燕国那个绝色美人消失的第二天,燕使求见夏妩。
年迈的燕使已经要依靠拐杖走路,眼睛也不大好用,却依旧思维敏捷,明的暗的敲打夏妩收起嫉妒心,不要以为自己暂得圣宠就不把燕国放在眼里,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如同下不来蛋的母鸡——没用。
夏妩走着神,瞧着在燕使胡子上爬着的一只秋蚂蚱,从花瓶中抽出一支点缀用的细长叶子,慢慢伸到蚂蚱面前,抖着叶尖,试图诱它上来。
“李大人误会了,并非本宫在其中作梗,先王在世时本宫认下多少俏丽的妹妹,到了如今,无论如何也没有道理,更没有办法阻止吾王纳选新妃。”夏妩心不在焉,语气也多有散漫。
“后宫之事还该后宫之人做主,老臣已经为娘娘献上了忠奴,娘娘也该物尽其用才是。”全然不信夏妩所说,认定她是嫉妒心作怪。
“李大人难道不知吾王心爱的女子已在宫中,依本宫看,现下催得太紧不是好事。”
“王妃娘娘勿要推脱,依照老臣所说去办绝无坏处。”
蚂蚱被叶子尖一戳,受惊一跳,落入老臣手里的杯盏中洗了个慌乱的温水澡便急急忙忙三连跳的跳走了。
燕使说的口渴,举杯闻闻茶香。
“哎…别…”夏妩出声阻止。
“好茶。”不听夏妩所言,一饮而尽,十分满足,有感而发。
燕使从来不听她讲话。
这回喝了秋虫的澡水,也怨不得她了。
“本宫知道了。”得了这一句话,燕使才欣然退下。
麻烦又丢回夏妩手里。
燕国想让穆远受用送上来的女子,穆远不用,就赖到夏妩头上。
这时倒不觉得她是个没用的丑八怪了。也不想想先前是怎幺对她的。
到底还是欺人太甚。
夏妩丢开长叶,执起手边的银镜,照照自己的脸蛋。
眉眼妩媚,秀鼻高挺,皮肤白皙,细腻光滑,可惜脸蛋上还有一团浅黄色的圆斑,如同一抹未曾抹开的淡黄脂粉,极其怪诞。
夏妩打开妆盒,用脂粉轻轻拍了盖住,手法娴熟,无比自然。
这番姿态出去,已经叫不少宫人屏息驻足观看,更让不少王妃目眦欲裂。
夏妩却并未有过多喜悦。
她走到这里不容易,别人有的东西她才开始拥有,她想走远也不容易,前方道路并不明朗。
夏妩一时游神,脑中思索几条未来可行的路,无不是要以色为饵,以身为刃,方能一雪前仇,解她心头之恨。
但眼下能做的,还只是祛除脸上印记这一件。
夏妩还未来得及派宫人去寻穆远,便见那音太前来通报:“王在天悦宫设接风宴,请王妃前去。”
“这幺急?是接谁的风?”
“承南王殿下今日归京,仅是家宴,王妃稍作准备即可。”
承南王是穆远同母胞弟,自小和穆远在草原长大,穆远回京后,穆深并未跟随,没几年得了封号领地后便当起了闲散王爷,四处游山玩水。
此时京中并无大丧大娶,也非众王朝圣之时,自古藩王不得轻易回京是铁律,承南王又是因为何事?夏妩只疑惑了一瞬,便丢下这个于她而言并不重要的问题。
夏妩到的有些迟,还未进主殿,女人清脆欢快的笑声便跃入耳中。
早闻古有听音辨人,今日夏妩才觉不假。
红猎衣,黑短靴,腰间一盘卷起的马鞭,乌发用红黄两色绳束着,干净利落。她一臂向身侧伸直,一臂做了个在胸口处抓握的姿势,似在拉开一把无形的弓。左脚为轴,右足点地,身子旋了半侧,背对穆远,冲着刚进门的夏妩,右手猛然一松,那支无形的箭便直射夏妩胸口。
两个女人头一次正式相见,竟是一个想射死另一个。
夏妩一点也不怀疑,如果苏日娜手里有箭,她放弦的手一定松的更快更利落。
夏妩漠然望向苏日娜,苏日娜放下手臂,飞速打量了夏妩一回,眼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微扬下巴,嘴角翘起个娇蛮的弧度,转身冲穆远道:“卡哈利!这衣服真合身,我喜欢。秋狩的时候我一定猎只狐狸报答你。”全当没看见夏妩。
苏日娜并非正式的妃嫔,又是平民出身,见到夏妩理应行礼,此时这般目中无人,夏妩也并不介意,径自从侧席绕上,前往穆远身侧。
只是……卡哈利?夏妩心绪飞转,这该是穆远的齐语乳名。
“王。”夏妩左手从右肩滑向胸口正中点住,躬身。
“起。”穆远擡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侧。
齐国后宫不设等级制,王妃们不分妻妾分位,年龄长幼,但遇到需要后妃出席的重要场合,还是要在嫔妃中选则身份地位较高的。
夏妩是一国公主,后宫中没有谁的头衔比她的更尊贵。
夏妩靠坐在穆远身侧,环视殿内,下方左右两侧一共只设了两席,一方是给苏日娜的,另一方是给尚未露面的承南王。
纵然是圣上胞弟,王已经落座,身为臣子却还未到场,不知是架子太大,还是胆太肥。
“深哥哥怎幺还不来?”苏日娜独自嘟囔抱怨,眼睛却挑着夏妩。
夏妩正为穆远准备清茶,并未发现苏日娜明晃晃打量的目光。
“你就是燕国公主?”小皮靴踩着落在地上的阳光踏到夏妩面前,苏日娜不满意夏妩的漠视,扬起头看着上座的夏妩。
“苏苏。”穆远喝止道:“不许没规矩。”
苏日娜不怒反喜,觉得穆远这声“苏苏”实在动听之极,咧嘴一笑,撒娇道:“啊呀这就生气了?王妃姐姐都没说什幺呢,我只是觉得王妃姐姐实在漂亮,根本和传闻中的不一样,才问问的。”
丑八怪突然变美女,怕不是用了一整缸的脂粉糊脸?只有年老色衰的女人才用这般多的脂粉,叫她一声姐姐都是便宜她。
“王妃姐姐,你怎幺不说话啊?你的脂粉是哪里产的,一定特别好用。”好用到把你这样的女人也变成美人。说完便笑意盈盈地盯着夏妩。
回答,便是承认自己面丑,不上脂粉见不了人。
不答,也是承认自己面丑,只不过更显得羞于启齿。
若是恼了、怒了、哭了、向穆远告状了,亦或是跌在穆远怀里不肯露头……
他可是最会冷眼旁观女人流泪的男人。
夏妩将碧绿的茶汤斟入瓷杯,推至穆远面前,恭敬道:“王,请饮。”随后才看向苏日娜。
苏日娜踩人尽往人伤口上踩,说话也全然不留余地,一切不过是为了看她的笑话,一切只为了向她身边的男人证明:看,哪怕她现在如此美丽,也只不过是靠脂粉糊的。
这话还用她说?
她什幺样子穆远没见过,比这丑了千百倍的他也看过,可他从没有说过、做过一件羞辱她容貌的事情。
夏妩并不厌恶苏日娜,她只羡慕苏日娜和穆远。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能够在年华正盛时经历过离别与相聚,经历过滚滚红尘的洗礼雕琢,再以更成熟的姿态与对方厮守终身,该是多幺快乐幸福。
苏日娜的经历像是一种美好的幻影,让夏妩知道哪怕有些事情你自己得不到,但它也是存在的。
夏妩本身已经不再渴望男女之间的欢爱情愁,但美好的情感是纵横在人世的一抹花香,一缕阳光,一刹光阴……是世人不需经历也能真正感受到的真挚美好。
苏日娜的恶意如蔓延在美好梦境的一颗毒瘤,残噬了夏妩内心对“情”之一字的美好描绘。
“本宫的脂粉是自己调的,苏姑娘天生丽质自然用不上这样的东西。”夏妩看着苏日娜略微斜挑的眉与压在唇角那抹不屑的笑,只觉得世间人总是太执着于并不重要的东西。
若是足够自信,足够相信他,又怎幺会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施加恶意。
“真的吗?王妃姐姐的手好巧,我只精通骑马射箭,但是对女孩子用的额钿,妆粉之物,一窍不通。王妃姐姐以后教教我好不好?”
话里的意思并不难懂,能牵扯出的思绪也不止一层,但夏妩已经无意去探究。她感觉苏日娜已经完全失去了曾经吸引着她的某种奇特魅力,苏日娜变成了一块不会发光的石子,和众生躺在一起。
“好,苏姑娘可以来本宫宫中,近秋了,我们可以一起用新米浸水磨浆,做‘香粉’……”
夏妩和苏日娜悠闲谈天。
苏日娜以为自己赢得了和夏妩的第一场较量,夏妩却目视她暴露所有的不安与急迫;
苏日娜以为自己和穆远越行越近,夏妩却看见两人终将背道而驰。
秋天,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