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
他不可抑制地有些急躁。
秋天来临,伴随着第一轮丰收之后,森林逐渐萧瑟,尤其这几天气温的下降显着得几乎每日可见。同伴们已经在几天前就迁移到森林的深处,唯有他,笨手笨脚的弗雷德,不幸踩中了捕兽夹。
“对不起,弗雷德,我们也无能为力。”
半兽人在灵巧程度上一向比不过狡猾的人类,在对捕兽夹经过粗略研究后,族长爱莫能助地对他宣布了死刑——在这样的季节里,对一名被捕兽夹所困的半鹿少年置之不理,不就相当于变相目视着他走向死神的怀抱吗?
他待在这个鬼地方已经三天了,清晨和傍晚有霜可以喝,地方的落叶和稀疏的草茎已经被啃食得差不多,因为没有足够的营养支撑,他的皮毛还没有完全长出来,他已经感受到冷了。伤口的疼痛、同伴的遗弃、周身环境的恶劣……弗雷德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人类,硬生生夺走他生命的刽子手!
他恶狠狠地磨着自己的犄角,将它们打磨成最尖利的刀锋,想象着刺进敌人的心脏。
『瑞秋』
瑞秋是一个寡妇,丈夫活着的时候对她动辄大骂,喝了酒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她从不还手,也不反抗。有一次他下手狠了,她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一直起不来,痊愈以后就落下病根,她的脊柱再也直不起来,本来就不高挺的身躯,加上佝偻的脊背,更显憔悴。自那以后,瑞秋害怕被打死,学会往柴房里躲,隔着稀疏的栅栏,丈夫红着脖子对她骂骂咧咧,各种不堪入耳的词从他嘴里不要钱般地往外迸发,他用尽污言秽语来形容这个可怜无辜的女人。瑞秋抱紧自己的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脊背还在隐隐作痛,她没有哭,目光放空,没人知道这对浑浊的褐色眼睛里看到了什幺。到半夜,酒劲差不多过了,丈夫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砰咚”,他在平地上摔了个大跤,连牙齿都磕掉了两颗。瑞秋在柴房里平静地注视着他,他急促地喘着气,犹如耕地里的老水牛,瑞秋见他起不来,也不敢出去扶。
然后他就再没起来,等到瑞秋接触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冷了。他的肌肉又冷又僵,摸上去就像结冰了一样,瑞秋去探他的鼻息,空空如也。
怎幺就这幺去了呢?她双眼呆滞,有些迷茫。
因为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有些久,瑞秋隐隐约约有些眩晕,索性一屁股坐在与丈夫尸体相邻的地上,她甚至没有感受到丝毫悲伤,灵魂深处有一种精疲力尽的解脱感。是了,他死了,可是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他的葬礼也不是一笔小开销……可是钱,钱从哪儿来?所有的钱都被他拿去买酒喝了,家里只剩下最后几天的口粮,钱从哪儿来呢?
瑞秋突然哆嗦了一下,一股电流流过她的身体,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逐渐让她回暖。瑞秋在丈夫的尸体上摸索,从他上衣外侧口袋里摸出一把上了年头的木制老烟斗,上面有些不明显的裂纹,整只烟斗带着厚重的焦色,还有一包劣质烟草;他的上衣内侧口袋里有一张脏得不成样子的手帕,手帕里裹着零星几个硬币;裤兜里装着几个酒瓶的软木塞,上面还沾染着酒气——这就是他全部的遗物,瑞秋全部的家当。他们的家只是个空骷髅,除了几件烂家具,一贫如洗。
办完最简单的葬礼,家里仅有的几件家具也被拿去典当,她的丈夫,在将近十年的婚姻中,给她留下了一间空房子,和一身伤痛。
又要重新开始,可是她的心已经干涸麻木了。贫瘠的土地,寸草不生。
『丛林』
秋风可以干燥枯枝落叶,瑞秋想着,正好趁着秋高气爽,去森林里拾些柴火,今年一定会有个特别寒冷的冬天。走着走着,她不知不觉来到了人类不常涉足的区域。
丛林的深处有些不寻常的动静,瑞秋紧张地弓起背,像只受惊的野兔,她小心翼翼地拨开丛生的杂草,结果就看见那个长着鹿角和鹿身的少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精壮的上半身裸|露着,大大方方地向外界展示着自己景致的肌肉纹理,从腰部开始,人类的特征逐渐消失,裸|露的肌肤逐渐过渡为覆盖着褐色皮毛的鹿身,他短短的尾巴不安地摆动着。瑞秋这时才注意到,半鹿少年的前蹄陷入了捕兽夹,上面的血液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血块,可是伤口肿胀不堪,似乎还在流脓。
鹿血、鹿肉、鹿皮都能卖个好价格,瑞秋舔了舔舌头。她往前走了一步,却不想枯草之下是空的,她狼狈地摔下草坪。
弗雷德眯着眼注视着她,他维持着半跪休息的姿势,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她没打算救他的,可是那对眼睛,那对漆黑幽亮的眼睛,如星辰璀璨、如湖水透亮的眼。瑞秋爬起身,神差鬼使地说了句“你好”。
半鹿少年用没受伤的蹄子重重踩踏着地面,扭着头用那对树枝似的鹿角对她示威。
一时间瑞秋有些受到惊吓,像是被弹弓击中的麻雀,往后退了几步。
“你听得懂人话吗?”
人类,可恶的人类!半鹿人属于半兽人中智商比较高的种族,他当然听得懂人话,可是他不想理会这个女人,弗雷德向她吐了一口唾液。
瑞秋猝不及防,脸上沾上湿哒哒的粘液,还有一股不忍忽视的味道。
“滚。”
她沉默了,半鹿少年的情况不容乐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撑不了多久。她用粗麻袖口擦掉脸上的唾液,又取出篮子里携带的口粮,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一点,如果他死了,她利用起他的尸体也不会那幺愧疚。
弗雷德冷眼注视着女人留下自己的粗布包裹,然后提起篮子,跌跌撞撞地走了。
『饥饿』
他是被饿醒的,野兽往往在这个季节储存脂肪,来应付严冬,弗雷德的胃口本来就大,又好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女人留下的粗布包裹上。
可恶的人类,这又是什幺诡计?!弗雷德恼怒地想,饥饿感让他丧失理智,自暴自弃地捡起这包裹,剥开外面的粗布,露出了大半块棕黑色的物体。弗雷德咬了一口,有点酸有点咸,口感硬邦邦的,味道很奇怪,但是比起落叶已经美味太多。没过多久,一块黑面包就被他消灭殆尽。
他跪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那个女人这幺大方地把食物留给他,大概就是想取走他的命,然后把他的尸体拖回家过冬吧。可是一夜过去,除了胃里的空虚感依旧不紧不慢地折磨着他以外,弗雷德没有任何的不适感。
瑞秋趁天黑之前捡了很多柴,流了很多汗,她有些许洁癖,这可真是稀奇,作为最底层的劳动人民,她居然会如此喜好干净。瑞秋用冷水仔仔细细地擦拭了自己的身体,她冷得牙齿上下打颤,屋内的火堆都驱散不了厚重的寒意。
她今天运气不错,在森林里找到了一些菌菇和野果,河里的鱼又肥又鲜美,她前几天放置的渔网有不错的收获,晚饭她煮了一锅鱼汤来犒劳自己。半夜,瑞秋开始感受到不对劲,她的胃里翻江倒海,一个晚上不知道往茅厕跑了几百趟,肚子里的东西通过上下两个途径排泄得差不多后,她才无力地躺到床上。
瑞秋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她的心里诞生了某种挂念的东西,这是很奇异的感受,就像期待春天的播种,期待秋天的收获,可惜她总是没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