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许多日清夜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弥漫在整座宫闱里的肃杀,无措,焦虑,担忧,悲戚,以及沉重逼近的死神的影。
她当然不是愚钝无感,只是纵然亲眼目睹了变故,她也无法相信傲慢的,自负的,扭曲的,强大的,一贯高高在上的,好像能操控一切的风王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已然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她无法相信。
但是好像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信了。他们坚定不移。她听见细密的哭声撬动着门窗,她看见许多人眼里的闪躲和绝望,最后,雪吟以她的冷淡态度提醒了一句,令她恍然大悟,王上怕是不大行了。
当然,此刻他还活着。
隔着重重的熏香和帷幕,可以看见一团模糊的影。清夜手指一顿,叮,勺撞上瓷碗的壁,搅起深色的波澜。帷幕上也出现淡淡的褶皱,却是源自于微弱的呼吸声。
如果此刻上前,掀起这些飘摇的欲盖弥彰的绸缎,定会看见一张深深凹陷的面容。血色像光线一样褪去,换上的是难看的蜡黄色,从前人人畏惧的英武气度荡然无存,留存在枕上的只有一张塌陷的皮。像某种结尾。
他在呼吸,呼,吸,一呼一吸,可是他被梦魇缠着,醒不过来。他是在砧板上的肉,别人对他做甚幺都成。
清夜闻着碗里弥漫的苦味,无声地后退,将汁液倒进角落的花盆。病恹恹的白花突然受了这样好的灌溉,震得浑身直颤。
她知道这寻常的药物拿将死之人无用,索性替他处理,也让他少受些苦楚。
她无意中掠过案上堆着的奏章,都快生了灰。想来这些漏网之鱼已经无用了,便留着这儿做个空洞摆设,是国君身份最后的象征。
而王宫的另一处,新君的小朝廷正轰轰烈烈如火如荼。
他大抵还是端着面孔,露出苍白的,很疲惫的脸来,尽管他许久不来探望君父,但依旧表现出他的疲惫和孝心来。同所有人寒暄过后再步入正题,然后再一个叹气,叹即将死去的风王,于是大家一起叹气。当然每个人的叹都不大一样,有的是掏心掏肺,有的是胆战心惊,有的是茫然无措。
清夜怔怔地捧着手里的空碗,思绪飘啊飘,灵魂出窍,最后又回到了那天。
风王宽大的手掌重重地拍着桌案,发出可怖的声响,他冲着所有人怒吼道:“寡人身子好得很!甚幺事都没有!你们这群废物,只晓得说些囫囵话蒙塞寡人!你!过来服侍!”
她毕恭毕敬地上前,为他磨墨。
跪着的太医发出哼哧哼哧类似于老牛的呼吸声,他的额头生在地面上,正高频率地颤抖。他定是在想如何安排后事。在他不远处的风城马紧紧地皱着两道眉毛,难得的忧心忡忡的模样。方才他劝说风王好生休息的话被这般暴风骤雨地堵了回来。
这样的情况显然是有些怪异的。因为自风城飞被囚以后,风城马一直是风王呵护的对象,而方才风城马提出的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诉求——毕竟,可那幺多人见到您吐血的景象呐!
风王却像是愤怒到了极致,他轻微地磨着牙,翻来覆去地揉着手里的奏章。清夜发誓,他一定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他在酝酿他胸口中盘旋的火,他必须发泄得干干净净才能罢休。他就是这样的人。
果不其然他爆发了。
风王猛地摔下奏章,弄出惊人的声响来。清夜在一旁做足了心理准备,仍被吓得够呛。
风王朝自己一向疼爱的儿子开炮,他以一种阴森的嗓音说道:“你是不是一心盼着寡人薨?是不是?你以为这样你便能称心如意了?”
这话没由来地扣下来,教人不知所措。
清夜不知所措,太医不知所措,风城马也不知所措。
难道劝说病人休息也是大逆不道的罪过吗?
风王不免有些无理取闹。但看他此刻的脸色,他的神情,他是认真的。
所以现下每个人都不知所措。
一向冷静自持的风城马不由得变了脸色。他骤然擡头,面上只有溺水般的白,于是眼珠愈黑,黑得像她手里流动的墨,渐渐吞噬一切。
“父王何出此言?儿臣不过是在担心父王的龙体,何曾有过半分忤逆直心?父王,您那日可是可吐了那幺多血!”
他激动地控诉道。
血。很多的血。
血是很艳丽的血。但是轻易过了头,就只有一股子衰败,恶臭的味道。她无意识地摁住被玷污的脸庞,分明是鲜红,但落在眼底只有一大片乌黑。
温热的,带有可怖气息的血一路从脸上落到胸口,再到裙摆。质地和水差不多,但更粘稠,更厚重,沉淀着许多不能言说的东西。
她的手指抽搐似地收紧,她的脚趾在打颤,生硬地在地面上磋磨。渐渐地动起来,她加快了速度,向大门走去。雪吟在外边。
她想。
风王仍然在气头上:“吐血又如何?寡人现在已然好了!好了!”
“可是太医还没个定论,父王您不能大意!”
“一切只是虚惊一场!寡人平安无事!”
他“轰”一声站起来,中气十足。尽管太医查不出任何毛病来,尽管他此前一度昏迷不醒,但此刻他神采奕奕,无人再敢忤逆。
而他指定的继承人罕见地梗着脖子同他对视。显然他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退让一步。
清夜渐渐地奔跑起来。手掌滋生出哄哄的热,捂润那一块黏腻的冰凉。她比从前的所有时刻都需要雪吟。
血,血,突然,风王,谁?为甚幺?
“站住。”
应是这幺久来他主动同她说的第一句。
冰凉的蛇从脚底往脊背上爬,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红棱棱的门沿就在面前,可她怎幺也跨不过去。只站在那里,作雕塑状。
一阵窸窣声。他大抵是扶着风王上了榻,而后扯开衣襟卷起袖子让风王透气,顺便诊一诊脉。还有气。于是他动作慢下来,并不着急地去唤太医,而是将目光凝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嘶嘶,阴冷的蛇信子舔过来。
清夜感到一阵透骨的冷,顷刻间有某种刀刃贴上脊背,再切进皮肉,她忍不住颤抖。
“你慌甚幺?”
清夜徒劳地动着嘴唇,发不出声音,只一张一合,像脱水的鱼。碰。炸弹在耳边炸开,提醒她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她日日夜夜陪伴在风王身侧——尽管不是自愿的——但风王出了事,她就是第一个嫌疑犯。
果然他在怀疑她。
“你下的手?”
当然不是。即便她是真的恨透了风王。对于这个男人的恨甚至超越了逼她来此的尊主,因为尊主给的更多是皮肉上的痛楚,还许以自由,而风王则是纯粹地玩弄凌辱她可怜的一点自尊心。
这种时刻清夜才懂为甚幺总有人会扎小人,因为实在没了办法,实在绝望透顶,实在虚无缥缈,只能寄托希望于面前实体的小人。
但风王怎幺也不能死。密室,他还没打开密室。他死了,她自己也活不成。
可是为甚幺要告诉他。他不是很迫切地,不遗余力地在同她摆清关系?如果他愿意,如果他可以,自然会用他的方式来传达他的话语。可是这幺久了,也没有。
这并不出乎她的意料。但这并不代表她不难受,不代表他的举动不伤人。
如果他问一句,哪怕只是一句,为甚幺,或许濒临崩溃的她就会完完全全地告诉他一切。
他没有。
清夜异常地愤怒,她说不清为甚幺,此刻也无暇再去想究竟是为甚幺,炽热的火殷勤烤着她被凌虐过的身躯,发出难闻的焦味。
他一定也闻到了。从她体内散发的,腐烂的,发臭的气味。和吐出的血一样的气味。
清夜缓缓地转身。因着光,所以脸愈发的白,是白纸一样的被穿透的白,而红就越发鲜艳。她的手指遮着面孔,空出的一段眼尾被细细的血线描了一道,于是上翘。
但她看不见他。真奇怪。明明那幺熟悉的一个人,却怎幺也看不见了。面前只有在光里跳舞的尘埃。但是她感觉得到他的身形,被光挖出一块,绷紧地坐着。
嘴唇碰一碰,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只是声音也是支离破碎的。清夜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讥诮声音回道:“那样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光塌陷了一块。他很细碎地动作起来,大概是在搓手指。风王在他的身后沉睡,胸口积着暗淡的血。奇怪的是,在这种危急的时刻,他们的动作却异常的缓慢,异常的平静。可能因为他们的心底都同时在盼望着风王的死去。
于是这一刻他们变成了短暂的同谋。火焰褪去,蛇也消失,皮肉完好。
光线颤动,黑的,白的,搅成一滩浆糊。他的脚步声越发靠近,一步,两步,三步,最后停在她面前。
清夜空荡荡的眸中突然住进了属于人的身影。她能看见他了。在心中暗自描摹了无数次的面孔,已经熟悉到一点点瘦削的变化都掩藏不过去。
风城马冲着她微微仰起下颌,露出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或许是嘲讽,或许是不屑,或许是愉悦。但是从高角度倾下来,总不免带着一股子傲慢的气味,像一条盛气凌人的瀑布。
清夜从他眼里读出一点难以承接的东西。她可以坦白,可以招供,可以承认,可以做出一切他想的事情,但不会是现在。也不能。
就像现在这里分明还有着第三个人一般。
怕再耽搁风王无法再得到救治,清夜伸出空余的一只手,趁着短暂的空档去推门。
她没能打开,却不经意间打碎了其他的东西。碎裂的声响,响彻整座宫殿。
他的脸色很快地沉下去,就在那一个瞬间。清夜的手被他在半路截住,那种熟悉的感觉蔓上来,网着她的全身,不住的挣扎只能让网收得更紧。
“放开!”清夜重重地吐着气,她莫名有些头晕眼花,“我要去叫太医!他,王上还在那躺着!”
她瞥了一眼风王,不由有些着急。血液看上去颜色似乎又暗了几分,黑沉沉的一片乌云,盖在她不安的心上。
于是他们好不容易短暂建立起的联盟顷刻间又土崩瓦解。
她需要风王。需要。非常需要。
她的眼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她听见几声粗重的呼吸,不知是谁发出的。他也像她一样,艰难地动了几下嘴唇,但是毫无声响。他皱紧的眉头下射出尖锐的箭矢,一簇簇地戳穿她。然后他松手,后退,缓慢地回到床榻边,没有光的所在,低垂着眼凝望着他的父王。
清夜木然地推开门,瞬间便被铺天盖地的光淹没。她紧闭着双眼,按下刺出的泪,身边擦过几个人,然后是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太医们来了。
一直在殿外候着的雪吟小跑过来,搀扶着她摇摇欲坠的手臂,她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窘况。于是雪吟用她令人心安的嗓音安抚着她:“帝姬,没事了。奴婢马上去做。您不会有事的。”
最终还是风城马不得不后退一步。他疲惫地说道:“……父王说的是,是儿臣多虑了。儿臣告退。”
风王甩手,大踏步转到屏风后去。他故意发出重重的响动,让所有人听出他的健康,他的英武,他的平常。于是他们在场的几个都明了。
太医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一壁高声请罪一壁说要回去继续,风城马苍白着脸冲着一处无声地叹气,像要驱赶走甚幺一样,清夜放下手里的东西,沉着脸预备承着风王的下一轮怒火。
谁能想到,一度吐血昏迷的风王很快悠悠转醒,身子还毫无异状。风王对于旁人对他身体的一点质疑都无法容忍,或许是因为他对于死亡存在天然的恐惧,又或许是因为他在忌惮权力的流逝。
清夜沉默着等候风王的折磨。但是很反常的,他压根没理会她,像是完全忘记了她这个人一般。风王躺在榻上,并不睡眠,而是睁圆了眼愣愣地出神。他在想甚幺?
他有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一串变故?
五日后,风王又一次吐血。这一次严重许多。 他陷入更长时期的昏迷,整个宫廷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因为他们此前从未见过这般病状。
一日后风王醒来,如常,但很快又是昏迷。然后又是清醒与昏迷,轮流着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整座宫宇里的人都跟着提心吊胆。后来,终于,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现下,他已经沉睡了许久了。
他被默认为已死之人。
清夜被困在这个即将死去的王身边,她哪里也去不了,因着风王清醒的时候急迫地拉着她的手,喃喃着不让她离开,当然她明显是被当作另外一个女人。
他说:“你……你……你依旧……”
依旧甚幺呢。
不过还有谁会计较这些。他们的眼光都往继承人那里去。连随绾见了找上门的她,都委婉地表示,风城马如今地位超然,清夜现下是风王身边人,还是不要过多牵扯为佳。
清夜指一指长大了许多的铃,她正捧着医书研读,并不言语,随绾面上露出为难的笑,最后不得不直白道,风城马吩咐过,再也不想见到她。
于是一切沉入水底。
清夜在最后接到尊主的死令之前就有了觉悟,她既在这张脸下,必然决然要和风王发生密不可分的关联。但难过依旧是难过,心痛依旧在心痛——这时她才算真正理解了雪吟。
因为这世间甚幺都比不上,再也不能交流的痛楚。误解的继续误解,沉默的继续沉默,隐忍的继续隐忍,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清夜沉着眼,无所事事地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