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武道馆中,空气里飘散着簇新的榻榻米气味。馆中的四个角落,分别摆设了巨大的木头展示架,上头陈列的全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刀具枪械,在白炽日光灯的照耀下闪烁着森冷的银光。相较之下,四周墙壁上悬挂着的,龙飞凤舞的书法卷轴,在这样肃杀氛围浓厚的空间中反倒显得过份儒雅。
一名黑发男子正跪坐在道馆的正中央,背对着门口,阖着眼,吐息长而缓,貌似闭目养神。他微敞的的黑色道服下,肌理强健的白皙胸膛隐约可见,上头沁着的薄汗说明了他方才剧烈的锻炼。他一头长及腰的黑发此刻高高束起,绑成马尾,只是同样自发梢处滴着汗水。
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已经将近半个小时,仿佛入定了般连动一下也不曾~似乎,也没发现身后入口处的纸糊门,被人微微拉开了一条细缝,一双眼正不动声色地窥伺着他。
那双眼的主人,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衣,腰间系着一条黑色束带,束带上头绣有一条露出獠牙的银蛇—这是冥门里头下人的服饰。在冥门,蛇在服饰上的位置象征着身份的高低:冥主与护法皆绣在上臂,等级最高;次之,则是绣在肩胛位置的干部身份;最末,则是绣在腰带上的仆佣们。蛇的颜色亦有区别,干部以上皆绣着金蛇,次等者则绣银蛇。因此,在冥门里走动,尽管不识得对方,也能够一眼就辨认出对方的身份等级。
灰衣人盯着那动也不动的黑色背影好半晌,悄无声息地将纸门拉得更开,缓步踱入道馆中。他的脚步沈稳,脚掌落地几近无声,显然也是个练家子。他边走,边自腰间束带下头,翻出一柄长而锋利的切肉刀,那森冷的刀尖在灯光下泛着一抹诡异的绿芒,不知被淬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毒物在上头。
他会铤而走险,自厨房窃来刀具,下这着刺杀的险棋,自然已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悲观打算~所以,最好是一刀就能解决对方,若是被对方闪过要害,至少~刀尖上喂的是毒性猛烈的蛇毒,遇血则发—能让这以蛇为尊的冥门之主死于蛇毒,也算是对他的一种敬意了。
他在心里冷笑,同时也绷紧了神经注意着黑衣男子以及道馆门口的动静。幸好……现下左右护法似乎都不在他身边—方才他还听见他们两人在检查室里头交谈,想必一时半刻之间绝对赶不到这里。一对多他毫无胜算,但要是一对一的单挑,他不信他打不过这个空有一副傲慢姿态的年轻冥主!
瞧!连他都已经靠得这么近了对方还无知无觉~可见得对方能够领导这黑白两道都畏惧的第一大帮派只不过是因为家族余荫罢了。
一思及此,他心中的胆子壮大不少。恶向胆边生,他心一横,手起刀落,瞄准的是对方的颈动脉—
『铿—』一声金属相击的长鸣取代了原本应有的组织碎裂声。灰衣男子瞪大了眼,见鬼般地盯着那柄不知打哪生来,阻挡他下劈之势的银剑……顺着剑身往上看,鸢型的金色剑柄在蜜色的手掌中闪着微光,再然后……是一只有力的手臂,上头包裹着黑色的衣料;顺着那只臂膀看去,是刚毅的下巴,抿紧的樱色唇瓣……最后,他对上了那双像玻璃弹珠一般透亮却冷绝的金色眼睛,以及一头像燃烧火焰般的及肩红发。
不可能的!!他慌乱地扫视着对方的衣着—一身黑衣加上腰间的束带,丝毫没有象征身份的图腾—这不是冥门的人?!可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为什么护着冥主?
在他脑子快速运转的同时,他已经反手收回长刀,不死心地以一个诡妙的角度再朝那跪坐着的男子挥出一击—试图想突破那剑身的阻挡。
『铿—』单调的长鸣证实了他的计谋完全失败。他咬咬牙,当机立断地收回刀,旋过脚跟往门口冲—凭他身上目前仅有的武器,要与对方对抗太过勉强,而且~很有可能在打斗的过程中,会有其他的干部被吸引过来,那时~他的下场只会更悲惨。
就在他探出的手臂即将接触到纸门的那一刻,眼前冷光一闪—若不是他反射神经了得,立刻煞住脚步,收回手臂,恐怕他整个人就要直直地迎向那锋利的剑锋,直接被斩成两截!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追上来的?!他竟一点脚步声都没听到!!
在他仍兀自惊疑不定时,红发男子已经高举着剑再度朝他劈了过来。他大吃一惊,就地一滚险险地避开,手中的长刀随之遗落在地—袭来的剑气让那木造纸糊门硬生生地被劈成两半。
冷汗滑下他的额际,他手脚并用地朝着角落的武器柜奔去,随手拣了一把掌心雷,反身就是一枪—
『喀!』
红发男子不闪也不躲—似乎考量到万一自己躲开,不长眼的子弹可能会直接命中后头跪坐着的男子。他只是快如闪电地扬起了手中的剑—下一秒,某种微小的撞击声和爆裂声在空气中炸开来。
他……打掉了他的子弹?!
握着枪的手心在发汗。这种鬼一样的反射神经和眼力,至今他只在左右护法身上见过,他也从不认为世界上还会有人类做到这种程度……对方~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越想越心惊,高举的手枪即使抖得厉害仍然不敢放下……红发男子盯着那黑漆漆的枪口,缓缓平举手臂,手腕一转,从那鸢型剑柄的另一个尖端陡地又弹出另一把银剑。
双头的剑?!
灰衣男子微微怔愣,还没自那古怪的兵器上回过神,红发男子便已气势万钧地朝他冲来~
人被巨大的恐惧一逼,肾上腺素爆发的程度往往超乎自身的想像—他像是被逼到峭壁旁的野兽般大吼一声,对着朝他逼近的红发男子一连开了好几枪,枪枪都瞄准致命点。然而,只见红发男子手中银光舞动,那剑光竟像是有生命般地包围着他,伴随着『喀、喀、喀……』数声,闪着微光的子弹无声地落在榻榻米地板上—
一颗子弹都没命中。反倒是灰衣男子越射越害怕,越射越恐慌,对方不住地前进,他则不断地后退……直到背部抵上了雪白的墙壁,直到手中的枪再也击发不出任何一颗子弹,直到红发男子逼近他的脸,扬高了手中的剑—他亲眼见到那双金色眼睛里闪动着的,属于杀戮的红光……
他紧紧闭上了眼,等待死神的镰刀挥下—
「玦~」低沈而悠扬的嗓音与此刻紧绷气氛格格不入地响起,也让他微微掀开眼皮,发觉红发男子的剑随着这声叫唤就这么硬生生地顿在半空中。
九死一生的松懈感让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但随即~他就感到颈子传来一阵凉意与刺痛—
他垂下眼,赫然发现自己那柄亮晃晃的长刀不知何时正插在自己的颈间,鲜血如泉般涌出……他缓缓擡起瞪凸的眼,望向那已站起身,冷冷勾起唇与他对望的长发男子。
他是……怎么做到的……?
当他倒在一片血泊中时,脑中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一片腥甜的黑暗将他吞没……
玦盯着那被艳红色覆盖的男人,缓缓地,转动手腕—『铿铿』两声清响,两把锐利的银剑在手腕转至某个特殊角度时,瞬间同时收回鸢型的剑柄当中。他将那金色的剑柄插回腰间的黑色束带中,转过身,面对那正朝他走来的长发男子。
与他那精壮的体魄相反,男人有一张斯文偏阴柔的脸孔,密如蝶翼的长睫,线条优美的红唇,以及如黑色丝绸般的长发。只有在几个短暂的瞬间,当他慵懒地擡眼,眼底的漠然与森冷才真正透露了他与外表不符的狠绝性格。
玦盯着对方,眼中笼着自己也没察觉的淡淡疑惑。
长发男子在他的注视之下探出了手臂,将他拉向自己—玦被动地朝他走了几步,低下头才发现:原来自那倒地男子身上所涌出来的红,不知何时竟漫至他的鞋尖~长发男子这一拉,才让他避过那滩不断扩大、反黑的红色范围。
白皙的大掌轻柔地顺着他长及肩头,仍不断乱翘的红发,同时亦巧妙地轻轻抚过头皮上头那被发丝遮掩住的道道白色疤痕。
「今天的检查还好吗?」男人空灵的嗓音听起来就像是某种缭绕的乐音。
玦擡眼,对上那黑眸,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金色的眼眸中,原先的疑问还没有褪去。
「为什么?」在他察觉到之前,他已经开了口。与男人悦耳的声音相较,他的声音又粗又沙哑,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声带那般。
方才~他明明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解决掉那只烦人的虫子。
男人仍然爱怜地拢着他及肩的半长发,对于他没头没脑的问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他不值得。」他执起那蜜色的手掌,在手背上烙下一吻。想也知道,他断不可能舍得让那种不入流小人物肮脏的血液,沾染上他的珍宝……这是专属于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干净、纯粹、野性……有着天使外貌的野兽……
「我做得到。」金色的眼眸没有一丝迟疑,恰似他充盈全身的自信。他虽对周遭的一切无感,但并不表示他没有观察能力—共同生活了两年,他隐约察觉得出来眼前这男人,还有璃、瑕他们在私底下从事的勾当,而,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对或错可言。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反倒是他自己总是无所事事地在宅子里如同游魂一样地飘来荡去,白吃白喝,这让他开始觉得……他也应该替他们做点事才对。而这,也是他拼了命练武的最大原因。
再怎么说,他与这群人一起生活了两年之久……他们~也许在某种程度而言,已经等同于他的家人了也说不定……虽然,想起『家人』这个词时,他的心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动,但是~能有这样定义的人存在,他应该还是要心存感激和珍惜吧。他似懂非懂地想。
黑发男子的唇没抽离他的手背,只是黑眸缓缓擡起,用一种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的眼神望着他。
「我相信你做得到,玦……」男人的低嗓掺了一丝如梦似幻的沙哑与缥缈,轻柔如棉絮的吻点点落在光秃秃的蜜色长指上。「但~还不是时候……等到有一天,你不是为了要报恩,而是真心为了要讨我欢心而动手时~我便不会再阻拦你……」男人像是发泄似地,轻轻咬了下那带着薄茧的指尖。「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会很有耐心的~」
人的欲望真是无穷无尽……一开始,他只要将他锁在身边就满足了,但后来,他却又越来越贪婪地想要更多……想要他的在意、想要他的注视,想要他对他特别……想要得到~对方曾经给过『那人』的一切……
虽然他知道失忆的对方已经不能拿过去的标准来衡量,但却还是忍不住奢望……有一天,自己也能被这人深深在乎着,就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自己一样……
而,在对方有更深一层的,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羁绊的体认之前,他都不打算让对方涉足自己所处的黑暗世界。毕竟,一旦踏入,就是一辈子,除非死~才有脱离的可能—若非有十足的心理准备与决心,是绝对走不来的。
金色的眼眸依旧波澜不兴地望着他,想也知道~关于他的一番真情剖白,对方是完全摸不着头绪的……思及此,长发男子有些宠溺又有些无奈地笑了,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
「要不要睡个午觉,你昨晚又没睡好吧~」温柔的嗓音伴随着温柔的抚触—细白的指滑过他眼下。即使他一点也不想睡,在这样漾柔眸光的注视之下,仍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男人的笑更为灿烂,衬得那双原本阒暗的黑眸都灿亮不少。
「走吧。」他搂过他,像揽着一个娇贵的娃娃般~轻巧又温柔。玦则是被动地任对方环着他的肩,任对方带着他往卧室走……垂下的金眸瞥见了脚边的暗红色血迹,他撇了撇唇,调开视线。
其实……他刚刚真的不介意~直接处理掉那个暗杀者……不过,如果封神不希望他这么做,那他就不会动手。虽说他始终搞不懂~对方那股隐隐期待的神色,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但~无妨……反正他绝不会离开封神,也不会背叛他,他有很充足的时间~慢慢搞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