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崩坏

我变了。

我变得常常搞不清楚自己是清醒还是睡着,我变得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在上一秒钟还在傻笑,在下一秒钟又哭得像个孩子。我变了……他们这么说。但我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变,或者说,我其实也搞不清楚,到底之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我还是常常看见你。有时候你就坐在我身边,歪着头看着我;有时候你只是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地微笑着。有时候,我没见着你,却听得到你在我耳旁唤着我:

『洋平、洋平……』清亮有活力的嗓音一如往常。

我听着听着,总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可~笑完之后,擡手一抹,满脸都是冰凉透明的液体,俯下头去舔,舌尖全是淡淡的咸涩味……我为什么会这样?你在不远处歪着头望着我,没有回答。

我确定你是在的,就好像我确定那天我见到的,那一大片不祥的红色,其实不过是我做的一场梦罢了……只不过那场梦特别的真实,我在梦里咆哮、挣扎着要冲进那片红色里,大声哭叫着你的名字……我醒来之后,对这样歇斯底里的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真是个吊诡的梦,你说是吗?你明明就在我眼前,会对着我笑,我甚至还能听到你的声音,你怎么可能……被那片红色吞噬,不见踪影呢?

你说他们那些人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

我笑着这么说,探出手想要碰碰你,你却在我的指尖前『啵』的一声,消失了。

我瞪大了眼,探出的手臂僵在半空中,掌心冒着汗,背部也在冒着汗,心跳得飞快,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开我的胸膛跳出来……我的胃部在翻搅,尽管我什么东西也没吃,却还是有种作呕的感觉~或者,其实不是感觉—因为我已经弯下了腰,掏心掏肺地干呕了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你又是怎么了?怎么会……不见……

眼前时而一片亮晃晃的白色光点,时而一片漆黑,我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敲敲打打,让我耳朵里也开始叽叽怪叫了起来。我一吐再吐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反而只觉得喉咙烧灼得厉害,胃酸一路逆流的感觉实在太过鲜明,我有种即将要食道穿孔的错觉。

有一只手臂环住了我的腰,有一只手掌轻轻顺着我的背,动作既轻柔又沈稳……我的呕吐感却丝毫没有稍减,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令我排斥的东西存在着,让我想要借着呕吐这样的动作来消灭它。

但当我想厘清自己究竟是在排斥些什么的时候,脑袋里的敲打声便会变得越来越响亮,吵到我完全无法思考……我一面吐,一面敲着自己无用的脑袋—烦躁而愤怒的。

原本环住我腰身的手臂松了开,我敲着头的手腕被人扣住—对了!也许我可以问问这人……

我反手抓住那宽大的手掌,自指尖传来的温度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与心安……但我现在没兴趣知道对方是谁,我心中待解答的疑问已经够多了~

「花道、花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一开口却只是一直唤着你的名字,而且还是越叫越激动,越叫越高亢。

属于人类的体温密密地包围着我,似乎有人自背后抱住了我,用一种小心翼翼却又难以挣脱的力道。

「嘘……洋平……没事了、没事了……睡一下吧……」这耳熟到不能再耳熟的男中音让我背脊一凉,果然,下一秒,针刺的感觉贯穿皮肤—我停住了呕吐,开始猛烈地挣扎。

「放手!我不要!我不要!花道、花道……」为什么要我睡?!我根本不想睡呀!这声音为什么总是这么莫名其妙!

「嘘……洋平……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没事的……」那温柔的男中音一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我却只觉得不受控制的怒火猛地上窜。

「走开!放开我!我不要、我不要!」那声音叫我看着他,可我眼前只有白花花的一片,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他这不是在耍我吗?!我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挣动得越起劲,可我也发现:手脚渐渐变得使不上力,脑袋里敲打的声音虽然停了,可却像灌了铅与棉花一样,沈甸甸又松软软的……就跟之前的几次一样!!

「我恨你……」

在眼前的亮点被黑暗取代之前,我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三个字。

这人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什么也不回答我,就自顾自地逼我睡觉~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呀!简直是……莫名其妙!

呐,花道……等我醒了之后,我们再一起教训他~好不好?好不好?

上海封家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家族。传说中,他们最早的祖先是一名来自关外一个蕞尔小国的皇室成员,在中原落地生根之后,便在此地开了武馆,经营镖局生意。经过了数代的传承,镖局越来越壮大,甚至出了几名武状元—封家俨然成了众所周知的武术世家,几乎历任的封家主事者皆是武林上排行数一数二的高手。

然而,当时代在演进,当物换星移,人事更迭,当枪砲弹药取代了古老的飞檐走壁,封家也开始默默地尝试转型—原先的镖局、武馆逐渐被酒店、赌场……等等特种行业取代~在这些自成一格的污浊世界里,拳头和身手决定了一切,而~又有多少组织能敌得过有一大票练家子成员的封家呢?……答案是没有。

不出多久,封家就完全主导了上海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以及那见不得光的,龙蛇杂处的帮派世界。你若不信,只要随便走进上海一家颇具规模的酒店或赌场,报上『冥门』的名字,立刻就能感受到服务人员那三百六十度大转变的,比恭敬还要更接近诚惶诚恐的高规格接待。

而,当地下的世界已经成了封家的囊中之物后,他们便将主意打到了尔虞我诈的商场上—不管怎么说,做那枱面下的工作虽然获利可观,但总是风险高,如果有机会,哪个黑道大老不想金盆洗手,开个公司让自己的名声漂白一下?

当然,一开始,黑白两道并不看好这个古老名门—只会舞刀弄枪的家伙哪懂得什么投资理财,金融资讯的!大家嘴巴上没说出口,心里倒是一鼻孔出气地等着看好戏。然而~结果同样让大家跌破眼镜—封氏企业在短短几年间股价一翻再翻,不断地涨停板,成为目前市场上名副其实的股王;其所辖的子公司,就像瘟疫一般逐渐蔓延至全中国各个主要城市,甚至远渡重洋到了美、日、法等国,成了名副其实的跨国公司。

当众人看见封家大老们人模人样地西装上身,手拿一杯红酒,在各大商业晚宴大谈生意经的时候,莫不又羡又妒地想着:这些人上辈子不知烧了多少好香,竟能够在黑白两道都如此吃得开!而,以封氏企业目前的盈余看来,就算封家终结掉他们所有见不得光的地下事业,其下所辖的所有组织成员和员工还是可以完全无后顾之忧地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一点也不用愁什么景气不好啦,裁员啦这些有的没的。

今日,是封家每半年一度的本家大会,所有封家的成员皆会出席—上至权威的大老们,下至所有正房、偏房的子子孙孙。也因此,从一早开始,封家宅邸的大门便没阖上过,一辆辆擦得晶亮的黑头车鱼贯地驶入,带来一位位衣着华贵的男女老少。

封家宅邸的主建筑基本上是中西合璧,正中央是一栋中国风的楼房,那一道道拱门,一根根蟠龙彩柱,还有小桥流水的庭园造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走进了时空隧道。两旁矗立着的则是两栋极具时尚感的欧风建筑,角楼、阳台、彩绘玻璃窗……就像外国电影里头的场景那般。这样对比强烈的两种建筑风格被摆放在同一个空间里,初次见到的人总有种光怪陆离的违和感,不过~倘若对封家历史有一定了解程度的人便会晓得:这种奇异的冲突其实也就象征了这个古老名门从古到今所面临的挑战,以及因应时代变迁所做的重大转变。

时间来到下午时分,所有该与会的人皆已陆陆续续抵达宅邸,被仆佣引领着,进了正中央的中国风楼房里头。但,在西侧的欧式建筑中,一道纤细曼妙的身影正在大厅中来回踱步着,扎成长发辫的及腰黑发随着她每一次走动、转身,总会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

女子穿着一身改良过的雪白色短旗袍,衣领处缀着朵朵寒梅的刺绣,微微开着衩的裙摆下头露出她一双白皙修长的美腿。奇异的是,这种带着些微暴露的衣着,却因女子那过份灵气秀雅的长相而巧妙地被中和,反倒衬托出她的落落大方及尊贵气质,不落俗套。

她一双清灵的大眼不时地低头看表,再擡头望向挂钟,再低头看表……频繁得让随侍在一旁的老仆都看不下去地出声提醒:

「小姐,您已经等了他半个钟头,我想那人不会来了……本家大会就快开始了,小姐您贵为总裁,不出席的话可……」

纤纤素手不耐地摆了摆,也让老仆的忠言劝告戛然而止。银铃般清脆的嗓音带着一丝丝执拗与娇蛮响起:「那会议每次都无聊死了,讨论的东西都差不多,出不出席根本没差!你去跟爷爷说我有重要的客人要接待,是生意上的~这样他就不会啰唆了。」

这一番几近傲慢的发言,同样因为她用着一派无邪的表情,一派娇甜的嗓音这么说,而莫名地只显得率直可爱~完全让人发不起脾气,也舍不得责骂她什么。

盈盈美目盯着外头艳阳下蒸腾着热气的柏油车道,她缓缓捏起了拳,自顾自地喃道:「他说会来就一定会来,他从不骗我的……」

就在她这句话出口之后没多久,远在她视力范围之外的宅邸大门缓缓开启,一辆在正午骄阳下闪着金属光泽的黑色加长型劳斯莱斯无声无息地驶入,前头跟着封家前导的车辆……两辆车同时在浓浓欧洲风格的侧屋门口停了下来。

「来了!」女子白皙如玉的脸孔上迅速泛起胭脂色的光芒。她旋过脚跟—长长的发辫带起一道小小的旋风—三步并做两步就往屋外冲,也不顾自己一袭合身的短旗袍加上细跟高跟鞋是否禁得起她这番动如脱兔的举动。

几乎与她冲出屋外的时间分秒不差,劳斯莱斯的车门被戴著白手套的司机恭敬地打开,一只包裹在剪裁合身黑色西装裤下的长腿跨下了车—

拥有傲人身高的冲天头男子弯着腰自车内跨出后,缓缓站直了身—只见他一双朗朗星目,高挺的鼻梁,线条优美的唇瓣噙着淡笑……沐浴在阳光下的他顾盼自得,举止从容,一派王者本色。

女子一见他,脸上的光芒显得更加灿烂—迅捷交替的美腿脚步未停,她美眸含春,热情洋溢地朝冲天头男子扑了过去,伴随着亲暱的叫唤:

「彰!」用的是日语。

一只不慌不忙,平稳伸出的手臂硬生生地煞住了她欲投怀送抱的香软身躯,亦让她那颗生出翅膀的小小心脏硬生生地折了翼,自云端掉落谷底。

「好久不见,封总裁,您看起来还是这么美丽动人~」男人的中文带了一点口音,但那醇嗓搭上赞美的词藻还是轻易地能让任何一个女人疯狂—只是不包括满腔热情瞬间被浇熄的封灵。

她在男人的面前缓缓站定,盈盈美目带着一丝幽怨、一丝疑惑,来回扫视着男人完美无瑕的笑脸,以及那只有礼客气的手臂,樱唇动了动:

「彰……」

『叮铃铃—』

清脆的铃铛声打断了她饱含委屈、撒娇、暗示……种种情绪的叫唤,凤眸下意识地转向这声音的来源—

一名白衣男子,此刻正由司机搀着,迟疑而缓慢地跨下了车—铃铛声的来源便是来自于他足踝上所系的一圈银环,上头缀着一颗小巧的铃铛。

而,几乎是在铃铛声响起的同时,高大的冲天头男子亦顾不得礼数地迅速收回手,半转过身,探出手取代司机对那白衣男子的搀扶,连带地将那甫下地的男子揽在自己身侧,亲暱而占有欲十足地任那瘦削的身躯倚靠着自己。

见状,封灵微微瞇起眼,凤眸如电,满是敌意地打量着眼前这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认识男人这些年,她从没见过对方用这种充满着占有欲的方式搂抱着一个人,也未曾见过他脸上出现此刻这种满溢着温柔、心疼、无奈、包容……种种情绪的脆弱表情。男人一直是个强者,一个总是安然微笑着,出手却比谁都残酷无情的强者~而,现在,他这种过于人性化的表情与举动,还有~方才那技巧性的闪躲她的肢体碰触……莫非~都是因为这家伙吗?!

美目灼灼,几近严苛地审视著白衣男子全身上下每一吋—就成年男子而言,对方未免有些过瘦,特别是站在冲天头男子身边,更衬出他的骨瘦如柴。低垂的颈子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倒是因而垂落的黑发看起来手感极佳,在阳光下漾着柔光。细白的十指在身前交握着,被动地蜷缩在冲天头男子怀中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拥有光滑毛皮的大型猫科动物,只是有些营养不良。

似乎感受到她犀利的注视,白衣男子黑色的头颅动了动,缓缓擡起了眼,对上了她的—封灵微微愕然。

男人瘦得几乎不剩几两肉,脸颊亦是凹陷的,却反而衬得那双黑眼又大又深又黑—像两汪无波的深潭一般,看久了就像要把人吸进去,永远灭顶似的。

温如春风的男中音似乎恍然未觉三人之间这种古怪紧绷的气氛,悠扬地响起:「封总裁~容我跟您介绍,这是内人。」男人的中文用得非常道地,道地到封灵不可思议地擡眼瞪着他。冲天头男子仍然朝着惊讶的她露出那种客套到几乎是无情的微笑,续道:「内人因为身体不适,我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带着他一起赴会,希望封总裁不要介意。」

封灵觉得嘴里像嚼了蜡一样,有一种苦涩索然的感觉。她轻易地便记起之前关于对方与另一个男人结婚的报导~可她那时以为……那只不过是玩世不恭的男人看上的一个新鲜的猎物,玩腻了总会被他一脚踢开,岂料……

又嫉又妒又怨的眼神落在那似对外界的一切都浑然未觉的白衣男子—她一点也看不出来这种软弱无能,看来一脸病气的男人究竟哪一点比得上自己!竟能让叱咤商场的仙道总裁着迷至此!

暗地里,一口银牙都快被不甘心的她咬碎,但表面上,她仍是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娇甜微笑,落落大方地伸出细瘦的手臂。

「我当~然~不介意,仙道总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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