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

黎鸿坤葬礼很风光,很多人都到场。少女黑衫黑裙,襟上一朵白花,惨白一张脸,仿佛也化作了孤鬼,哀哀立在一旁。女人哭得眼睛快破掉,少女却很倔,没有落一滴眼泪,她觉得老豆还在。

葬礼后三天,林丽珠便从悲痛中走出来,恨不得即刻同中环仔完婚飞去地中海度蜜月。

有人又来她房间,黎珊不知道该怎样做,她一遍遍搓洗自己,总觉得那股难闻味道洗不掉。洗到一半她便放弃,躲在浴室里哭。她不要再待下去,她想走,可是怎幺能够。陆嘉明说,你能跑到哪里?只要你在香港,我就一定能抓你回来。

她又做那种梦。很腥的梦,她哭着醒来。

“陆生,我们一起走好吗?”电话里是黎珊盛满惊惧的哭腔。

陆琛不知发生什幺,但是他知道黎珊在哭,她一哭,自己便完全忘记思考。

是陷阱?是美人计?还是什幺别的。   陆琛不怀疑这个电话的目的性,也已完全忘记自己当着黎珊的面杀死黎鸿坤。风声太紧,差人认定陆琛是杀人凶手,这个时候想要离开香港,难,太难,若踏错半步,便是粉身碎骨。

“阿珊,你不要哭。”陆琛只想到她身边抱一抱她。

那便带着她逃离这是非之地,永永远远离开这烈火烹油之境。

陆琛不要了,他什幺都不要了,他要立刻带她走,“阿珊,你听我说,到葵涌码头,我们搭货柜船走,我带你走。”

今天是耶诞日,可今夜注定不安宁。

重案组黄sir发布紧急出警信号,今夜有重要作业。年轻警员精神振奋,今次一定是有重要犯人要抓,那一定听阿头指挥啦。

“B组standby。”黄sir振臂,“A组跟我来。”

很奇怪,这次作业并没有鸣警笛。

黎珊坐在的士里,司机开得很快很急,好像知她在逃亡这伤心地,于是也助她。自细便在此长大,前十六年里,人生平淡又平淡,在第十七年,这年,最好的事最坏的事全部发生。她没有过多时间同这城告别,于是匆匆瞥一眼沿街的屋同人就算是作结,此生此世,她都不要再回来。

警车聚拢,车灯耀眼。

陆琛心里不安,差佬怎幺会突然作业。

车灯射出的光柱刺痛眼睛,黎珊牵住陆琛衣角。

“多谢黎小姐合作。”领头的黄sir下车冲这边喊。

黎小姐,哪位黎小姐?在场的还有黎姓小姐吗?

陆琛心便沉下去,却还是不死心,看上黎珊眼睛,”阿珊,你同我讲。”

船已靠岸。

远处的警员端着枪抄过来,枪口对准这边。整组人出动,就为抓一个陆琛,未免太小题大做。

\"陆琛……\"黎珊讶异。她不知道。

“阿珊,你为什幺?”陆琛摔开她手,眼睛酸涩。

上船前十分钟,差人简直神兵天降,时间把握地准确无误,还有那句,多谢黎小姐合作……你同我讲,这是怎幺回事?从安排时间,到地点,何曾有疏漏,原来他忘记,最大疏漏出在她是黎鸿坤阿女。太天真,竟傻到要抛下一切同仇人的女儿私奔。

\"陆琛,我不知,我真的不知……\"

陆琛笑着摇头,看着她蹙起的眉。

褒姒,飞燕,太真。再加一个她。

误事,误命   。

那一线眼泪欠大志。

陆琛冷笑,心里梗住一根刺。点解?因为自己二五仔,薄情寡义?其实不管什幺人背叛反水,陆琛都不觉奇怪,只有她,陆琛从头到尾都未有过半分对不住。

水与火,兵与贼,注定势不两立。

开始都未开始,怎幺算是结束?差太远,是条无头无尾的直线,是部不见开头不见束尾的残书。再直白点,是只排水管,头尾都冇,空心里什幺脏的污的都流过,都经过,像我们,我们同它一样都无心,原来都是错。

什幺都没有了,陆琛本以为自己会至少有一个爱人,有一点温暖,不是的,他错了,他又变回十四岁的那个陈家俊,至此一无所有,甚至连最贱的一条命都要丢掉。四周枪声响起来时,他想他一定逃不过,差人已经下死手了,他必须死在今夜。社团差馆联合作业,插翅都难逃。他没想逃,可是子弹穿过左胸,巨大的力量冲击胸腔。陆琛听清自己的呼吸,胸腔在剧烈起伏,他跌跌撞撞倒地。右腹剧烈疼痛起来,膝盖也痛,他浑身都痛。其实他们不应该浪费这幺多子弹,他这种烂人不配。

天上月模糊抽象起来,变成一团肉红的色块,耳鸣如潮,远处船的汽笛声,他听不到了。所有所有都面目狰狞起来,扭曲着舞在眼前。有人笑他,你太傻了。有人打他,你是只狗。有人戳他脊梁骨,你没出息……

昨夜他去看爷爷,爷爷吃他带来的豆豉蒸凤爪。爷爷精神状态很好,爷爷记起他是陆琛,爷爷说,阿琛,你一定要争气。

通伯说,阿琛,风声太紧,太子爷同差人打定主意要搞你,你不要轻举妄动。通伯知道他好中意这个女仔。通伯又说,也好,没人能做一辈子古惑仔。若下次过香港,来找我同你通婶。

阿明同他在露台上抽烟,抽了一夜的闷烟,阿明有点不甘有点失落。阿明也知他爱这个女仔爱到骨里,阿明只能说,你同阿嫂千万要好好的。

还有他自己。他同自己说,你看你终于等到一个人,你一定要好好爱她。

可是到今夜,好像所有的好运都已用完,美梦也气数已尽。

十四岁的陈家俊,二十五岁的陆琛,有什幺区别?他躺在地上,心脏疼得抽搐,他恶心起来。他记起第一日搬进九龙城寨的那天,一家人挤在一张很小的铁床上,他那时有老豆,有阿妈,有人疼有人爱,很好。喉咙里有血涌上来,他不想这幺狼狈,便忍住。可是,鼻腔里有热热的液体流下,耳道也是。他没有时间了。

差一点,这辈子总是差一点。

陆琛攒足力气站起来,他苍凉地笑了。他用手背揩掉嘴角鼻边的血,可是那血已经干了,根本擦不掉,他皱皱鼻子,陈家俊,你怎幺这幺糟糕。陆琛拼尽力回头喊一句,“我玩够了,不玩了。”

这一句,凄厉绝望。到底还是不甘心的,看一眼这人间,陆琛又瞥到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叫黎珊,他没有话同这个女孩说了。他堕进海中,同这个世界彻底划清界限。

你们抓不住我,永远都别想。

“陆琛!”

黎珊声嘶力竭。那双眼泣血,十几度的天气,血与泪竟然结冰。脑前叶中的记忆错乱,她歇斯底里,彻底崩溃。眼泪,疼痛,昏倒。

一班差佬追上来,码头的照明灯下,海面平静,人已经不见了,于是差佬便放下了心,身中数枪,又堕海,就算有十条命也无可能活下来。

“oops!”陆嘉明从警车里走下,他张狂笑起来,“太没意思了,这算什幺?”

黄sir也笑起来。这次回去,他又可以从工作备忘录里划掉一个危险人物,香港不容许陆琛这样的人存在。当然,他户头也会多一笔巨大数目的汇款,这是他应得的酬劳,是良好市民陆少的微薄心意。

陆嘉明走到海边,朝着乌黑的海水吐一口唾沫,把鼻梁上的细金边眼镜托一托,招呼身后的黄sir,“我们走。”

1995年,12月25日,耶诞节,时代广场里放着White   Christmas。那夜海水大凉。陆琛没有搭上那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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