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世纪交替之际,香港经济持续低迷,盛世光景不再,整个香港都在后退,人们几近要认不出东方这颗最璀璨的明珠。这明珠的主人也心急,怎幺明珠会蒙尘,不过还好,这明珠还是收回来了,还是在自己人手里。
风起云涌,港城早就变天。
九七前夕,社团中大把人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可是,只要是有利益,交易和暴利的地方,社团就不会消失。龙安不是从前那个社团,新时代里,赌场鸡窦当然要被淘汰,龙安名下的都是正大光明,干干净净的茶楼同牌馆。从前龙安的主人姓陆,如今还是姓陆,只是这主人换了。
人人都说这新主人是个二五仔,连契爷都敢拉下马。人人又说这新主人是个传奇,身中数弹,堕海后尚能够死而复生,他是铁身,钢身,钛合金身的修罗,刀枪不入。新主人手腕是硬的,眼光是长远的。九七以后,社团势头大不如前,可是如今依然不倒,也全凭他撑着。新主人大举北上投资生意,赚钱,洗白身份一样都不落,同当局的关系亦不差。他敢,他也能。黑洗白,白又变黑,黑洗得更白。黑里有白,白里又掺着黑,谁分得清呢。形势混乱,他却如鱼得水,谁与争锋,他在乱世里写自己的那一本传奇。
新主人在后座揉着眉心,眉间有道很深的折痕。酒喝太多了,他头痛,痛得他心烦,瞥见旁边座位上的烟盒,才要拿烟就发现烟盒是空的,只能作罢。
“大佬,头先梁飞在桌上是什幺意思?”阿明揸车之余还要忧心社团事务,“往北边走四仔,他就抽水。”阿明低声咒骂了一句。
“白粉佬,吸到命都快冇,我还怕他条烂狗。”陆琛冷哼一声,”要钱我就给啊,怕就是他有钱拿没命花。”
阿明旋开了车上的电台广播。
陆琛闭眼,眉头很紧地攒着。
四年时间可以毁掉一个人,也可以让一个人东山再起,让一个人从失势到得势,让一个人变得心狠手辣,凶狠冷血。
九五年的那天晚上,陆琛被一艘载满可卡因的渔船救起。掌舵的没想救他,可是在船头的另一个男人,那个毒枭看到了他,这张被泡得肿胀青白的脸的主人曾在柬埔寨救过自己。在沉闷的船舱里,黑市医生从他身上取下六颗子弹。或许是这医生医术太高,或者是连天父都不甘心,不甘心他一事无成就此长眠,他活下来了。
他跟着渔船回到柬埔寨,去到四季不甚分明的热带。这里一年都在过夏天,雨季很长,多的时候是一天落几个小时的大雨,也有一整天都在落雨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很难挨,他会腿痛,是坠海那夜留下的伤。这伤痛提醒他,你不要忘记,也一定不要放过那些欺你,负你的贱人同婊子,自己承受的这些,有日也一定要加倍还给他们。于是那夜的记忆伴着痛感就在阴雨天里折磨他,一点一点地蚕食他。不下雨的日子,站在高脚屋的窗前,他有时会觉得麻木,有时又会好清醒。
见血是常有的事,他身上又添了大大小小的疤。他不怕死,因他发誓一定要做最恶最狠的那个,无论在哪里都是这样,边个恶边个话事。
头痛稍缓。广播里送出新闻,新人美女律师怎样怎样。
阿明不屑,真是屁大点事都要有报道,随即就把广播关死。
“大佬,去边?”
“去陆家。”
去到陆宅时,工人正在给陆五喂药。陆五患癌。四年的光景,把一个五十岁的人折磨得足足老了廿十岁。
“契爷。”
陆琛叫他契爷。陆琛也配?他错了,错在他养虎为患。他以为养了一条最忠心的狗,原来不是,他把一只最凶猛的虎养在身边。这虎睚眦必报。
工人喂完药便走了。
“今日梁飞竟然同我拍桌。”陆琛径自坐到红木大椅里,无以复加的嚣张,“也怪您,契爷不把龙头棍交给我,我怎幺名正言顺?”
“阿琛越来越威了。”陆五强忍怒气,嘴角耷拉着,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
“可是不管怎样威,您还是我契爷。”陆琛笑起来,“契爷打算几时交龙头棍?”
这新主人太虚伪了,不过都无怪他。从前旧主人都是这样,新主人也只是有样学样,加倍奉还。
“或者您是要太子爷接班?”陆琛摇摇头,“太子爷成日吸白粉,逍遥自在,怎幺会有空闲劳心又劳力。”
陆五咳几声,没有说话。
“也不急。”陆琛替他捋背,“人人都说,说我拿社团里的钱给契爷吊命。”
陆五气得嘴唇发抖,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梁飞今日就在桌上同我说,说社团不要被一个老废物拖后腿。”陆琛把陆五腿上的毯子向上拉一拉,“我觉得都有道理,契爷您说呢?”
陆五原本想要说什幺,却被他激得剧烈咳起来。
“那契爷休息。”陆琛拍拍陆五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