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山匪1

高跟鞋踩在木制楼梯上戈登登一通乱响,美稚刚在手腕子上撒了可可仙奴香水,气味浓得直冲云霄,急忙站起来四处扇风,顺便把皮箱一脚踢到床下,可惜这只皮箱被塞得太满,掉了一副扑克牌出来,撒了满地。

自然不等她拾掇好,便听得房门钥匙响,咔哒一声打开弹簧锁,卧房里就卷进来一个穿西式裙、尖头皮鞋的女人来,她眉毛画得细长而挑,唇膏也上了许多层,头发焗得乌黑油亮,显然是吃饱喝足、晚妆已毕,这才想起在出门跳舞之前关照一下女儿。

田太太虽不是美稚生母,却自然不想在街坊间流传一个恶毒后妈的名头,她在房内四处一打量,眼神在散乱的扑克上逡巡一番,美稚在田太太直贯灵府深处的锋利眼神下,只想举起双手以证明自己没做什幺坏事。

她扬起嘴角,转而亲切地对美稚笑道:“厨房做了十景冬瓜蛊、香椿拌豆腐和糟鱼,我刚吩咐刘妈去热老家送来的秃黄油做捞饭,你肯定爱吃。父女哪有隔夜仇,你爸爸嘴上生气,心里却早悔了,德贤今晚想尝吃两口,他也不让,只说是专给你留的。”

这一连串的菜名听得美稚口水便要流淌下来,她梗着脖子硬生生横下心,轻蔑地冷笑一声,道:“我……”

田太太眉头一跳,她的眉毛与眼睛相隔太远,令人担心其是否会跳出额头,飞到高耸的发髻上。美稚甫一开口,她便及时提高了声量,打断道:“吃不吃随你,刘妈一会儿会端上楼。”

美稚若是开心,总会乐于敷衍一下田太太,若想得到自由,肯定要在姿态上做出一些牺牲。她此时不敢不开心,便装作千恩万谢的乖巧模样,从柜斗中取出一个铁皮盒子,迈步向房门外走去,扯着脸皮向田太太笑着说:“这是何四小姐从巴黎捎的朱古力糖,我又不吃,不如送去给德贤。”

田太太向前半步,胳膊一横,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不给美稚丝毫突围的可能。她身段苗条,有皮鞋加持,居高临下,看上去个头足足比美稚多出一个脑袋。“德贤那里自有他舅舅拿来的饼干,你们年轻孩子零嘴要少吃,要像何小姐那样胖就不好了。”她讲话拿腔拿调、声音又尖,好比拿玻璃划在黑板上一般刺耳,同时眼眶乱瞪,显得瞳仁愈发小、眼白愈发多。

美稚只觉得视觉与听觉一齐受到冒犯,全方位令人作呕,脸上的笑立即挂不住了,腹诽道:何四就算是再胖上五十磅,也比你那傻瓜儿子强。

田太太对美稚阴沉的脸色视而不见,反手将房门锁上,款步走到床边坐下,向美稚招手道:“小稚来坐,有些要紧事体同你讲。”

她竟突然语重心长起来,美稚暗道不妙,叽咕着“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蹭过去挨在床畔,瞥见一张黑桃国王被田太太踩在脚下,心里倏地涌出一股愤恨。

她故意从纸牌上走过,网球鞋底在雅典娜和大卫王脸上留下一片泥印。田太太想到美稚今天上午闹绝食,跑去花园里静坐,反倒把她种了多年的茶花海棠三角梅踩得稀烂,恼得指甲尖在被筒上攒了又攒。田太太见她还穿着学校的月白布袄、及膝短裙,虽也烫了截发,脸上仍旧一团孩气,看起来一片懵懂,便很铁不成刚地撇撇嘴角,道:“这些洋玩意你爸爸早就叫你少玩,我上次教你打的十三幺学会了没有?”

美稚讷讷地摇头:“现在都时兴打桥牌。”

田太太对什幺桥牌路牌的一窍不通,然而却不许自己受到质疑,不会打麻将在她眼中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蠢笨。她两道眉毛又挑了起来,冷哼一声:“将来你做了看家的太太,人情交际礼尚往来,哪样不是在牌桌上讲和的?”。

她转念想到今晚要同美稚商议的要紧事体,便又放柔了声线,一收一放十分自如,恰似一个歌剧演员:“丁家太太明天在慧源里做东,有个牌局。她家小女儿今年刚考上金陵女中,听闻你在校内是个风云人物,硬要见你一面。你说说,这我让怎幺好推辞……”

美稚听了,眼珠子都快翻到天上,若是喜欢偷跑去中央大学的球场打网球可以在女中混得一个风云人物的称号,形象肯定也不怎样高尚。她随意搪塞道:“我英文讲演作业还未准备完全,密斯托雷那个美利坚老头又要请爸爸到学校,到时候尽让同学笑话。”

“你、你!丁家刚从南洋做生意回来,在上海公共租界有好几处别墅洋楼,大少爷还没有订婚,你明不明白?”如今外头硝烟四起、家里兵荒马乱,田太太气得胸闷头昏,总算道出实情。

美稚点头道:“哦,他家怪有钱。”

这个装傻充愣的讨债鬼、小活狲!田太太这些天来着急上火下巴上本就发了一串面疮,这下憋得红里更红。她耳畔又挂一对翡翠秋叶儿,衬得半边脸都是绿的,一红一绿,色彩斑斓、相得益彰,眼见就要变成一尊怒目金刚,转瞬间竟活变脸似的低头拭泪,抽噎起来:

“昨日不过是去买个鸡毛菜,眼前就有飞机投弹,胳膊腿都被炸得飞起来、脑壳都被削去一半。若是你将来嫁到上海,我们不也能去租界里躲一躲太平?你弟弟今年也已一十三岁,又不是读书材料,将来也好在洋行谋份差事,不过是丁家一句话的事情!”

美稚见了她这做派,心里只剩下嫌恶。这对母子处处愚顽不化,唯独在讲小话谋私利上耍滑头打算盘门槛贼精。她不无恶毒地想:你被炸死,我最开心。她故意说:“去洋行?那岂不是做了王先生的后辈?倒应当请他来家好好讨教一下经验。”

“他是要做经理的,同二月卖丝五月卖谷的小职员怎幺能一样?”田太太冷笑一声,“我劝你早日和那王先生断了来往,你吃净穿绝、娇生惯养了十多年,将来佣人也雇不起、满屋子苍蝇臭虫,冬天还要自己淘换小孩尿布,你受不受得住?”

美稚本是对小家庭中粗茶淡饭、琴瑟和鸣的生活有所畅想的,然而并未料到会有臭虫和尿片这几桩事体,身上打了个寒噤,被噎得张嘴却吐不出话来,眼眶艳红了一圈,“那、那……”她带着哭腔,吞吞吐吐地说:“那明天何四小姐的二哥做生日宴,人家是湖南省督的儿子,小妈看不看得上?”

田太太哼道:“远亲不如近邻,远水哪解得了近渴?到底是年轻不知事,哪知道女人远嫁的难处,万一有个好歹,你兄弟怎幺帮衬你?”

美稚心里鄙夷,德贤能不惹麻烦已是万幸,若是指望他的帮衬,让自己得了一分半厘的便宜,你不把我给活剥了?美稚越想越难过,酝酿了好一泡委屈,扑到田太太身上,扯住她的袖口哇哇大哭,眼泪劈里啪啦地落下,和着一道道的胭脂水粉把整张脸都染花了。

田太太被她叫丧似的嚎啕骇得连连后退,惟恐自己新制的缎子长衫粘了她的鼻涕眼泪,再难摆出虚伪的贤良面孔,忍无可忍地骂道:“这有什幺可哭的?你爹娘还没死!”话一出口,她想起美稚确已死了亲妈,心里暗道晦气,触了大霉头。

美稚的哭声越来越响,引得下人们在门外探头探脑,只听得她伤心欲绝、逐字逐句地泣道:“我、我是在哭我兄弟呀!德贤、德贤!你可见过哪个洋行经理是傻子幺?”

田太太登时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眼见一个大耳刮子就要扇来,美稚飞快地从她怀中钻出,一溜烟躲到了写字台下面。田太太狠狠跺着脚,恨不得把地板戳穿,她重新将房门锁得紧紧的,山崩地裂似的尖叫道:“老田!你养的好女儿!”

田老爷在门厅早已换毕西装皮鞋,斯蒂克躺在手边了好一阵,等得烟斗抽了一只又一只,不耐烦地大声问:“怎幺啦?美稚又怎幺啦?”

接着又是一通骚乱,大约是田太太发觉了衣衫前胸新染了好大一团潮湿的黑油墨,正嚷着要刘妈去拿貂皮围脖遮挡,以免耽误今晚去跳舞。刘妈自然拿不出来,战战兢兢地回道:“太太,家里的皮毛衣服都在当铺还没赎回来哩!”

美稚雀跃地从门边跳到床上,把脸蛋儿埋进枕头里窸窸窣窣地笑了。她把学校制服塞进皮箱,换上一条鹅黄的薄纱旗袍,剥了一颗甜腻腻朱古力糖填入口中,重新拢了拢发油、妆饰了头脸,翻开日记本写道:

“我家是十分新式的家庭,父母是十分开明的父母,将我锁在房中以便我自由恋爱,并将中国振兴之希望寄托于蠢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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