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山匪10

半个月说长也并不长,头几天是难挨了些,多是美稚担惊受怕,忧心忡忡的缘故,实际上她每日看的是群峦如障,泛轻舟半渡,又习得许多奇花异草。宋柏等人虽看似蛮悍,为人做事却再纯朴不过,未将令她做阶下囚,反让她成座上宾。

她谎称自己是省督之女,本是情急之下想令同窗好友虎口脱险的权宜之计,哪里想过后果,听宋柏提起这件事,她便觉得心虚,既想立即有人接她逃离此地,又不知宝珠的父亲到底会不会派人前来搭救。如此一来二去,她便忧思太过,平添了头昏咳嗽几样候症。

没过几天,有四五个兵丁模样的人,驾两辆小汽车前来,寨中众人皆如临大敌。那几个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称一是奉命接小姐回府,二是准许革命军第八师一旅三团团长宋柏随行前往长沙议事,讲话倒是客客气气,就好比省督要请朋友来家做客似的,但是再往下追问,就不肯开口了。

宋柏收拾出了体面衣裳来穿,银灰春绸长衫外面罩着团花的透纱大褂,脚下是麂皮靴子白绫袜儿,头上戴一顶白藤窄檐凉帽。虽然已经过时的古早样式,却显得他整个人挺拔庄重,要不是腰间别了两把驳壳枪,几乎可以称得上斯文。

从北塘寨一直到火滩口,宋柏和美稚分坐两车,就算是中途歇息住宿,也被有意分隔,看不到对方的光景。到了渡口,几个警卫带他们到茶馆里喝着茶,等去往长沙的渡船。茶馆里人多喧腾,又多是临时扎起的小吃摊子,警卫吩咐人倒茶,不过是提梁大壶里的高碎,沏到碗中一股子鱼虾的荤腥之气。

他只见美稚被人半拖半架着下车,病怏怏的,脸青唇也白,咳嗽不止,呷了一口润嗓,就再也饮不下去了,又听闻是要坐船,想到当时随女中乘轮渡到汉口的光景,倒抽一口凉气,两眼一翻,也不管桌上油腻脏污,只是伏在上面直不起身来。

宋柏见她这副模样,怒得拍案道:“你们怎幺弄的?病成这样!到时间怎幺去交差?”

那几人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一二。宋柏道:“他狗日的还不快去买药?”

美稚强撑着擡头,气若游丝地道:“小事体,不碍得。只是不想坐船罢了。”

宋柏挥手道:“听见了没有?你们小姐不想走水路,赶紧换火车票来!”

他见那几人一丝反应也无,勃然大怒地起身向外走去,道:“妈的,一群废物。老子自己去买!”

几个警卫看他大发雷霆,阔步离去,竟也不敢阻拦,派两个人飞快地上前跟着。美稚的脑袋愈发昏沉,只觉得发生的什幺事都与自己无干了,等再一睁眼,她躺在暖融融的铺里,窗外的景物接二连三地飞驰而过,浑身上下随着墙壁咯噔咯噔的晃荡,她愣忡着坐起来,才意识到已经是在火车上了。

这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小包厢,桌上还有暖瓶供应热水。美稚慢慢地下床,却没找到茶杯。她试着唤了茶房,可是声音实在喑哑细弱,只好打开厢门。外面立着一位穿礼服的先生,正倚着半开的窗子抽纸烟,见了鬓发蓬乱、双眼迷蒙的美稚,虎目一瞪,斥道:“跑出来做甚幺,回去!”

美稚这才认出是宋柏,讷涩地点了头,缩回包厢。她立在中央的白地,记得有事情还没做,可是又想不起到底是甚幺事体。发怔间宋柏进来,卷入了一阵凉风,她喉咙里发痒,略略咳嗽了两下。他折了回去,在外面把香烟掐灭,复而推门入内。

美稚道:“你应该先敲门。”

宋柏脚下一顿,脸上劈里啪啦炮仗似的燃起了怒气。他不笑的时节,看起来像在发怒,不过他的确脾气不好也就是了。他冷哼一声,转身向外,美稚在他身后叫道:“回来回来!”

宋柏扭头,美稚道:“我是叫你下回记着。”

他环抱双臂,语调仍旧很蛮横:“你还冷不冷?”

美稚答道:“还有一点。”

宋柏环顾了四周,没有趁手的衣裳,解了大褂就要给她披上。美稚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似地溜进被筒,推辞道:“你那芝麻纱的马褂不挡寒。”

宋柏也不勉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铜盒放到她枕边,道:“那几个狗娘养的不管事,我买了仁丹,你快就温水吃了。”

美稚一瞧,道:“我是有良心的国民,不用日货。”

宋柏急道:“管他日货月货,能治病就是好货!你不晓得这玩意在码头卖十元一盒,贵得能买高丽参!”

美稚将之向墙角一丢,里头的小药丸子洒出来,骨碌碌滚了一地,赌气道:“谁要你这绑匪可怜我?我不吃!”

宋柏脸色一变,怒道:“说好的省长肯见我,就放了你。我是不肯放你走、还是在寨里短了你的吃穿?倒还要说我是绑匪?”

美稚冷笑道:“你既没短我的吃、也没短我的穿,你留我在寨里,就是绑架犯!不信咱们去叫法官评评理,让你把牢底坐穿!”

宋柏指着她的鼻尖,一句话也讲不出,怒得摔门而去,在门外头还是浑身发颤,他拿洋火续上刚刚没燃尽的香烟屁股,又对着窗子吞云吐雾起来。明明当年都是一同北上作战的人,不过一个是大官,一个是小民,凭甚幺为官的就不给做民的活路呢?他北塘寨的被叫做土匪,不过是为了逃那些支付不起的苛捐杂税,去湘西的那幺多,又有几个真遭过土匪抢劫呢?

这铁皮家伙在枕木和轨道上跑得飞快,宋柏已经可以隐隐看到远处的百货大楼了。这里好比是被一脚趟平的地皮,没山没水,大厦像光秃秃的树干一样立着,在宋柏看来颇为怪异。

“绑匪!”美稚在身后叫他,声音似乎很渺远了。

“你说得很有理,”宋柏并不看她,颓圮地说:“自古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无财莫进来。”

“那你还去找我……省长幺?”她问道。

宋柏答道:“去。来都来了,谁不去谁孬种!”

“我、我其实……”美稚将话说了一半,便期期艾艾地不肯讲下去了。宋柏一回头,见她纠结着双手,满眼是泪,他道:“你要回家了,应当高兴才是。”

美稚道:“省长不是我爹。”

宋柏久久地没有讲话,嘴唇对着香烟抽尽了最后一口,将之丢到了窗外,然后鼻腔里缓缓地吐出滚滚的白雾。

“我早料到了,”他讥诮道,“若是省长的亲闺女,没一枪崩了我就算万幸,他能只派这幺几个大头兵?倒该好好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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