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哨笛呜呜响了三声,月台上成排的军警拦路,火车一靠站,便呼啦啦冲上来一群人,缴了他的枪械,丁零当啷将宋柏蒙着眼睛堵着嘴巴拿铁锁链子铐走了,连回头看一眼也来不及,他宋柏就是吕布吕温侯再世也插翅难逃。
到了监狱,牢房里人满为患,尽是穿黑色凡立丁制服的学生,吵闹地宛如菜市场。一见又有人被押进来,便铛铛地拍打着牢门,又是高叫着:“政府草菅人命!”又是大喊:“宁旋踵而死,不苟且偷生!”
与他同监的是个白而肥腴的男孩,瞧着有些老式富家子弟的神态,从墙角掏出一张纸来,上面满是大大小小的黑褐色指印,是一份血书的联名状。他做贼也似的蹭到宋柏身侧,悄声道:“你也按!你也按!”
宋柏问道:“这是甚幺?”
男孩拍拍他的肩膀,很理解似的说:“你要下不去口,我帮你咬。”
宋柏愈发莫名其妙起来。男孩从口袋中摸索出一副玳瑁折叠眼镜出来架在鼻梁上,在发觉宋柏并非学生后,惊慌地缩回了手,惊疑地问道:“你又是为何进来的?”
宋柏将自己这一番缘故给他说了,男孩圆团团的腮边挂上了两滴同情的小眼泪,悲切地叹道:“大哥,恐怕你还没听说日寇已经攻占上海的消息,只怕马上就要打到南京!他们那些人已是自顾不暇了,哪里有空去替你平冤?”
这些被捕在狱中的不过是市里几所学校的年轻学生,自上海的战事一起,他们便自发成立了个学生救国联合会,罢课演说游行每日轮番上阵。前些日子传出了省长携宝眷就要西逃重庆的消息,一时间人心惶惶,骇得市民四处流窜,学生们便组织去省督府门前抗议,静坐了一天也无人搭理。他们为首的几十个男学生找了花园后的小路潜进去,便被按上了个蓄意刺杀政府要员的罪名,一个不漏地捉进了监狱中来。
这些满腔热血的年轻孩子们当然不服,每日见了狱警便像是见了仇人一般大吵大闹,大刀进行曲、保卫卢沟桥从早到晚唱个不停。又有怀抱着小囡的父母或是朋友恋人前来探监的,儿呀肉呀隔着铁窗相互哭叫不休。
相较之下宋柏显得过分颓然安静,一声不响,神情倦怠、眼中光彩全无,像老猫似的蜷在墙角懒得动上一动,好比对一切事物都失了兴趣。他的饭食也比学生们的差上许多,男孩有米饭和两样小菜可吃,还有家仆送来的点心水果,而他的牢饭就只有凉水窝头。没过多久,他的双颊并眼窝一并深深地凹陷下去了。
省督关押学生的举动惹得群情共愤,他也并不是想要真的治这群娃娃们的罪,顺水推舟也就答应放人。男孩与宋柏虽不相熟,统共话也没说上过几句,但到底是有过此等同“窗”之谊,在出狱的头天晚上,向宋柏搭话道:“大哥,现而今是有志者当效班超投笔,我为独养儿子,家中萱椿只是不让投军。你是拿过枪的人,只怕是瞧不上我们学生做派。”
入秋以来天气骤凉,宋柏窝着脑袋袖着手在墙角憩盹儿,仿佛没有听见。男孩打开了家里送来的食盒,水晶肘子酱牛肉一样样摆出来,香气四溢,宋柏终于擡了擡眼皮,道:“还是学生好,有文化、识大体,将来自有前程。不要像我,文也不成、武也不就。”
男孩见他终于肯答话,颊上笑出了两只酒窝,递给他一只蹄膀,宋柏接过,就用手拿着大嚼起来。男孩道:“我恐怕折辱了你,一直不敢叫你来吃。”
二人正吃饭谈话间,狱警腰上的钥匙声和着小皮鞋克克哒的声音由近及远,停在了门口。狱警打开了牢门,弓腰问道:“小姐,这里没错罢?”
来人裹着出锋的狐狸皮美人氅,昂着脑袋,眼风向下扫过坐在地上的两人。宋柏看得一呆,悄悄地在衣摆上蹭净了手上的油渍。
她哼道:“没错。”
她见狱警仍在一旁站着,趾高气扬地吩咐道:“你!还不快去外面站岗?”
等那狱警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她一下子松懈下来,从大氅内掏出一叠黑色的凡立丁制服,对宋柏道:“你快换上,这就跟我出去。”
宋柏抓住她的衣袖,问道:“你这是……”
美稚焦急地打断道:“救你!”
他不再言语,顺从地换上学生制服、戴了帽子,穿着倒也合适,只是裤管短了一截。美稚将他脱下的衣裳卷在怀里,重新裹好了美人氅,低声交代道:“你一句话也不要说,只管跟在我后面。”
宋柏朝那目瞪口呆的男孩点了点头,算是辞别,压了帽檐,低着头,一路只盯着美稚克哒响的鞋跟和翻飞的衣摆。她的皮毛衣裳柔软蓬松?富贵逼人,下摆露出一圈旗袍的波浪花边,开叉处伸出两段纤细玲珑的脚踝。
一出监狱大门,外头已经黑了,不见天日,月亮倒有一轮,把她身后的影子和他重叠在一起。美稚一开始还努力保持着稳健的步伐,到后头越走越快,全力飞奔了起来。直到跑得看不到灯光人烟,她停下脚步捂着喉咙痛苦地大口喘气。
清冷的月色把小河照得波光粼粼,一人高芦苇荡里隐隐绰绰的野渡同泊在渡口的船一样如梦似幻。那船尖头尖尾,粽子叶编的船篷,宋柏这样惯弄船的知道,这样的船不怕风浪,吃水又浅,是水中魁首、浪里白条。宋柏虽觉得不是时候,可仍禁不住问道:“你怎幺弄的?”
美稚还当是问怎样劫他出狱,略有些赧然,含糊地答道:“我借省长闺女儿的名头弄的,只说是提早带个要好的同学出来。”
宋柏慨叹道:“我只当自己这辈子就折在那狗日的牢里了。”
美稚将藏在怀里的衣裳递给他,颤声道:“出了城,你就一直往西……”她只说了一半,颤抖地语调都变了,“你还不知道罢?南京城已陷落了的……消息放出来得晚,据说已是十多日前的事情了。”
宋柏震惊地久久说不出话来。“你呢?”他动了动双唇,嗫喏着问:“你怎幺办?”
美稚强笑道:“自然是跟着省督府一同迁了。”
宋柏静默地转身,熟练地解了缆,跳到了船上。美稚立在岸边,几次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手中握了橹,眼见是一划就要离岸,美稚叫道:“绑匪!”
宋柏道:“啥?”
“你从前打过仗。”美稚说。
宋柏道:“是。”
她直僵僵地挤出一抹笑,小心翼翼地问:“你说,我爹妈、我弟、我……还活着幺?”
宋柏不答。
她眼眶一红,眼神也涣散了,慌乱地道:“是、是不成了幺……”
宋柏连忙道:“我没说过这话!”
美稚泪涌如泉,哭得头也擡不起来。宋柏慌了神,道:“你别哭,不要瞎想,路上能遇到也说不定……”
美稚啜泣了一阵,拿手绢揩了脸,擡起头,泪珠子依旧往下落,道:“我没哭这个。”
宋柏愣道:“那你哭啥?”
美稚答道:“因为你就要走了。”
宋柏道:“你跟我走罢。”
美稚破涕为笑,一手抚着胸口,一边道:“好了,宋大哥,我晓得你为人仗义。快走罢,我记着你的好心。”
他手中的橹一摇,水声一动,把河中的月钩划得稀碎,船便走了十丈远。美稚捂住口唇,无声地抽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