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两人一同回了律所,杨宜安进了办公室休息,纪文森也进了自己办公室,沏上一杯浓茶,坐到舒适的真皮沙发上。
太过柔软的沙发包裹住他中年人的身体,反而让他的腰背感到不适,他站起身去到窗前,点起一只万宝路香烟。
烟雾随着橙红色光点的闪烁弥漫,午间烈日之下的中环奔流不息,苦涩的气体游过肺一轮,从他唇间呼出。这体验实在很糟糕,他转身摁灭了烟,坐回办公桌前。
无论过了多久,地球那端的人与事还是能轻易击碎她精心粉饰的成人外壳。
桌上的笔筒里只有两只钢笔,他伸手拿起黑色那只,笔身上刻着“赠予优秀校友纪文森” 和“圣保罗男女中学”落款,旧时的工艺现在看来仍旧精美,他打开笔盖,在文件的一角留下笔迹。
他初次见到杨宜安,好像也是在这样的时节。
那年他刚拿到大律师牌,被母校邀请回去做演讲,叛逆的青少年们向来讨厌这种形式主义的活动,他当然也不喜欢这份差事,但推拒实在太无礼,只得硬着头皮上阵。果然礼堂里的大多数学生都心不在焉的神游,他慷慨激昂的发言撞到棉花上,忽然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闯入他的视野,虽然认真的听众不止她一个,但她充满希冀光芒的双眼鼓舞了他,这让他明白自己站在灯光下是有意义的。
会后礼堂的人群散去,短发女孩激动地来到他面前,向他讨教读法律系和考大律师牌的经验,难得有师妹这幺热情的向他请教,交谈之间已经到了饭点,虽然他还没解答完她的问题,但她晚上还要上自习,不便再聊下去耽误她时间,就和她约好周末再见。
如果那次他失约了,或许那些事就永远不会发生了。
但在那时他未能预料到以后,在星期五下午四点半,他准时去到学校门口等她放学。
短发女孩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清秀的脸庞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愁。眼看她将要没入放学的人群之中,他开口叫她的名字,她惊讶的目光搜寻到站在人群中的他,兴奋地朝他跑过来。
她比同龄的女孩子要高,也更瘦些,穿着胸口带有校徽的长袖衬衫,切得短短的头发别在耳后,黑色的一字发卡别住额前的细碎头发。 她笑着的时候眼睛弯弯的,上扬的嘴角和梨涡在她稚气未脱的脸庞上跳跃。
而后他们一起去了附近茶餐厅继续上次的话题,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至傍晚。近夏的夜晚来的很慢,女孩说她不想回学校,整日埋头苦读好枯燥,她希望自己能快点上大学,快点当上大律师。
“你是女孩子,很少有女孩子想做大律师的。”
“就是很少有女孩选择这个职业,所以我才想做大律师。”女孩认真的望着他,“如果我做了大律师,我就可以帮助我想帮助的人,我就可以赚很多钱,然后带着妈妈一起去澳洲。”
他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但他不想做一个戳破她美梦的坏大人,便问她为什幺想去澳洲,而女孩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他们在斑马线前停下,夕阳的残晖笼罩着这片天地。绿灯亮起了,两人准备过马路,女孩脚步要快他一些,突然一辆闯红灯黑色宝马飞速从他们面前冲过去,他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臂,把她拉回来,刚才那辆车离他们不到半米,想当惊险。
他转头查看身边女孩的情况,却见她痛苦的皱着眉头,他以为她被车擦伤了,立即询问她的情况。
她底下头,眼睛看向别处: “没事,不过请你放开我,你太用力了,Vincent先生。”
“不好意思,刚刚……”他立即放开手,却发现她手腕上可疑的青紫色,他不顾她的反对拉起袖子,发现她手臂上布满了淤青,“这是怎幺回事?”
女孩木讷的望着自己的手臂,她快要哭出来了,湿润的眼眶泛起难堪的红。她甩开他的手臂,也顾不上红灯已经亮起,丢下他匆匆跑过人行道,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在以后,这个女孩会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纪文森不悦的起身去开门。
敲门的人是个他厌恶的熟人——业内臭名昭著的事务律师成博闻Bowie。
“现在是午休时间,”纪文森板着脸道,“成律师有什幺事还请下午上班时间再过来。”
“喂,Vincent,我们都这幺熟了,何必对我这幺刻薄。”男人推开他的手从容的走进他的办公室,丝毫不见外,直接坐到他的沙发上,“况且今天我是带了大案子给你打的,你更应该笑脸相迎”
“大案子?”纪文森嗤之以鼻,“你能介绍什幺好案子,无非就是让我帮恶人脱罪,给你捞中间的油水。”
“我哪敢再给纪大状介绍那种案子啊,”成博闻脸上堆笑,纪文森看着他油腻的脸,一阵反胃,于是转过身去背对他,“你放心,这件案子当事人身份清清白白,而且很好打的,只要你答应,支票上的数字想写多大就写多大。”
“清白?清白的人会去找你?”纪文森不屑,“先说是什幺案子吧。”
“就是一宗很简单的强奸案,”成博闻殷勤的把文件夹递到他手边,“当事人你也很熟的,是Paul Lam。那晚他和小女朋友吵架了,一时没控制住自己打了她,之后又和她上了床。谁知道那个女孩子翻脸不认人,跑去警局告他强奸。”
纪文森斜视他:“林旭的案子?”
“是啊,都那幺熟稔了,你就接下吧。”成博闻擡起手拍拍他肩膀,企图和他拉进关系,“小情侣打打闹闹,有什幺必要上法庭呢?再说就算真的上了法庭,陪审团和法官肯定也站在我们这边的,只要你出手,就不会有败局。”
纪文森冷眼看着自己肩膀上的手,嫌弃的推掉了。他对于这种强行拉他同流合污的行为充满了鄙夷,轻蔑的笑了笑道:“你就这幺肯定我会接这件案子?”
“那你又有什幺理由拒绝呢?”成博闻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自负依旧。
“你知不知道这件案子的主控是谁?”纪文森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双手自然的搭在桌上。
“律政署那边还没有消息。”这回换成博闻不屑,“不过是谁做主控都不重要,律政署那班虾兵蟹将怎幺够……”
“是Katherine。”纪文森平静的公布答案,看着自负的骄傲神情从他脸上一点点剥落,脸色逐渐由红转青,“所以这件案子我接不了,你还是趁早另寻高人吧,别让两位老人家等急了,Bowie。”
看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纪文森放松的靠在大班椅上,但在此刻,他心情却轻松不得。
午后阳光落在纸页的一角,圈住他落下的笔迹。
“Ang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