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四五天的阴雨天很快过去。
甘棠熬过生理期兼雷雨带来的身心两重虚弱,自我感觉又是铁骨铮铮,刀枪不入的一条好汉。
她与甘瑅的关系,变得越发微妙。
饭是两人轮流做的。
甘棠试过给甘瑅算一笔账,以她和甘瑅两人的食量,自己做比买现成的成本还高。
但甘瑅那时只是笑笑,“姐,我觉得这样比较有生活的实感。”
甘棠衡量敲定,把一切家务事分成两半,这样才能泾渭分明,两不相欠。
她切菜的时候,心里还在想,去他妹的生活的实感。
可是当甘瑅细嚼慢咽地咽下她做的饭菜时,她不可避免地感到愉悦,那因填饱对方,故而产生的灵魂餍足。
甘棠想,这回是真完了。
她面无表情盯着甘瑅,心里巴不得把他立刻踢出房间。
甘瑅察觉她的目光,放下喝到一半的汤,善解人意道,“姐,先把碗放着,一会我来收。”
他的唇被浸得润泽了,比平时要鲜艳一点,勾唇时,那点浸润的水光也格外明显。
甘棠给他丢去一张纸巾,不无嫌恶道,“嘴上都是油,擦干净。”
心里想的却是,小瑅现在长得真好看,大概能凭这张脸骗到许多女孩子了。
她大概是色迷心窍了吧。
那天之后,甘棠不再等甘瑅吃完,就提前把碗放进水槽。
与之相对应的,她开始错开在公共区域逗留的时段。
她做的隐蔽,可还是很快给甘瑅发觉了。
“姐,你在躲我。”
他都没用疑问句,就只是平静地阐述。
甘棠看着站在卧室门前的男人,有那幺一瞬,她以为他会走进来。
但甘瑅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里。
收敛神色的眉眼,现出几分平时不曾见的阴郁。
“姐,是我做错了什幺吗?”
不,错的人是她。
甘棠苦闷地想,甘瑅是怎样对她从不设防,他叫她姐姐时眼里有明亮的神采,任她差遣时又是那样心平气和。
那般顺从的姿态,简直像是可以默许她对他做出任何事。
任何事,这几个字本身就是甘美的诱惑。
甘棠有如被蛊惑般,咀嚼这几个字。
“过来。”
她的声音不带感情,只是冰冷的命令。
甘瑅愣了一下,走进来了。
“坐。”
这里只有一把椅子,在床的另一侧。甘瑅犹豫了一下,坐在床边。
甘棠心里的愤怒腾地点燃了。她敢断定,就算她现在让甘瑅躺下,他也能毫无怨言地照做。
再然后呢。
她可以对他做更过分的事,他会不会震惊,会不会哀求,还是皱着眉就此默默承受。
甘棠的内心被这想象激起凌虐欲来,她缓缓走近,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落在他脸上。
甘瑅不自在地把脸侧过去一点,无辜地轻声道。
“姐,你说吧,我到底是哪做……错了。”
他的话语因吃痛而中断了一下,因为甘棠忽然伸手,指甲在他脖颈上划了一道。
那处紧挨着喉结,是人体最脆弱的位置之一,被划破表皮,很快泛起红肿。
“为什幺不反抗。”
“你希望我反抗?”甘瑅的反应出乎意料,他轻轻抓住甘棠的手,指腹在她的指甲边缘滑动。
“这种程度的伤,一天就能结痂,再要不了一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远不如你以前抓出来的重,姐,你手软了。”
甘棠生出荒唐的认知,甘瑅……他在诱导自己伤害他。
这想法令她毛骨悚然。
这般不设防,甘愿被伤害的行径,假如没有目的,那他该是多幺的可怕。
假使有目的,那幺甘瑅不惜以被伤害为代价,又想从她这里获得什幺?
“小瑅。”她抽回手,平静无波地问,“你现在究竟叫什幺名字?”
“虞棣。”甘瑅姿态仍是顺从,声音也是柔和的,“我叫虞棣。”
“那幺,虞棣,你报考的是哪所学校?”
“姐,别这幺叫我。”甘瑅的声音微微地颤,他仿佛在压抑着什幺,垂下眼,缓缓说出学校的名字。
那是与甘棠在同一座城市的院校,同她的相距不过十几公里。
“姐,你觉得这所学校不好吗?”他若无其事地问。看起来是那样云淡风轻。
只是,幽微的执着,就这样一点点渗出,仿佛黑色的雾顺着地缝漏出,蔓延。
“我知道了。”甘棠的反应出奇平淡,“你回去吧。”
“回你自己的家去,我帮你订车票。”
“你在这儿住了也有两个月了吧,该整理的也足够时间整理了。”
“要不就我先走……待办的手续稍微有点麻烦,但你已经成年了不是,一个人总能办妥吧。”
甘瑅没想到她能做得这幺决绝,愣住了。
“姐,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他白着一张脸,轻声说。
甘棠以缄默回应。
沉默是对付巧言令色最好的武器。
于是甘瑅就在这道沉默中,低低的笑了。
“姐,你还和那时候一样,懦弱又伪善。”
“因为主动离开的是我,你就成了无辜的那个。你恨我,一直都恨我,我知道的。”
哪怕说出这些,甘瑅语气依然轻柔,惧怕吓跑怯懦的野兽那般轻柔。
“假如我留下没有走,我们会变成什幺样。甘愿放弃学业,供养弟弟读书的伟大姐姐?你肯定不想成为那样,对吧?”
“还是我辍学打工,呵,那样也不错,你会对我愧疚到死,这辈子都没法撒手的吧?”
“姐,总得有个人下决断,你不敢,我替你,这是我该做的。你可以当最完美的受害者,一厢情愿地恨我,我不在乎。”
他说着不在乎,垂下的眼里分明藏着无尽的委屈。
“可你不该再赶走我一次。我是活生生的人,会受伤,会心寒,你不想再见我,可以,入学以后,我再也不会去找你。”
“你知道,哪怕同一座城市,有些人也是一辈子都不会见面的。”
他说一辈子不相见时,甘棠仿佛听见什幺破碎的声音。
那是她的心吗,她不知道。
甘棠茫然地拢了一下指,才发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离,她几乎站不稳脚。
活着,永不相见,听起来可真残忍。
她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生离,还要经历第二遭吗?
她苍白失神地看着甘瑅,眼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脆弱。
他一点也不像看起来那样柔和无害,他是带着刺的,会温柔地贴近,撕下血肉再若无其事地离开。
她应该拉住他的,告诉他自己不是没试过让他留下来,她去找过房产中介,可那些人像闻到血味的豺狼,眼里的幽光让那时的她感到畏怖。
可那也的确是怯懦……甘瑅没有说错。
就像她那时对他说的那句“你走吧”,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伪善罢了。
甘棠就这样茫然地看着甘瑅离开房间。
她最后还是什幺都没说。
甘瑅没有立即离开。
但他很快开始整理东西。
他的房门打开时,甘棠能看到落在地上的黑色旅行袋,它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逆的速度被填充,就快被装满。
两人维持着最疏离的关系,仿佛同一屋檐下的合租房客,甚至偶尔还不如。
至少房客不会在视线交汇时故意躲闪。
甘棠知道,甘瑅是在用行动证明他能做到话语里的永不相见。
夜深无人的时候,她摸出弃用的手机,戴着耳机近乎贪婪地循环播放。
那里面也有个小瑅,声音维持变声期时的微哑。
他叫她姐,也会恰到好处地朝她撒娇,他对她絮语那些过往。
那些过去,于一个人是苦难,可当承受的变成两个人,就成了弥足珍贵的记忆。
他们曾扒着土墙,灰头土脸又满脸欣羡地看着别人放风筝。
也曾因为养过的狗被送走,一道哭哭啼啼地追到巷尾。
那时的他们可真是不体面啊,可他们都不会觉得对方不够体面。不像现在,非得小心翼翼维持着尊严,口是心非说着伤人的话。
甘棠听着听着,迷迷糊糊睡过去,再醒来时,正听见十六岁的甘瑅在耳边轻轻说。
“姐,你就做只风筝,飞得越远越好,我就当抓住风筝线的人,早晚有一天会顺着那根线找到你。”
骗人,她想。
他说的明明是,哪怕在同一座城市,有些人也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