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剧情)

打那日敬廷冬猎时差些在城郊的山上坠崖,武定候府的马隔三差五就要被拉出厩溜达一圈,检查一下辔头、马绊、铁蹄钉,若是乘马还要定期维护马鞍和铁蹬。敬廷请回来一位老马夫,年轻时在山丹马场训过军马,年纪大了身上病痛不断才告老,如今在城北的鸡笼山给一家富户看围场,那家人一听是敬元帅想挖他去府里养马,忙不迭把人送来,临了又是送东西又是加工钱,指望他能成条门路。

姓原的马夫是有几分真本事,只有一点,他好喝酒误事。早年在祁连山为此受了两次军罚,屁股都被打裂了,走路像只螃蟹,可也没戒掉酒瘾。他去了敬府,头几天还亲力亲为喂草料,梳马毛,骑着在院里走两圈,渐渐地见府里除了元帅用马,其他的夫人小姐都甚少出门,就生了惫懒的心思,只把乘马料理得油光水滑,辕马就交给徒弟去照看,每日下了值就去城西的小酒馆喝到天亮,再晃回府里一觉睡到下午。

前日也不例外,徒弟跑去问他,说府里的一匹辕马好像生病了,总是燥燥不安,把马浑身摸个遍也没有什幺伤口,他当时说了句什幺来着?

“......师父说那是匹骒马,怕不是发......发情想儿马了,还说过几天寻个来......给、给它治治骚劲......”

“放肆,你当是什幺地方——”

陈氏大怒,她快速扫了眼堂中各色神情,上座的婆母和二叔,一个铁青着脸一语不发,一个垂着头,大掌紧紧捏着雕海东青的椅把手,手劲大得绽出青筋,几乎要将那鸟头拧下来。

徒弟哭得眼泪鼻涕满脸,跪在下面不住的磕头,这话登不得大雅之堂,偏偏屋里坐着的都是些贵人。

“是真的......小人说得都是原话......请元帅、请老夫人还有大夫人明鉴......小人想好好养,可是实在束手无策啊——”

“师父他头天晚上又是喝得烂醉,第二天早上还是街口卖豆花的瞧见他睡在路边,让他家小子来府里通知顺爷给擡回来的,小人给他说了好几次,师父都说出发前他会看看,可那天直到夫人们套车出门他都没醒过来......大人要是不信,叫来顺爷问一问就知道,这事牵扯到二夫人,给小人一万个胆子都不敢说谎啊——”

屋里一片寂静,除了徒弟的抽泣,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陈氏此时也不敢轻易开口,她擡头见敬大爷冲自己挤眉弄眼,意思是都僵在这儿,要不要谁出来说两句。她轻轻摇头,无声地冲他比了个手势,这种枪打出头鸟的关头,她才不去触霉头。

屋里响起一阵女子的抽噎,她回头一瞧,挑了挑眉峰冲大爷使了个眼色,你看着吧。

出声的是三老爷的夫人田氏,她捏着帕子蘸眼角,起初还是小声抽泣,哭着哭着就奔着哭丧去了,“说来也怪我,上车前冬哥儿闹肚子,我就陪他一起去了趟净房,回来时候丫鬟已经把东西放在前面那辆车上了,我还去给二嫂说......二嫂也没介意,谁成想会这样!我要是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肯定拦着她......可怜二嫂,年纪轻轻,阿鱼又这幺小......”

“闭嘴——”三老爷听她越说越没谱,一掌拍得几上的茶水跳三跳,怒指着田氏道,“现在轮得着你哭?自己儿子不看好,让他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误了事......”

“三爷是怎幺说?是我故意让冬哥儿吃坏肚子,就为了骗二嫂上那辆车?什幺自己儿子,冬哥儿不是三爷的儿子?”田氏腮边还挂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看起来倒有些楚楚动人,可惜竖着尖指甲和敬三爷对骂的样子与方才掩面啜泣的娇柔相去甚远。

“妇人之言——”三老爷不屑与之。

“啪——”正上传来一声中沉苍老的怒斥,屋里瞬间收声,皆低头装鹌鹑。

敬老夫人终于开口了,“你们都给我闭嘴。”她脸色十分难看,也不知是被养马小厮的话触怒,还是厌恶三房不分场合无休止的争吵,简单的几个字陈氏听出了滔天的怒意。

敬廷还是一语不发,老夫人看了一眼二子,知道他此时肯定心乱如麻,这副样子连先头姜氏病逝也不曾出现,她心里叹了口气,真是让他栽到老二媳妇身上了。

她板起脸来主持大局,“事情还没个定论,你在这哭给谁看?”她训诫田氏道,“难不成今日你上了那辆车就不会出事了幺?”转向面色红白不定的敬三老爷,依旧严厉,“管好你自己的媳妇,她再这样不懂规矩,干脆连冬哥也不要教养了。”

田氏一听,急得张嘴就想争辩,被敬三爷一眼瞪回去,屁股像坐在钉子上一样坐立不安。

老夫人又转向陈氏,道,“你照看着南院,老二媳妇不在,当大嫂的要替她管理好内院,还有府里,约束好下人,不许他们乱嚼舌头,要让我听见外面传了什幺话,先拿你是问!”

陈氏立刻表示明白。

一个棒子一个枣,老夫人看她还是有眼力见,神色缓和些,道,“当然,最主要的就是七少爷,还有四姑娘,你是大伯母要好好照看他们,奶娘那里我不必多说,四丫头身边的人,也给我看管好了,要是有不长眼的直接发卖掉。”

翻车时巧姐和谢溶溶一辆车,眼看着她从车里滑坠到桥下,“噗通”一声溅起一片水花,人都吓得发起高烧直说疯话。

老夫人目光扫过缩成一团的马厮,眼神阴戾,“去交给沈大人,等把那个腌货抓到了让他们当堂对峙。老二,打起精神,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媳妇丢了就自己找回来。况且除了溶溶,你可别忘了,要是梁三公子也寻不见......”

敬廷也不知道被哪个名字勾回了神,一下子坐直挺起腰杆来,目光炯炯望向门外。

“对......还有义弟......”

辕马发狂,轮子打滑,翻车落水就是一瞬间的事,也只有坠在车尾的燕回最先反应过来,蹬在马上跃出去稳住车辕,一把捞出抱着阿鱼的银环和巧姐放到桥边,就听见一声巨大的落水声,银环惊慌地呼叫,

“夫人——夫人落水了......”

然后她就看见梁三公子头也不回地跟着跳下去,浮标一样漂上来露了几次脸,之后也沉到那黑黝黝深不见底的河水中去了,很快平静的水面上就只有细雨留下的痕迹,砸出一个个浅浅的涟漪,连成此起彼伏的一片。

敬廷大马金刀地靠坐在太师椅上,思索半晌找回了些头绪,他冲老夫人道,“让娘担心了,儿子这就去趟南城指挥司,一定会把溶溶和燕弟平安找回。”

敬老夫人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

老二还是太感情用事。

他只看到梁三倾身救人的义气,被丢失妻子的巨大痛苦与不安蒙蔽了双眼,眼下但凡出现点转机就将全部希望投注进去,根本来不及站在最坏的结果上思考。

万一梁三和谢溶溶就此沉尸河底该怎幺办。

金陵对这位三公子的所有猜想都来自于口口相传,传闻他不为梁王所喜,传闻他是枚弃子,传闻........却忽略了他最重要的筹码——他是梁王目前长成的三个儿子里,唯一身体健全能承袭爵位,坐镇军中的人选。

对于一个经营了三代、坐拥几十万精兵良将、远离朝堂、随时随地皆可自立为王的氏族而言,一个成年且康健的身体足以抵消血脉上的污点。

若是燕回就这样没了......

她长吸几口气,飞快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来掩盖不安。

谢溶溶还从来不知道从桥上掉下去到沉入水中只是眨眼间的事,也没料想到冬日的河水不结冰也冷到骨子里,更意外的是她失去意识前,竟然错觉看到了一对琥珀琉璃向她不断逼近,一只苍白细长的手同时向她伸来想要抓住衣袖却被她一把挥开了。原因无他,那只手在水中实在白得刺眼,她恍惚以为是水鬼来找替死鬼,用力拍了一巴掌,之后发生了什幺一点印象也没有。

比如说这是哪儿,为什幺身边躺着的人有一张她最讨厌的面孔,以及为什幺他们会并排躺在一起。

她抱紧被子,快速地摸了一下全身,顿时血都凉了——身上的这身粗布衣裳是谁给她换的?她四下打量一番,除了一只睡着的黄鼠狼,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泥糊的墙面凹凸不平,擡头能看到房梁上吊着的玉米和辣椒,不远处支着一个煤炉子,是她在街上见过的那种黑蜂窝炭,以及身上的被子,黑底大花绿叶子,棉花都被睡瓷实了,贴在脚面上还真有点凉。

她不会落水落到黄鼠狼窝里来了吧?

正当她一阵后怕,木门“吱啦”一声被推开了。谢溶溶吓得往墙边一缩,没登意一脚踢在黄鼠狼身上,他也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

进来的是位中年农妇,一张黑红的容长脸,笑起来和银环有几分像,见她醒了,放下手中的木桶,在腰间的围裙上蹭了蹭,笑,“娘子醒了?可有哪里不舒坦?要喝些水,吃些东西幺?”

谢溶溶从被子里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打量她半天,怯生生地道,

“......这是哪里呀?”

农妇“唷”了一声,凑近过来低头看燕回,道“娘子不记得了?你落了水,你夫君跳下去救你,你俩沿河一路飘下来,他背着你走倒在半路,被我家那口子碰上,就都给你们带回来了,衣服还是我帮你换的,你瞧,衣服都煨在炉子边烤着呢!”

谢溶溶一听是衣裳是她换的,松了一口气,又想起她对黄鼠狼的称呼,皱着眉反问,“我夫君?”

农妇点头,“就是这位公子爷,我男人说他碰上你们时他都冻得快说不出话来了,还是强撑着塞给他块玉佩,说是救你们夫妇的酬谢。”她砸吧着嘴打量那只脸色惨白的黄鼠狼,哎哟哟地感慨,“瞧你们,一定是金陵城的大户人家吧,长得可都真好,我男人说你夫君的眼珠子还是黄的呢,我就没见过黄眼珠子的人,山里只有蛇和黄鼠狼是黄眼珠子。”

谢溶溶撇嘴,可不就是幺。她没吭气,听了农妇的话心里有点膈应,这人对她有所图是真的,可他救了她也是真的。

她看了一眼双眼紧闭的燕回,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围着条大红花被子,被子不够长盖住了脖子盖不住脚,这家人就拿了件同底色的大棉袄包住,只给他露出张漂亮的脸,怎幺看怎幺奇怪。

她也挪过去看他,问道,“他这是怎幺了?睡着了幺?”

农妇诧异地瞥她一眼,“你男人这是落水受凉,发烧了啊。”

谢溶溶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来,手心将要落到他额头上时滞了滞,可被农妇盯着,也就干脆落了下去。不试不知道,他烧得这样厉害,脑门快能煎鸡蛋了。

她有些慌张,因为清楚这人的身份闪失不得,况且他还是为了救自己成了这样,两手撑在床边,焦急地问,“可有叫郎中来?他烧的好烫,这样下去不行的呀。”

农妇摇摇头,冲窗外努努嘴,道,“哪里请的来郎中,下大雪了,天又晚,明天一早我让孩儿爹去看看。”

谢溶溶不通医理,但也知道由着人这幺烧一晚上,说不准明天郎中来,他一睁眼都成傻子了。

这样不行,她念叨着,“这样不行。”

她拢拢衣服下床,在那堆湿布里摸了摸,拽下来一颗纽襻上缀的珍珠,放在农妇手里,问,“家里可有酒?劳烦婶子取一坛来,我给黄......我给夫......夫君出出汗。”

农妇对着油灯照那颗指甲盖大的润白珍珠,高兴地合不拢嘴,“有、有,还存着老家带来的黄酒,我这就去给娘子拿。”

农妇走后谢溶溶跌坐在床边,脑子里一团乱麻,这都叫什幺事儿?落到个人生地不熟的村子里,要是这人不醒,她连路都不好走。刚叫他一句夫君,真是恨不得舌头都要咬掉,可也不得不顺着他的话讲,不然怎幺办?孤男寡女大冬天坠河,这些村民指不定怎幺编排。

还是快点把他弄醒,怎幺来的怎幺回去,等进了城回了家,她就往后院里一缩,谁都见不到。

她把脑袋枕在膝盖上,蜷在床边看向窗外呼呼的风雪夜,眼泪流到洗的发白的麻布袄上,也不知道阿鱼怎幺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儿子塞进银环怀里,也听见了她那声凄厉的叫喊,所以她们肯定是安全的吧。还有她的夫君,是不是顶着大雪满世界地找她,像捞鱼一样在河里排查。

她出生到现在长在锦玉堆里,连擦脚都用的绢布,长到十九岁,最亲近的只有阿爹和敬廷两个男人,哦,阿鱼还小。如今一间房里只放得下一张床,还好够大,三四个人躺都绰绰有余,床上还有个心怀不轨的男人,要是被人知道,这河再跳一遍都洗不清了。

谢溶溶蹭过去摸出自己烘得半干的罗袜套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盖在燕回脚上的大棉袄,把裹在身上的被子搭上去,背对着他站在地上挽起头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那人一张薄唇烧得干裂,紧闭着双眼,鼻梁秀挺,即使在病中都是一副好样貌,他俨然是烧出了胡话,嘴唇一张一合,眉毛也拧起来。

谢溶溶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俯下身子凑近,半天才听到他在说,

“......阿......阿涅......罗......”

“啊什幺罗?”

“......小羊......我的......我的小......羊......罗......”

谢溶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羊?你病成这样还想吃羊?真不愧是个黄鼠狼,偷鸡又摸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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