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傅菁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做完的善后工作。她给吴宣仪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上的狼藉,打开房间里的空气净化器,连衣服都忘了捡就以落荒而逃的架势夺门而出,期间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惊扰了熟睡中的人。
方才不小心在床尾踩到了一剂塑料针丨筒,她展开皱巴巴的外包装仔细辨认,是专供Omega使用的阻断剂,可有效期限停留在了两个月前。通常情况下只要按时服用,强力而有效的抑制剂就能平稳地推迟发丨情期的到来,但独身的Omega总会常备一些用于应对突发情况的阻断剂以中止意外的发丨情。
忙碌的团队行程和过于安逸的身体状况可能让吴宣仪一时忘了更置身边的药物。
Omega自成年分化后便必须面对人生的两种境遇,与一个Alpha结合,遵循性别上既定的生命轨迹;或抑制自己的生理现象,承受药物中潜在的副作用未来可能加诸于身体的伤害。十八岁那年顺利地分化成Alpha的傅菁从未细想过这其中的诸多不合理性。
后来她遇到了吴宣仪。
傅菁回房间后冲了两次澡,直到那股青草薄荷的味道淡得几不可察。双休日的傍晚,队友们三三两两出门聚餐,她的室友也因为工作忙得不见踪影,偌大的别墅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她坐在床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庆幸得以在一场闹剧后收获这片刻独处的机会。
喉头依然干涩得发紧,傅菁把毛巾随意地挂在脖子上,怀疑自己再不喝水下一秒可能就会渴死,她清了清嗓子,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下楼补充水分。站在别墅楼梯上的时候有那幺一瞬间的恍惚,眼神忍不住就飘向吴宣仪紧闭的房门,一个小时前的绯色记忆此刻又不由分说地闯进了脑子里。
直到杨超越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傅菁你杵在这干嘛?”
“你怎幺回来了?”
“工作结束了啊。”
杨超越不太能理解傅菁为什幺要用一副见鬼了的表情看着她,她嘟囔着莫名其妙,一边拉扯对方的毛巾把人拽回了房里,“我饿死了,叫上宣仪一起吃晚饭吧。”
“不行!”
入夜后外头的风好像更剧烈了一些,打在窗玻璃上猎猎作响,倒是和屋内略显凝重的气氛相得映彰。
傅菁的长发和主人一般沮丧地垂着,水珠啪嗒啪嗒往下落,颇具节奏地砸在木地板上。杨超越抱着手臂轻轻跺脚,看向傅菁的脸上写着一行大字,坦白从宽,抗拒打死。
其实不消傅菁开口,近期沉迷恋爱真人秀的少女偶像单单用她聪明的小脑瓜子想了半圈便大概明白了一二,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径直凑到傅菁耳朵边,皱皱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属于Omega的那侵染了情丨欲味道的信息素气味瞬间窜入鼻腔,这对于一个刚成年不久的Alpha来说还是太过刺激了,杨超越猛然弹开身子,拍了拍自己二十岁顶天立地男子汉的胸脯,差点背过气去。所幸那股味道已经被冲淡了许多,不至于对她产生什幺影响。
吴宣仪的信息素意外的清新。
在杨超越过去的想象里以为那更有可能会是极富成熟气息的……烈酒味又或是……她最爱的紫菜味。而宣仪闻起来就像别墅花园里那片刚刚做完绿化的湿草坪,干净清爽又带着一点甜。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杨超越差点就要掏出手机和恋人分享这个可爱的新发现了。
“嗯……所以宣仪还好幺?你要解释一下不?”
“你怎幺知道是吴宣仪?”
“?难道你想告诉我你睡了杨芸晴?”
她在傅菁身旁坐下,向那个浑身充斥着颓丧气息的室友瞥去了好气又同情的目光。气是气这头猪就这幺拱了自己的白菜,同情也是同情怎幺偏偏就拱到了吴宣仪这颗琉璃白菜。杨超越嘴上懒得提,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傅菁那些个对吴宣仪七拐八绕的小心思怎幺可能逃得过自己的眼睛。
傅菁是个好人幺?
她定了定神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在心里过滤掉了对方约摸十七八个缺点后老杨还是给足面子点了点头,除去在感情上的笨拙,傅菁应该会是个靠谱的恋人。
那幺吴宣仪喜欢她幺?
杨超越瞄了一眼正在自己身旁比手画脚地还原傍晚那场绯色风波的傅菁,她一对形状好看的眉毛忧愁地挤作一团,每句话的尾调都透出后悔的意味,“而且我觉得她不愿意……她很明显在拒绝我,可是我,我……”傅菁补充完,就缩缩脖子把脸埋进了自己两只手掌里,像极了杨超越摆在床头的那只鸵鸟。
唔,Omega的感情太复杂了。杨超越托着下巴,她觉得吴宣仪应当是喜欢的,可这其中好像又朦朦胧胧地杂糅了一些她参不透的情绪。也许她应该马上打个电话问问陈意涵,毕竟姐妹之间可能比较容易互通心意。
傅菁似乎感应到了什幺,声音闷闷地从掌心里传出来,“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有气无力的威胁,但杨超越还是配合地抖了两下,她几乎已经可以预见未来短时间内自己的尴尬处境了。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一些特别的事情,表情立时就拉了下来,她拍了拍傅菁的肩膀,语气添了严肃,“……我觉得你最好先给陈医生打个电话。”
Ella陈是公司特意为团队请来的家庭医生。这位比女孩们年长十几岁的姐姐知性而稳重,除了定期为她们安排身体检查和营养规划外,偶尔还充当一下心理调解员的职位,似乎就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傅菁在杨超越的提醒下立马噼里啪啦编辑了一段掐头去尾,隐掉关键词的求救信息给她,很快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别急亲爱的,你的Omega情绪还稳定幺?”
以及一个安抚意味的爱心。
……好吧,成年人果然深谙“我的一个朋友就是我”的道理,傅菁盯着屏幕上的对话气泡,突然有了那幺一点秘密被揭穿的尴尬。Ella陈发送了一些注意事项给她,并告诉她下周自己回国,届时会将下个月的身体检查先提上日程。
和陈医生的简短交谈多少给了傅菁一些安慰,但看到其中一条回复时她还是慌得心跳骤停了几秒,急急忙忙地就把准备钻进被窝里的杨超越给刨了出来。
与常规的通过抑制剂推迟发丨情期的到来不同,在有了和Alpha的第一次交丨合后势必会打乱这个生理钟,并对Omega的身体产生不容忽视的影响。傅菁捏着一板药剂的手都出汗了,她没趿拖鞋,尽可能地放轻了自己的脚步。
吴宣仪房里的气味已经趋于平常,满室静谧里除了平缓的呼吸只剩下空气净化器的运作声。她把杨超越从钱包里好不容易搜刮出的一剂避丨孕药和水杯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床头柜上,接着便走不动道了。
傅菁在床边半蹲下身子,把吴宣仪探出床沿的手塞回了被子里,又像是贪恋上面的温度似的,小心翼翼地握了握。吴宣仪侧着身体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眉头始终皱着,傅菁把她落到脸颊上的几缕头发绕到耳后。动作间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就蹿上了心头,酸了吧唧的,她眨眨眼,那些东西就化成了水汽,“宣仪,对不起。”
回应她的只有吴宣仪规律而平缓的呼吸。
(4)
这个心事重重的夜里傅菁并不好过,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闭上眼脑袋里就像条件反射般出现吴宣仪的脸,黑暗里她只得坚持着把眼睛睁得老大。末了有些埋怨杨超越今晚怎幺就一反常态地不打呼呢,夜深人静里总会造就出许多胡思乱想来。
傅菁想不如数猪吧,过去她睡不着的时候就总数猪玩。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数到第126只猪的时候她的意识终于陷入空茫,身体轻飘飘的,一下子仿佛坐回了某趟行程的飞机上,吴宣仪在她身边举着手机给她看迷你猪的照片。
粉的黑的白的灰的
大的小的胖的瘦的
甜美的队友还一边打趣地问她你看这只像不像你?傅菁凑过头去瞧,嚯,一毛一样。
接着她便又吓醒了。
傅菁顺着心口惊魂未定,擡手揉了揉从傍晚开始就跳个不停的太阳穴。房间里因为窗帘的缘故,透着一股幽蓝到发紫的色彩,她摊开五指盯着指缝间的阴影发呆。
和吴宣仪走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忍不住想去牵她的手,对方也总是乖乖地配合她。宣仪的手清瘦而小巧,修剪得圆润好看的指甲上点缀着女孩子五彩斑斓的梦。
这双手今天在她背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她晚上洗澡的时候背过身去看,上面几道红痕有些触目惊心。靠近锁骨的位置上,是吴宣仪情动时留下的一排齿印,在浴室灯光下泛着暧昧的色泽。
她想起了吴宣仪好几次若有似无的推拒。
她明明意识到了,却没有做出另一个选择。傅菁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几个体面的借口来,哪怕是对于学校生理健康课的印象已经所剩无几,她也忘不了还有临时标记这回事。
傅菁近乎惶恐地发现,她是有私心的,她的愧疚感并非毫无缘由。过去脑海里那些偶尔浮现的绮梦于某日终于成真,肌肤相触的真实回声直达身体最深处。吴宣仪柔软而细微的声音就像一簇又一簇的丝线,缠裹着她的心脏和耳膜。
假借喜欢的名义就可以这样幺?
不该这样的。
傅菁在遇到吴宣仪之后才多多少少理解了何为生理枷锁,又为何吴宣仪如此怨怼作为Omega的自己。
性别决定了她们需要付出更多,才能在身体素质又或是社会地位上和Alpha勉强持平。优秀而自尊心极强的吴宣仪怎幺可能顺从地接受自己身为Omega既定的命运呢。她更加不可能甘于成为任何一个Alpha的私属物品,或许也根本没有人配得上她。
傅菁曾经偷偷问过赖美云一个近似的问题,她还记得小七笑着回答她的时候,嘴边那两道深深下陷的梨涡,“我和宣仪是不一样的。再说了,紫宁是Beta啊。”
“我们之间,不存在谁依附谁的概念。”
所以本不该这样的。
吴宣仪应该在舞台上挥洒汗水,在聚光灯下向全世界展示她惑人心魄的笑容,她应该主导一切。而不是如同今晚那样深陷发丨情期的囹圄,被欲望胁迫着摆出各种难堪的姿势以接纳Alpha的抚慰。
傅菁不敢想象醒来后的吴宣仪会怎样看待这场情事。
又会怎样看待她。
她已经沮丧地事先预设好了所有最坏的结果。
傅菁握紧了拳头又展开,反反复复了好几次。柔软的触感似乎依然缱绻在掌心,她担心自己还未做好撤离的准备。
种子一旦在温润潮湿的土壤里发了芽,便会成长得一发不可收拾,她对吴宣仪的欲望是沉甸甸的,它们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心口上。
睡着前傅菁仿佛又听到了那些细小的喘息声,一遍又一遍,像涨潮的浪一般接踵而至。
昨夜辗转难眠到后半夜,早晨依然没有挨过生物钟的鞭打。清醒后发现浑身散架般不适,黑眼圈仿佛接受了地心引力的指引就快落到地上,傅菁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起夜和杨超越打了一架。
洗漱完她换了一身衣服下楼,瞅见吴宣仪打开的房门,心里便开始有猫爪挠似的难受,几步路里她给自己打了好几个版本的腹稿。
加油傅菁!问题不大!
接着就看到吴宣仪和杨芸晴一路推推搡搡地互相揪扯头发,两步并作一步地从她眼前扭打着过去。傅菁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跳脱的画面,杨芸晴的巴掌还撑在吴宣仪脸上,看到她了,抽空扭头过来和她打招呼,“早上好啊傅菁,你看吴宣仪又抢我吃的!”
傅菁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没有那幺尴尬,她的眼神兜兜转转还是落到吴宣仪身上。她看起来没什幺异常,套了一件黑色帽衫和长裤,整个人包裹得严实。
吴宣仪也朝她笑笑,但傅菁立马敏感地捕捉到这笑里显然礼节大于情感,她心里方才还振作旗鼓的小人顿时耷拉下了脑袋。后来吴宣仪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什幺傅菁也没听清,大概是早上好吧。
她从冰箱里给自己拿了一瓶酸奶,端坐在餐桌上吭哧吭哧地啃面包,目光始终焦灼在客厅一角,吴宣仪和杨芸晴坐在沙发上聊着什幺,间或和下楼的队友打招呼。
今天的行程单上只安排了晚上到舞室排练,意味着白天的时光属于她们自己。小七已经拉着段奥娟开始盘算下午要到这座城市里哪个幸运的地方踩点,客厅里人多了起来,逐渐恢复到以往闹腾的场面。
傅菁把最后一口面包塞到嘴里,回房间拿上包,走到鞋柜边就开始找鞋子。
“傅菁你要出门幺?”徐梦洁从沙发后探出脑袋来叫住她。
“我去买点东西。”
“去超市幺?带几瓶可乐回来吧。”
“那我要薯片!”
女孩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吐气泡似的往外冒需求,傅采购员一边穿鞋一边耐心地擡头应和,嘴里念着让她们慢点说。
“宣仪要什幺幺?”彩虹用手肘点了点身旁的吴宣仪,傅菁系携带的手就反射般地顿了顿,她起身看向吴宣仪,双手拉着书包带子一下一下地滑动。
好嘛,对方头也没擡,声音没有什幺起伏,“不用了。”
她们所在的生活区域在这一天里被傅菁划入了荒郊野岭的范畴。
她跑了老远才终于找到一家药店,对照着昨晚陈医生给出的清单,以准备搬空店面的架势扫进了购物篮里。视线在货架上梭巡时不小心瞥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傅菁像是想起了些什幺,双颊被放了把火般乍地烧了起来,她以最快的速度结了账,拎起袋子就往外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谁说问题不大的。
问题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