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甄钰剪掉头发的女学生叫周清秋,顾微庭记忆力不错,听到名字就记起周清秋的模样——小圆脸,细眼小鼻,额头覆刘海儿,脑后扎一条三股辫。
甄钰说周清秋学她妆扮,其实是无厘头,这儿的学生大多都是这副打扮,不过留蟹爪刘海儿的学生倒是少。这种刘海儿不遮额头,头发丝儿有些卷翘,又缕缕分明,碍难打理,稍不注意又容易被风吹起,露出一个又大又高的额头来,但甄钰夹着几点稚气的圆圆面颊子,留着倒是好看。
一旁的学生还在念念叨叨,顾微庭心思自各儿在那活络,早知昨日就应该留在公学食堂里吃饭,没准能看见甄钰拿汤泼人的场面,转念一想学生食堂和老师食堂并不在一起,即使昨日留下也看不见,对比一下还是庆幸昨日离了公学,知道了会乐里的春燕楼非是桥上的那位春燕楼。知道一件事情,又有另一件事情来扰,所以桥上的女子到底是什幺身份。
顾微庭心里装着事情,越走越快,径往办公室走,多嘴的学生手脚缓慢跟不上,撇撇嘴索性转身回教室去了。
回办公室的途中,顾微庭遇到了徐万强。
徐万强含笑打招呼:“顾老师。”
顾微庭颔首以对,他以为徐万强只是礼貌打个招呼,脚下没有停顿继续走,不料走没几步便被拦住:“顾老师,甄钰可写了检讨书给你吗?”
“写了……”那个sorry是反省了,但是后面写的嘲讽诗句,似乎又是在挑衅,这是一封检讨书,也是一封挑衅书。
徐万强低头接连说三遍“尚可救”,又说:“甄钰这几日不来上课,顾老师不消记她赖课了。”
顾微庭说了句知道,打开花名册一笔划掉前边写下的skip.
接下来的两周,甄钰都没有回学校。传统的学堂没有放假一说,东浦公学不是传统的教育,也学西洋那套规矩,一个月里休上那幺几日让学生轻松。
难得放假,顾微庭思想到书店里头淘些书来看。
上海的书店开在四马路东段马路上,东段马路无堂子,顾微庭还是换了一身不大文人样的衣服,穿的太文人走进四马路惹眼。
虽说东段马路上无堂子,可书店门前和墙上都贴着《金瓶梅》的广告图,走进里头去,那些书架上亦在卖些春宫图册,不少人在低头翻阅。
书店里不算安静,步履声说话声响成一片,二楼上突然有个粗狂的声音喊:“有人偷书!快去喊条二码子来。” 声达一楼,有人急步下楼梯,往外头跑,想来是去喊条二码子。
顾微庭的耳朵被这道声音震得一疼,转步欲走,又想来都来了至少带本书走,也不管二楼发什幺了什幺事儿,越过那些春宫图册,眼孜孜地寻图书。
寻了半圈儿,手中拿上了三本书,顾微庭正打算付钱回家,书店走进三个黑壮无比,手上带着黑棕色绒手套的条二码子。条二码子气势汹汹,披拨人群往二楼去,一楼的人都放下手头上的事情等着看戏,顾微庭想走,奈何书店收钱的员工没了工作的心思,不管跟前付钱买书的客人,一双眼睛盯着楼梯口不转。
条二码子再下来的时候他们带下来一名女子,女子穿着织绒袄衣,罗缎袄裙,衣服厚实,身段却越发显得苗条有致。
顾微庭眼一眯,看了个清爽,那不是被停学的甄钰吗?二楼偷书的人是她?
甄钰脸上全是水,颊上有五道宛然的指痕,万状狼狈,两个没几两肉的肩头被条二码子紧紧按住,手无缚鸡之力,或许是感到有人看她,她把脸一擡起,水汪汪的眼睛恰好对上顾微庭,眼圈儿渐渐发红,她可怜兮兮道:“救我。”
警察厅里的条二码子比巡捕阿三讨人厌,总爱刁蹬那些无权无势的人家,动不动就罚人钱的。厅里的官长,也就是一个收钱帮人办事儿的狗东西,和个坐馆的人一样,二郎腿一翘,嘴里吸上一根雪茄,手头上就有钱拿了。
站在最左边的条二码子听见甄钰开口说话,嘿哟一声,脱下手套擡手要打她耳光,却被甄钰闪过。甄钰也趁机挣脱身后人的压制,三脚两步躲到顾微庭身后去,抱住他的手臂,说:“救我。”
条二码子不认识顾微庭,打量他一眼文文弱弱的,应当不是什幺大人物,那口气很是不善,说:“那个戴洋镜的人,走开,护偷东西的人,你也要吃官司,罚钱。”
“我没偷书。”甄钰柔柔说了一句,声音小,好像是专门说给顾微庭听的。
顾微庭不想管闲事,但甄钰是他的学生,这好像不能说是闲事。他搭着眼皮想事情,条二码子见他不走开,上前去拉走甄钰,甄钰哭哭啼啼一张脸,手上沾了胶水似的,抱着顾微庭的手不肯放。
顾微庭在想上海警察厅里的规矩,想到了什幺,拿出钱包,翻出大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罪名,在警察厅里的规矩是罚上几角小洋,缴清了,那人便是无罪名了。”
顾微庭说话很轻,落到条二码子耳朵里,却是极其大的口气,他们心中不爽,这次抓甄钰,是别人吩咐的,官长收了不少大洋,若带不回去他们是吃不了兜着走。
条二码子飞起一脚,踹上身旁的书架,说:“那也是看犯罪的人是何等身份,有没有足够的面子,可以让我们给她面子了。”
“我姓顾。” 顾微庭含糊其词,他姓顾,却是和母亲姓。
本在嗤笑的条二码子脸色旋即一变,提起上海姓顾的,他们只想到大名鼎鼎的顾荣金:“你是顾家人?”
“是。” 顾微庭回话。
条二码子面有狐疑,一方面怕他冒充顾家人,一方面又怕他真是顾家人。犹豫了许久,他们问:“就算是顾家人,那她与你是什幺关系。”
顾微庭想说是师生关系,身旁的甄钰顿收起狼狈的模样,做起娇羞的样子,轻笑着说:“一男一女,能是什幺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