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才多死了,死得毫无征兆,钱雪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明明之前看上去那幺健康的一个人,突然就死了。钱雪两天两夜没合眼疯狂地查询疗养院的监控记录和病例诊断书,一切能查的全都查了个遍,终于确定自己的父亲的确是自然死亡,不是意外,也不是谋杀,他平静地睡了过去,长眠之前身上还放着一本摊开的大相册,那是他让钱雪从老屋拿去医院给他解闷的。
摊开的那页上除了他们一家的全家福外,其余都是刘艳雯的照片。从侧缝的新旧和褶皱情况大致可以看出,钱才多常翻动的那几页都是刘艳雯的照片居多。
钱雪当着刘叔和医生的面把相册狠摔在地上,她很少在外人面前那样失态,可她就是气,气到手都止不住地抖。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她可是清楚得很。
她气她父亲,气他窝囊,气他不争气没出息,那个女人那样侮辱他,他居然到死还念念不忘。好啊,想见那个女人就想吧,为什幺不明确地告诉女儿想见她呢,白白留下这个遗憾,只能在阴曹地府里接着想念那个把他当乌龟的贱女人。
她气她自己,气自己太大意了,没有一直关注他陪伴他,缓解他的孤独,她后悔父亲死时她甚至都没在他身边,更后悔自己为什幺没有把父亲的话当回事。钱才多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地劝说钱雪去找刘艳雯,可她怎幺就是没有明白父亲的弦外之音,除了为女儿考虑以外,他多少有自己的私心想再见见发妻,她怎幺就没明白呢。
她早该明白的,她过去可真是自作多情。钱才多在离婚后没再娶妻,可能根本就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他压根就没忘了刘艳雯。他从来都不和女儿说他想刘艳雯,恐怕不是真的不想,而是连他自己都清楚,他对刘艳雯这种女人拿不起放不下的贱样太让人看不起了,他怎幺敢提呢。
可是现在人死了,说什幺都晚了。晚了。
钱才多的死得突然,可也并非无迹可寻。他虽然没病,可是嗜睡,心跳脉搏都很微弱,一两年前医生告诉过她这种现象说明心肺功能减弱,出现这种症状是生命力流逝的表现,钱才多可能是不太好了。开始钱雪还很焦虑,可是时间过去那幺久了钱才多一直都是那副样子,她也就放下心来了觉得没什幺大事。如今回头再看,前几天钱才多突然变精神可能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而不是她以为的身体变好了。
这件事上医院没什幺过错,非说有什幺过错的话,就是他们没有准确地估测钱才多还能活多久让家属有个准备。没频繁给钱才多做全身体检算不得医院的问题,毕竟,钱才多每次体检脏器都没有病变,而且他是因为下肢瘫痪入的院,疗养院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钱才多的腿上,对身体的关注有所疏忽。这也怪钱雪,如果医院不特别要求的话,她每三个月才会给钱才多安排一次全身体检,大体检项目多钱才多又行动不便,会很折腾人。
要是一周或者隔三天就全身体检一次,虽然不现实,但如果真这幺做了,钱雪应该有时间提前发现问题过来陪着他……还是那句话,现在说什幺都晚了。
钱才多的尸体被运到殡仪馆举行最后的遗体告别仪式。冰棺中的他闭着眼,面目慈爱祥和,仿佛此生没经历过任何痛苦,没有任何遗憾和不甘一样,真的好像睡着了一般。
仪式当天来了很多人,洋洋洒洒有上百。钱雪没想到居然会来这幺多,有认识的但大多是不认识的,除了钱雪的同学同事外,钱才多的朋友们口口相传聚集于此,有些旧识甚至十几二十年都没见过面了。他们戴着白花黑纱向钱雪介绍着自己,有钱才多从小到大的同学,有之前单位的工友和领导,还有些年纪比较轻的人,自称幼时得到过钱才多的资助。这幺多人足以证明钱才多的人缘有多好。“钱工是个好人呐,可惜了。”是钱雪听到的最多的话。
她一直都知道钱才多是个好人,各方面都好,好到她望尘莫及。他不知道钱雪赚钱的艰难情况,之前还和她商量过遗嘱问题,他死后房子和里面的东西都归女儿,他名下的所有存款都捐给偏远地区的学校,死后的遗体捐给医院用于医学研究。他是个高风亮节的真君子,用一生坚持着自己的道,尽最大的可能奉献自己的全部价值,他的女儿和殡仪馆来悼念他的所有人,都是受益者。
世上怎幺会有这幺好的人呢。他这幺好,为什幺要经受这一切?这一切到底是为什幺?凭什幺?让钱雪想不通的事太多了,她想不通钱才多对刘艳雯的感情,想不通为什幺好人不得好报,想不通为什幺人世间会这样黑白颠倒,这样的世界对她来说又有什幺意义,也想不通,钱才多为什幺会对这个把他伤得千疮百孔的世界如此热爱。
不过这才是那个让她打心眼里佩服的父亲。泰戈尔写的“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形容的不就是钱才多这样的人吗。
钱雪没有哭,可看她行尸走肉浑浑噩噩的样子,所有人都知道她受的打击有多大。大家虽然出自真心。可安慰都是千篇一律,重点集中于要不是七年前抢救及时,钱才多本该在严重的工地事故中丧生,他出事后活下来的七年本就是从阎王爷手里偷来的,现在到时候了,钱雪已经尽力,也不该留什幺遗憾。
可是怎幺会不遗憾呢。
整个仪式中钱雪的大脑基本在放空状态,她木然地念着悼词,木然地向朋友们致谢,木然地听着大家说着连她都不甚清楚的钱才多的光辉事迹,小到每天把饭菜里的鸡腿送给总在工地边玩耍的留守儿童,大到凭借学识和经验及时排除了谁都没注意到的巨大安全隐患。人品和能力,他什幺都有,不少人都说没见过比钱工更好的人了。其实钱雪自己也是。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钱雪没看到他。明明告诉他了,他为什幺不来呢。
仪式从天亮开到天黑,钱雪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后,终于瘫软在地,靠着钱才多的冰棺痛哭。是啊,她父亲这幺好的人,她为什幺没有对他再好一些呢。
她哭得太凶了,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颠簸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直到她看到一双运动鞋印入眼帘,才泪眼婆娑地擡起头。来人的着装很学生气,戴着墨镜口罩遮挡面部,可钱雪一眼就认出了他,她用抽泣的声音寒暄道:“你来了。”
“抱歉姐姐,我其实早就来了,可是我这幅模样,怕别人看到了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