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白!”
扶襄一下马便急忙回身,仓惶间只来得及接住一道颓然下坠的身影。他脸色煞白,随着手臂一阵钻心般的疼,两人双双跪跌在地,引出一声烈马哀鸣。
最后反倒是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带着压抑不住的闷哼喘息。
扶襄稳住身形,下一刻却被遮住了双眼。面前的人咳声剧烈,蒙着他双眼的手掌都在发颤也不曾移开半分,然后他就闻见了一股凉入骨髓的血腥味。
“顾允白?!”他几乎不敢呼吸,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碰到他后背时冰冷黏湿的触感,只得僵硬地握上他的手腕便要拉开。
“别看。”顾允白一手依旧遮着他的眼,另一手持剑撑在地上,血迹攀附蔓延在泛白的指骨间。
他的嗓音沙哑而缓慢,有一种浸润在血液里的潮意。随后那把剑被松开,砸向地面激起粒粒微尘,他擡手把唇角下巴的血迹一一抹去,扯动着背上的伤让他方才因咳泛起潮红的脸颊又迅速黯淡苍白下去。
“为什幺不要看?你让我看看你,我很害怕,顾允白....”扶襄无措地握紧他的手腕,摇了摇头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哽咽。
终于,顾允白放下手,顺势抓住他的手捂在了掌心,倾身靠近笑了一下,“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哪里有对不起我,”扶襄看见他的瞬间顿时眼眶一酸,一手紧紧攥着他的手指,一手摸向他的后背,“是我连累了你,你不该过来的...你不是说援兵马上就到了吗,我会让他们把你治好的,一定会好的...”
顾允白及时捉住他的另一只手,又忍不住低下头喘了一口气,再擡头时面色如常,肯定地点点头,“我不会有事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所以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扶襄摇头否认,嗓音带着哭腔。
“你乖,”顾允白身体晃了晃,看着他的眼神像蒙了一层雾,又很快消散,再开口吐字缓慢,气息时轻时重,“除夕夜时,我对你说那样的话,对不起...因为,我喜欢你,爱慕你,就算后来去了北疆也总是忍不住想你.....”
扶襄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那双唇紧紧抿着,甚至在微微颤抖。
“别哭,”顾允白咬着牙擡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水,“我答应你要一直陪着你的。”
就算......他心中苦笑,注视着他的目光却满是柔情,又把手探入怀中,低声哄:“你看这是什幺,送给你,迟来的生辰礼物。”
扶襄泪眼朦胧地低头去看,他的掌心躺着一块玉石,雕刻的什幺他都看不清,只有上面沾染着的血色刺痛了他的眼。
“等你伤好了再送我,顾允白...”他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越来越强烈,却固执地不敢承认,摇摇头哽咽着祈求,“等你好了,我也要送给你生辰礼物,我们互相接受,好不好....”
好不好...自然是好的。
可顾允白明显感觉到体内精力流逝得越来越快,就连眨眨眼都有些困难。他贪恋地看着面前的人,伸手把那块玉石扣在了他的手心,坚硬的触感硌得两人掌心发疼。
然后他再也支撑不住,神色变得茫然恍惚而又透着不舍,缓缓向前倒在了扶襄身前。
“——顾允白!”扶襄扶着他靠在自己肩上,一眼就看见了他后背上隐没在骨血里的弩箭,触手的衣料也是又冷又湿,让他不由打了寒颤,手指都在发抖。
“你别吓我,你不是说要一直陪着我吗?”他死死攥着他的衣裳,泪水滚滚而落,嗓音期盼语无伦次道,“不要....顾允白...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的...我还没有送给你生辰礼物....”
“......是..我...答应了....你的..”顾允白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气息微弱断断续续说完一句话,就再也没有了声响。
扶襄愣愣地抱紧他,眼睛眨也不敢眨,好半晌瞳孔才动了动。他僵硬着脖子四下看了看,仰起脸绝望又无助地哑声高喊:“影一!影一!”
没有人赶来,旷旷四野,只有一道悲怆到极点的哭声,秋风混杂其中,如哀乐铮鸣。
那匹骏马似乎也感觉到什幺,低头去蹭倒在地上的两人,动作亲昵地呼噜了两声。
扶襄把人紧紧抱在怀里,现下他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觉一股凉气窜入全身,密密绞着他的心脏呼吸都是滞涩的,只能深深埋进他的脖颈间痛哭失声。
这时,一道人影从上空翻身落下,容色颇为狼狈,一身黑色劲装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虽看不出鲜血的迹象却也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主子!”影一跪到他面前,嗓音晦涩,面巾后的神色悔恨而自责。
好一会,那阵压抑痛苦的哭声才渐消。扶襄缓缓擡起脸,面容惨淡得近乎透明,他木然看向他,眼角一抹泣血般的暗红。
“主子,是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影一低着头,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片刻的静默后,一道声音传来,又干又哑地,生生撕扯着他的心脏,“他,还有救吗?”
影一急忙起身,到两人身边后直接跪下,然后握起顾允白的手腕查看脉象,又探手摸向他的脖颈。这下,他的手指也僵了,当即不忍地闭了闭眼,再看向扶襄时摇了摇头,嗓音沉重自责不已,“主子,都是属下的错——”
“闭嘴!”扶襄厉声打断他,视线移开继续看怀里的人。他闭着眼,唇角染上了鲜血,明明还记得他笑的样子,怎幺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迹,又碰碰他的脸,另一手还握着那块玉石,早已被他的掌心捂得发热。可是他还是觉得一阵阵发冷,就好像胸膛也被破开了一个大口子。
不知过了多久,此地官员终于带着大批人马赶到,见状大惊,跪地呼喊,“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扶襄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顾允白,他看向不远处跪地的一大排人,心里不是不怨恨的。
影一不放心就此离开,一直默默跟在扶襄身后。地方官安排事情倒也妥当,只是没能及时救下顾小侯爷的命,让他一阵痛恨自责,更怕的是天子降罪,便整日提心吊胆的。
他想留圣上养好伤再回京,但顾小侯爷的尸首耽搁不得,便只能备足人马一路随行护送回京。
顾允白的尸首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进棺前扶襄亲自给他沐浴净身,然后小心又仔细地为他穿上了一套端重精致的玄金衣袍,衣襟和袖口绣着祥云仙鹤,长长的墨发也挽了起来,用银冠牢牢固定着。下边一张脸依旧苍白,少了几分凌厉,闭着眼显得宁静又平和,但只有他知道那双眼睁开时有怎样的风采,是桀骜不驯,也乱他心神。
回到京城已是五日后,这一路上扶襄都浑浑噩噩的,有时他固执地认为他没有死,任凭别人怎幺劝也非要打开棺木,他怕他突然醒过来,又在漆黑密闭的空间里昏死过去。有时他又异常清醒,只是整夜趴在棺木上和他说话,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京中众人早已得到消息,各大官员早早守在城门口迎接,俱是袖手低着头,气氛尤为凝重。
两列人马分开,拉着棺椁的马车向南阳侯府缓慢行进,扶襄接受不了,跳下马车追上去,死死拉着棺木不愿松手。
人群中有两人脚步微动,还是沈齐快步上前拉住他,低声哄劝,“襄儿,听话,南阳侯府是他的家,他得回去见他的双亲。”只是他的眼眶也红了,又咬牙把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后方摄政王也赫然在列,一贯的面无表情,在看到扶襄任性不愿放手的时候眉宇一沉,最终也没上前。却侧首看了看一旁的晏子默,正与他目光撞上,只见他微微颔首后收回了视线。
他心中冷嗤,然后在一众人等猜测愕然的眼神下直接坐上软轿离开了。
棺椁送回侯府如惊起一阵滔天骇浪,南阳侯早已得到消息,当时让已近耳顺之年的男人怔愣了好一会,等反应过来跌坐在椅子里,老泪纵横。
第二天整个人老了好几岁,头顶白发霜霜。侯夫人担心地问他怎幺了,他目光闪躲,下意识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现在,该坦白了。
“这是谁的棺木?我问你这是谁的棺木??”侯夫人死死瞪着他,指向棺木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南阳侯也湿了眼,深吸一口气后,涩然答道:“是我们的儿子,顾允白。”
话落,侯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机械地放下手臂,望着南阳侯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音都发不出。
下一刻,她就浑身一软,脸色惨白晕过去了。
南阳侯府顾小侯爷为救圣驾身亡一事,彻底在京城流传开来,不熟的人叹一句舍身为国,实乃大忠。相熟的人则不可置信了好一会,又可惜,又怅然难过。
棺椁送回侯府的第二日,侯府上下一片缟素,正厅设立出灵堂,前来哀悼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皇宫,扶襄一整夜都不曾休息,又早早起床让内侍穿衣束发。铜镜前的他一身黑裳,腰封也是极浓的黑色,头顶一束银冠,其他配饰一应俱无。
已进入初冬,元忠又给他加了一件披风,他没有拒绝,匆匆坐上软轿直奔侯府。
不过一盏茶功夫,软轿停在了侯府门口。轿内的人眨了眨酸涩的双眼,一手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门口的两盏素白灯笼随风摇曳,扶襄一步步向里走,不多时听见了一阵哭声,沉沉敲在他的心头。
迈步进入灵堂的第一眼,他就看见了挂在上方的那个大大的“奠”字,下方香案上摆着牌位,灵柩正对着门口,诱使他上前摸一摸。
刹那间,灵堂内的所有人好像都消失了,只有他,和上方望过来的顾允白。
他解开披风,身后的内侍接在臂弯。三炷香奉到他的手边,他双手接过,郑重地冲着灵牌鞠躬三下,只是一下比一下迟缓。
最后把香插入香炉,他擡起赤红的眼,深深地看向牌位,又看住下方的棺木,在心中无声说,顾允白,你食言了。
他怕自己下一刻就控制不住打开棺木看他,很快转身离去。
直到坐进软轿,他的神色都是平静的。路上不知怎幺轿子一晃,停了下来。他也跟着身体一抖,然后泪水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顺着眼角滚落。他低下头把身体缩成一团,抽噎着痛哭起来。
接下来怎幺回的皇宫他都没有意识,夜里躺在龙床上身体一阵阵发热,他费力睁开眼,元忠正跪在床边,哀求道:“陛下,奴才让御医来看了,您感染了风寒,起来喝点汤药吧。”
“顾允白在哪?”扶襄无力坐起身,眼睛红红地隔着纱幔看向殿门口。
元忠扶着他的动作顿住,半晌小心翼翼地回道:“顾小侯爷在侯府.....”
“我要去找他。”扶襄一把掀开被子,光着脚直接站到地上,一脸认真,“他既然在侯府,我总能找到他,我一定能找到他....”
说着,他跌跌撞撞往外走,甚至推开了元忠搀扶过来的手臂。
纱幔拂过他的脸颊,他步伐急切起来,刚冲到门口,一道身影推门走了进来。
他不禁一喜,却在看清来人的脸时心又沉了下来,甚至后退了两步,接着像做错了什幺坏事一样嗫嚅道:“皇叔。”
扶行渊看他仅着了一件中衣,甚至光脚站在地上脸色就是一黑。他一步步走近他,问:“做什幺去?”
“....我要去找顾允白。”
“你现在生病了,明日再去。”
说罢,他不由分说打横抱起他往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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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顾小侯爷正文杀青(不是,别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