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已经把你扔在我这三天了。”杨绥捏着萧如章的脸唉声叹气,“她是不是不要你了。”
萧小儿惜字如金,喉咙里冒出小兽般的呜咽,徒劳地掰扯着杨绥伸来的魔爪。正是这样富有生气的反应,才能每每激得杨小爷兴致高涨,继续变本加厉。不像荣无期那样一板一眼的,任人如何逗弄都是死水一潭,忒没意思。
胡闹过后,小孩继续擦他的匕首,擦得很是专心。“这是你娘给你的?”杨绥观赏了半天,嵌在刀鞘上的三颗珊瑚熠熠,刻印在刀脊上的镶银图饰辉辉,这本不是用来杀人的武器,络绎却送给他防身,其中的良苦用心,不知这孩子能否体会,“你怎幺都不急呢?你娘要是回不来,你就只能和四叔我相依为命了。”
“...你之前还让我叫你哥哥。”小孩将目光从匕首移到男人身上绕了一圈,经过几天的朝夕相处,他偶尔也愿意搭上几句话,不再似刚来时的戒备。
杨绥被揭穿心思,面上一烫,眼神飘忽不定,忙掩饰道:“我之前哪知道你是她儿子。”
“你想当我继父?”
臭屁孩子竟在这种事上这样老成?杨绥吃惊多过羞怒,一时倒忘了否认。
“别想了,她不会选你的。”萧如章牵起嘴角轻蔑一笑,这话他说得恨恨,几乎有些面目狰狞。
接二连三被旁人打击,杨小爷深觉自己求爱之路漫漫,心有戚戚焉。他将小孩赶去睡觉,自己裹了缎袄坐到门外长廊上生闷气。自赵二入狱,已过了七日有余。点银守了他们两日,便耐不住担心而回了赵家。三天前,明明伤还尚未痊愈,她就悄然离开了,只给他留下寥寥几字,让他帮忙照看章儿。到头来,能给他庇护保他无碍的还是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家,他还是不得不依附这个姓而活。知交好友身陷囹圄,爱慕之人生死难卜,他却只能和个乳臭小儿一起龟缩在此,无计可施。
唯有朗月皎皎,照我庭前。
肠子混着血从剑捅的窟窿里流了出来,阮小宝怎幺捂都捂不住。他趴在地上,下肢瘫痪,手被折断使不上劲,只能用牙齿咬着一侧的木栅往前挪动。他不想死。既然八年前的大火烧不死他,那今天他也不会死。他胡乱抓着身下的枯草杆往那窟窿里塞,痛感已经麻木,他仍有一息意识残存,无非是执念强撑。
络绎已经收了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并不阻挠。
“为什幺要害我?”
阮小宝松开嘴,他的牙崩断了几颗,嘴里都是血。几近气力衰竭,他哭着朝络绎喊:
“络...络姑姑,小宝好...好疼...啊。”
蹒跚学步,他磕破了嘴皮,倒在她怀里哭,喊的是这句;八年前她从阮家的一片大火里冒死救他出来,小人儿半边的身子焦黑一片,醒过来看到她,喊的也是这一句。
如今,他喊的还是这一句。
“为什幺要害我!?”目眦尽裂,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怎幺会是你?怎幺可以是你?
见到女人这样失态,阮小宝真想仰天大笑,可惜他被口鼻里的血呛到,胸腔一阵痉挛,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他不管不顾地吼叫出声,像是想把每一个字都扔在络绎脸上:“害你?络姑姑,你,陆听,裴永霖,你们都是罪有应得!你们都该死!”
眼泪流到嘴里,和着血咽进去,居然再尝不出咸味。
“我爹,是...忠肝义胆的...大...英雄。”声音越发虚弱,阮小宝直直盯着梁顶,浑身发冷。他要死了?可是陆听还活着,坏人还没有被绳之以法,他怎幺可以死?爹没有做完的事,难道他也没法完成吗?
真冷,天地似乎都在挤压他的身体,要将他的血肉挤出躯壳。
八年前的火海,至少是暖的。
炽烈的红,比之眼前枯寂的黑也好看许多。
死,原是这样寂寥的一件事。他想。
半晌,络绎才走上前。她的衣袖沾有凝固的血污,同阮小宝流出的肠子一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她跪坐在小宝身边,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陆听已经死了。”她听到自己对着阮小宝的尸体这样说,“半个月前,他就死了。”
为了找出叛徒,陆听在死前叮嘱她要隐瞒他的死讯,继续装作一切如常。
一切的确如常,但十数日内接连迎接两位故人的离去,饶是络绎也有些疲倦。她直到现在,都不能很好地接受陆听的死亡,却又要去面对从小看着长大的义侄从始至终都恨极了自己的事实。手比脑快,她尚未理解其中之意,便先将人杀了了事。这是她自第一次杀人起就养成的习惯,迄今为止已助她多番死里逃生,足以支撑她继续对此坚定不移。
死人不值得她多想。死都死了,再成不了气候,最多不过午夜梦回,折磨她彼时略显脆弱的心神罢了。
说来可笑,有谁能料到,那样高大强壮、无坚不摧的陆听,竟是死于恶疾。最后他蜷缩在床上,嘴角淌着涎水,孱弱得仿佛络绎一只手就能捏碎。她怕这个男人怕了一辈子,看着他这样不堪,却只感到兔死狐悲。
“络绎,你恨我吗?”
“...”
“你恨我。”
“我没有。”
“你收养章儿,就是在恨我...你还给他取那样一个名字,以前的事,你究竟还记得多少?”
她今日想要小宝给她一个答案,正如陆听那日想要向她要一个答案。也许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而这,就是他们的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