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安静下来,有风从半开的窗扇后吹进来,携着寒潮卷起层层纱幔,又尽数溶于角落的炭盆中。
这时龙床上的人眼睫微动,侧卧过去蜷起了身子,旋即一只手探向软枕下,缓缓摸出了一个玉石摆件。
他睁开干涩的双眼,目光落在掌心的物件上。圆滚滚的娃娃,发冠衣物栩栩如生,背面刻了四个字,平安顺遂。
然而最显眼的,却是上面大片淋漓淌落的红痕,那是顾允白的鲜血,浸透了一般,任凭他怎幺擦也去不掉。甚至有两滴溅在娃娃的脸上,使得唇角抿起的弧度都变得诡异起来。
扶襄努力睁大眼,眼前还是变得模糊起来,水雾中唯余一抹刺痛的红,扎得他呼吸不畅,心口一阵窒闷,只能死死揪着胸前的衣襟,狼狈地闭上眼深深弓起脊背把脸埋下去。
那块玉石被紧握在掌心,他呼吸颤抖,把攥起的手掌抵在唇边,泪水涌出的瞬间吻住血迹斑斑的玉石纹路,气息虔诚又绝望。
顾允白,我恨不起来你,只是心里好难过,和父皇离去时不一样的难过。
那时候即便伤心害怕,我也知道自己该做什幺,可是现在,我走不出去,我明知道自己该振作起来,却身体不听使唤,脑子也不听使唤,他一直在想你,顾允白,你知道吗?
随着一阵压抑到极致的沉闷抽噎声,被子下蜷缩起来的小小的一团抖了又抖,那股哀伤难过顺着衾被的缝隙流淌开来,弥漫到屋子里苦涩难言。
我会为你报仇的,他咬着牙眼泪流得更凶了。
——
第二日,原本不甚清醒的皇帝陛下一早便起了,只是身体尤为虚弱,面色苍白如纸,甚至起身动作大了都会喘一口气,染到脸颊上一抹病态的红。
内侍小心仔细地为他穿衣束发,铜镜中映出一道清瘦的人影,擡眸望去的眼神冷静漠然中藏着丝丝戾气。
早朝一切正常,龙椅上的天子面容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能从严厉的语气中窥见一丝盛怒,言明大理寺尽快查出幕后凶手,给自己,也给南阳侯府一个交代。
最后,宣布了一件满朝哗然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顾小侯爷为救圣驾身亡,特封镇北侯,享公侯爵位下葬。
而随圣上前往香山的五名侍卫,也皆无一幸免,倒在那片林子里死状格外惨烈。这五人或是小官之子,或是平头百姓,棺椁被送回各自家中后,随着丰厚的补偿赏赐也都封为了御前一品侍卫,算是给他们家人的一点慰藉。
散朝后扶襄直接回到了御书房,书案前跪着的正是影一。自那日回到京城后,影一因失职自觉领过罚后,不顾身体上的伤又坚强地上了岗。
这次交给他的事情不是别的,与大理寺一样。只是扶襄担心这事牵扯甚广,大理寺那边畏手畏脚怕得罪人,反倒不敢公正严明地查处凶手。
但,他可不会让真凶逍遥法外,即便是皇室的人,他也不会心慈手软,一样要为顾允白偿命。
进入深冬,白日的天色明显也阴沉许多,寒风呼啸而过拉扯着树梢沙沙作响。
立德斋内烛火盏盏,御案后紫檀宝座内的人周身气息沉凝,手中捏着的纸张渐渐发皱成一团,紧攥的指节甚至泛起了青白色。他微垂着头呼吸急促,下一刻猝然起身,紧接着案面上的东西被一扫而下,噼里啪啦坠到了地砖上。
扶襄一手按着书案,低下头大口喘气,而后不停地咳嗽起来,细瘦的腰身弯折出一道深深的弧度。发丝倾落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感觉到难以发泄的暴躁和郁气,还有那幺一些难以自控的哀伤和悲痛。
好一会,他才渐渐止住了咳,过激的情绪也平复下来。他直起身,坐回宝座内慢慢仰起了脸,湿润泛红的眼尾在灯火下水光晶莹。
追查的事情已有了些许眉目,在影一奉上资料的不久,大理寺就也进宫来汇报进度了。扶襄看过影一的密函,早已知和皇室中人有关,大理寺也发现了,便隐晦地问他是否要继续彻查到底。
“继续查!就算是朕的亲眷,朕也绝不会姑息!”
听到这幺一句话,大理寺卿跪在地上不由擦了擦额角的虚汗,他坐上这位置才多久啊,怕的是殃及池鱼啊!
心中这样想,他也屁都不敢放一个,得到圣上口谕后忙火急火燎赶回了大理寺,一脸正气向下面的官员施加压力,并搬出圣上的一番话润色一番,只把众人听得心潮澎湃只等与黑暗势力一较高下。
这边大理寺开始没日没夜地查找证据,细致到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如此几日过去,即便有锦衣卫的协助,也生生把上下一干人等熬得面容憔悴,几乎能看见周身盘旋不散的幽怨黑气。
而皇宫内扶襄情绪失控的次数渐渐减少,他终于不会在空旷幽寂的宫殿内骤然崩溃到难以自已,不是就此搁下了,他只是学会了用表面的平静来掩盖其下积攒的沉疴。
——
冬月,月末,正午的天空明净得一丝阴霾也无,寒意却也冰凉刺骨。
城北一家有些年头的饭馆内,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小公子,正低着头安静地吃一碗素面,桌上还摆了一小碟风味咸菜。
他的四周不远不近站着五个人,四名侍卫模样的人腰挎长刀,另一人倒是面目白净,低眉垂眼姿态恭敬,手上捧着一件雪白华贵的狐裘披风。
正是微服出宫的皇帝陛下一行人。
一碗面吃完,扶襄用帕子擦了擦嘴。他偏过眼眸看向旁边的座位,一瞬间好似看见了当初带他来这里的顾允白。
少年眉眼飞扬,朝他笑得肆意,带着毫无保留的热烈欢喜。
猛地人影碎裂,扶襄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然后深吸一口气,直接站起身往外走。
元忠几人见状忙跟上去,外面数九寒天他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展开斗篷给前方的人披上,边小声哄劝:“公子,这天儿太冷了,您仔细着凉。”
扶襄停下脚步,擡手把斗篷拢得更紧了些,领口镶着的一圈白色狐绒,把他的一张脸衬得精致如美玉般剔透。
午后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扶襄整个人被裹在斗篷下,手中还抱着一个小巧的暖炉。他目视前方脚步缓慢,偶尔那双漂亮的眼珠才动了动,最后在一条小巷前站定,久久地注视着里面没有下一步动作。
一下午,扶襄从城北走到了城中心,人流渐渐密集起来,打量的目光也随之多了起来,露骨,毫不避讳,扶襄厌烦地闭了闭眼。
元忠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劝他坐上软轿,这会见他脸色不对,忙上前接着劝:“公子,坐上轿子吧,走了一下午您腿脚也吃不消,这街上人又多,难免有不长眼的冲撞了您。”
扶襄隐忍地点点头,轿子正好落在他身侧,轿帘被掀开,他一手拎起斗篷弯腰坐了进去。
“公子,是直接回去吗?”元忠凑近轿帘压低声音问。
“......先在城中心转一圈。”
“是。”
日暮西沉,华灯初上。
周遭的人声热闹起来,扶襄坐在轿子里仿佛被彻底隔离开,这一方小天地过于沉寂,他听着耳边那些欢声笑语,竟徒生出一股子悲凉来,不禁垂着眼僵硬地扯了扯唇。
轿子平稳前行,路过一池莲音时被叫停,而后下来一人径直走进了风月闲吟的销金窟。
元忠看见这玉兰绕砌、暗香浮动的场所步子就是一僵,这要是被掌控欲强大的摄政王知晓,他的这条小命压根就不够折腾。
等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一容貌艳丽的女子便迎了上来,看见打头的扶襄先是一愣,眸光闪了闪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小公子今日一人过来的?”
元忠在一旁咳了一声,直接上前挡住扶襄的一半身形,拿出一个元宝递过去,“劳烦要一个雅间,上点吃食茶水。”同时心中绝望,怎幺他的主子还不是第一次来啊?
女子从容接过元宝,笑盈盈地,“好呢,公子们先去雅间等候吧!要几位花魁娘子作陪吗?”
“不必。”扶襄出言拒绝,擡步往里走,又道,“要顾允白常用的那间雅间。”
顾小侯爷身亡的消息早已传开,一池莲音中的人对他颇为熟悉,样貌明俊逼人的小侯爷,又出手阔绰从不为难人,以至于不少花魁娘子都对他心生爱慕,听闻他身亡的消息还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
所以听到他这句话,面前的女子笑容微敛,语气也变得有几分沉重,“那间雅间正好还没人,公子这边请。”
说着擡手作出请的手势,心中恍然,难怪她觉得这小公子面熟,原来跟着顾小侯爷来过,那是一年前了吧?
雅间内暖融融的,扶襄解下斗篷交给元忠,然后在桌前坐下。
不大一会,小菜和酒水就送了上来。
扶襄没有食欲,简单动过几筷子后,拿起一旁的酒水喝了一口。
熟悉又陌生的口感,当即让他眼眶一热。
他吸了吸鼻子,捏起杯盏递到唇边一饮而尽。
这样灌下三杯酒后,元忠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劝道:“陛下,您这样喝酒伤身,顾小侯爷若是看见了也要心疼的。”
搬出顾小侯爷的名号,扶襄放开酒壶果然不再闷头一饮而尽。只是搁在桌上的右手紧握成拳,那双眼也通红得几欲落泪。
“他若是心疼,他该回来找我的....你说他怎幺就、就这幺狠心....”
“陛下,小侯爷也许就在您身边,在默默地注视着您,您要往前看,才不辜负他付出的一切。”
“....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的.....”
他趴在自己胳膊上,哽咽了一声。
“陛下,”元忠单膝跪在他身旁,仰着脸看他,“您还没为小侯爷报仇,我们回宫您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又是新的一天,好吗?”
片刻后,扶襄擡起头,扭过脸垂眸看他。
元忠从怀中拿出帕子,擡手轻柔地擦拭他的脸颊和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