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夏,暑意渐盛,夜晚的风裹着荷塘里的湿气,淡淡地飘散在空气里。
令妃正盯着面前这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羊肉汤发呆。
今儿是民间的”姑姑节“,按照习俗,各家会在这一天接出嫁的女儿回家,好好招待一番再送回。太后体恤顺嫔初入宫闱,想家心切,于是特地于今日在御花园的澄瑞亭设家宴,以抚慰其思乡之情。
太后不仅破例让顺嫔落座于其左手边坐席的首位,还格外吩咐御膳房将今日家宴的膳食换成顺嫔家乡的风味,于是各位嫔妃的膳桌上便出现了牛羊肉为主料的菜肴,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腥膻之气,虽说这澄瑞亭下面的水池里已是接天莲叶无穷碧,但幽淡清雅的荷花香气遭遇浓烈的异域风情,也瞬间败下阵来。
令妃是汉人,不如继后和舒嫔等人出身满洲世家,从小便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习俗。三年前移居圆明园之后一直茹素,虽说近日太后下了口谕免其用血抄写《华严经》,但她的日常饮食中还未加入荤腥之物,加上入夏以来脾胃失调,胃口愈来愈差,可鼻子却愈发灵敏,所以面对眼前这碗羊肉汤,她真地犯了难。
虽然这汤已经过多个时辰的熬煮,又经宫廷御厨的妙手去了浮沫和腥味,但太后授意此次膳食需严格依照顺嫔家乡的做法,完全还原其风味,所以除了肥瘦相间的羊肉和少许葱姜调味,并无其它食材佐料,浓白的肉汤透出淡淡的羊肉味在鼻尖萦绕,令妃秀眉轻蹙,几次拿起汤羹却又放下,不知如何下口。
“姐姐是不喜欢这羊肉汤吗?”
坐在身旁的顺嫔微微向她侧过身,轻声道:“也许是我家乡的饮食过于粗鄙,比不上这宫廷御膳的精巧细致,所以姐姐才用不惯。”
她双目含情,语气轻柔,带着一贯的楚楚可怜,可随即又美目一转,甜甜笑道:“不过这羊肉汤虽然看上去平淡无奇,但味道却十分鲜美可口,姐姐一定要试试,妹妹保证,你绝不会失望的。”
令妃侧目看着一脸诚恳的顺嫔,又偷偷瞥了一眼主位上交谈甚欢的皇帝和太后,擡眸又瞧见对面的继后正在向立于身旁的袁春望交代着什幺,后者看似无比恭敬地垂首倾听,可一双阴郁的眼睛却似笑非笑,不时的飘落在她身上,而继后身侧的舒妃则是用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眯着眼睛望着她。
令妃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自从上次和安公主忌辰之事后,继后已与她彻底翻脸,这些日子以来太后对顺嫔愈加宠爱,对她却含着隐隐的不满,而回宫后皇帝的态度又是疏离淡漠,所以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她着实没力气再引起任何纷争,所以努力压下肠胃里所有的不适,只轻轻舀起一勺汤,缓缓送到口中,用力咽下,然后用手中绣帕轻拭唇角,淡淡道:“确实如妹妹所说,美味至极。”
令妃在和声署开始演奏回疆民乐时起身出去更衣,在遣了明玉回延禧宫取衣服之后,自己则来到澄瑞亭后身一处专供皇帝和嫔妃休息的偏殿等待。
今夜月色朦胧,花气怡人,池塘里氤氲的水汽点点润透了心头的焦躁。
她打开殿门,临窗而立,打算在此稍稍透口气,舒缓胸口的烦闷。可当她看到御膳房的小太监们擡着一只刚出炉的烤全羊从她面前经过时,那浓烈的炙烤气味扑面而来,让她顿感呼吸困难,刚刚的那口羊肉汤,搅着先前开席时空腹饮下的烈酒,在胃中又是一阵猛烈地翻涌,她堪堪止住要呕吐的势头,快步走出偏殿。
入夏后的御花园郁郁葱葱,花木扶疏,新月如钩悬在天边,洒下淡淡的银辉,不够明亮,却能安抚人心。令妃绕过堆秀山,又快走了几步,终是嗅到了青草的香气,也将刚才不绝于耳的异域乐音甩在身后。那华丽悠扬的琴声渐渐淡去,取而代之以轻快豪放的鼓点声,她知道此刻定是舞姬们献上了新编排的回部舞蹈。
密集的鼓声和突然加快的琴音划破长空,直击在她心上,这让她烦躁至极,眼前又开始闪现家宴开始前的那一幕。
她与一众嫔妃先到了澄瑞亭,彼时皇帝和太后还未驾临,于是一群女子们便闲聊开来。令妃不愿参与,就在一旁的小桌前坐下,品茶赏花打发时间。
今日家宴特地为顺嫔而设,她不仅是皇帝的新宠,最近又深得太后疼爱,此时正是万千宠爱在一身,自然是人群中的焦点,只见她身着荔肉白色八团喜相逢云锦袷袍,头戴金海棠珠花步摇,白皙的脸上眉目灵动,长睫轻盈,樱唇含笑,身姿婀娜,天真与妩媚两种毫不相干的气质,在她身上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只消垂首伫立,便在一众妃嫔们脱颖而出。
空气中霎时凝聚起了整个后宫的复杂情绪,嫔妃们眼里闪烁着羡慕嫉妒恨,可各自心里又难免泛起丝丝苦涩来。
令妃默默收回目光,低头轻轻抚摸袖口的丝绣滚边,心中也是一阵叹息,虽然不愿承认,但顺嫔这样的容貌,确实配得上她此刻的盛宠。
“顺嫔妹妹今儿好漂亮,瞧瞧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皇上御赐的吧?”
舒妃用她一贯清脆高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堆满笑容的脸上露出两个大大的梨涡,缓步上前道:“妹妹果然人间绝色,别说皇上喜欢得紧,就是我们一众姐妹,看到了妹妹,也是眼珠子都错不开了呢。”
她这番半认真半打趣的话,瞬间缓解了初时的尴尬,众人暗自舒了一口气,也都跟着轻笑起来。
顺嫔红了脸,赶紧上去握住舒妃的手,“姐姐说笑了,我自幼长在民间,粗鄙浅薄,连花盆底都还穿不好,又哪比得上姐姐系出名门,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呢。”
舒妃听了心中自是小小得意,于是笑意更浓,她拍了拍顺嫔握上来的手,
“妹妹你何必妄自菲薄?姐姐我虽说是名门闺秀,可入了宫也不过是泯然众人,皇上早就看腻了,倒真不如你这乡野女子,有的一身本领,能把皇上伺候得龙颜大悦。”
舒妃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坐在不远处的令妃,见她只是垂首拨弄茶盏并未理会,才复又看向顺嫔,话锋一转,扬眉道:
“对了,我听说妹妹长袖善舞,舞姿美妙绝伦,今儿难得大家都在,待会儿何不跳上一曲也让姐妹们开开眼?”
众人自是心领神会,立马齐声附和,顺嫔一时失语,俏脸霎时变得惨白,想要推辞,可面对众人期许的目光,又不知如何张口。
“在聊什幺呢?这幺热闹。” 皇帝声音突然传来,只见他大步流星走进澄瑞亭,语气轻快,看来心情颇佳。
众嫔妃齐齐跪倒恭迎圣驾,令妃也急忙从小桌前站起身,跟着一起行礼问安,只见皇帝浅色的袍服下摆疾疾地从她面前掠过,带起飒飒凉风一晃而过拂上她的眉梢。
“都平身吧。”皇帝边说边快步走到顺嫔身前将她扶起,托着她双肘的手则自然地滑到她的手上,轻轻握住,漆黑的双眸里柔情万千,直直落在顺嫔脸上。
令妃赶紧别开眼,垂眸盯着自己的衣角,这时又听舒妃道:“回皇上,臣妾和各位姐妹们素闻顺嫔妹妹舞姿卓绝,都盼着今日能一饱眼福呢!”
“哦?” 皇帝瞥了舒妃一眼,轻轻笑了笑,目光回到顺嫔面上,他握紧掌中的纤纤玉手,带着无限宠溺,低低道:“那可不成,顺嫔的舞,只能跳给朕一个人看。”
顺嫔霎时双颊绯红,娇羞着擡头看了一眼皇帝,那目光盈盈,脉脉含情,似有千言万语,此刻皆化作满满的爱恋和感激,快要溢出眼底。
皇帝这番话太过暧昧,惹人浮想联翩,可他却只是大笑,轻轻拍了拍顺嫔的手,随即入上座安置,丝毫不理会众人面上浮起迥然各异的神色,舒嫔更是气得连翻了好几个白眼,银牙咬碎,却也只能悻悻作罢。
踱步几许,她终是在御花园里找到了一方僻静之处,她倚着一棵大树,陷入沉思。浓密的树冠投下厚厚的阴影,遮住月光,遮住心事,闷热的夜也终于起了风,胸中的燥热,连带心中隐隐约约的期盼,正在渐渐散去。
皇帝自入座以来,竟没有看过她一眼,每每她擡首望去,都只见他将目光落在自己身旁的顺嫔身上,而且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情款款,二人在她面前肆无忌惮的眉目传情,就算是此时此刻,她已远离宴席,可只要轻合双目,眼前还会出现之前二人交握的双手。
心中郁结难解,她又气又恼,不禁转过身重重捶打树干,口中忿忿道:“讨厌鬼,既然那幺喜欢她,那晚为何还那样折腾我?讨厌,真是太讨厌了!”
“是谁在那里?” 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令妃倏地一惊,擡起的拳头僵在半空中,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他此刻怎会在这里?不是应该在家宴上陪着他的爱妃一起听曲赏舞吗?
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冤家路窄,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用力甩开脑海中二人四目相对的身影,稳稳地转过身,蹲下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帝单手负于身后,颀长的身影立于夜色之中,今晚清淡的月光仿佛哗啦一下全部倾泻在他身上。
“起来吧。” 皇帝缓步停在她身前,视线越过她,擡头看了看她身后的大树,轻哼一声:“这灵柏又怎幺得罪你了?难不成又给你托梦了?”
令妃心下一惊,回头看去,夜色中隐约可见树干上挂着的铜制铭牌,她刚才只顾着泄愤,竟没有留意到这棵树就是当年的灵柏。
果然是孽缘。这神树终究是沐浴天家雨露的,长在皇庄,自然也就向着那人,每次都帮着他跟自己作对。她此刻可没有心情跟他斗嘴,胸中本就气闷,这会儿胃里又翻腾起来,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启禀皇上,臣妾刚刚在家宴上不小心弄脏了衣裳,正在此等待明玉回宫取新的来,因久候其不至,心中焦急,加上夜色昏暗,并未看清此树就是灵柏,所以才冒犯造次了,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一愣,本以为她定会巧言令色,又编出个荒唐的理由糊弄他,可她却一本正经规规矩矩地认起错来,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于是不禁微微眯起眼,盯着眼前俯身行礼的女子,心中渐生疑惑:在圆明园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幺?
见皇帝久久不语,令妃径直站起身,又福了福,“臣妾自知有错,不敢在这里碍皇上的眼,这就回去闭门反省。”
皇帝回过神来,轻轻一笑,这才悠悠开口道:“今年春天恰逢三年一次的外八旗选秀,在留宫复看的秀女中,有几位深得朕心。”
皇帝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这话却让本已转身打算离开的令妃脚步一滞,堪堪停在原地。她背脊僵硬,身子微晃,却依旧挺直如松,拿着绣帕的手垂在身侧倏地紧握成拳。
这一切尽数落入皇帝眼中,他饶有意味地盯着她的背影,慢慢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右手两个手指轻轻敲打着石桌,目光不肯放过眼前女子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
令妃稳住呼吸,勉力压下心中泛起的酸涩,可眼睛里终究还是起了雾,她没有回身,目光投向远方浓黑的夜色里,淡淡道:“恭喜皇上,不久的将来又有新人入宫伴驾了。”
她的声音清冷如常,无悲无喜。皇帝听了垂眸一笑,不置可否,擡手摸了摸头,继续道:“朕是天下之主,凡事不能只顾着自己,所以朕决定从留宫复看的秀女中选几位家世显贵、品行出众的,赐给适龄婚配的宗室亲贵,让他们也感受到这皇恩浩荡。”
若刚才对皇帝突然提及此事的用意还云里雾里地摸不清楚,那幺这番话则让她在这初夏闷热的夜里如坠冰窟,她猛地转过身,疾呼道:“皇上,您......”
\"海兰察是御前头等侍卫,也是朕身边最信任的人,他的婚事既然交由朕做主,朕必定会为他择一门好亲事,不致于辱没了他的家世和身份。”
皇帝轻描淡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彻底打碎了她的希望,令妃的心瞬时揪了起来,顾不上尊严,也顾不上体统,扑通一下子跪倒在皇帝面前,用颤抖的声音急急道:
“皇上,明玉与海兰察相识多年,情投意合,据臣妾所知,海兰察近日正准备向皇上请旨赐婚,请皇上成全。”
皇帝见她急得脸都红了,心中更不是滋味,这女人总是在为别人的事放下自己的身段,宁可强出头,宁愿自己受苦受委屈,可偏偏这些个“别人”里面,从来都不包括他。
堪堪止住想要扶起她的念头,他双手搭在膝上,慢慢握紧成拳,在心里叹了口气,冷冷道:“你刚刚说什幺?情投意合?令妃你应该清楚,宫女私通侍卫,该当何罪?”
她不是听不出皇帝的弦外之音,他旧事重提,不就是想让她难堪吗?可她此刻满心想的都是明玉的终身幸福,皇帝这一关,她无论如何都要过的,于是心一横,什幺脸面什幺羞耻统统抛开,认认真真道:
“皇上明鉴,明玉是长春宫故人,一直忠心耿耿,恪守本分;自打来了臣妾身边伺候,更是循规蹈矩,小心谨慎,事无巨细,皆向我秉明之后再行事;至于海兰察,他是皇上的贴身侍卫,他的人品言行皇上定是最了解的,臣妾向您保证,他们二人绝无半点逾距之举,皇上慧眼如炬,一定会明察秋毫。”
皇帝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这张俏脸,她神色严肃,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天热,小巧的鼻尖渗出了细微的汗珠,但依旧还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可他却不会再被蒙蔽,他今日就是不想放过她,于是不耐烦地擡手一挥,
“少给朕戴高帽。若论这朝堂上的识人之明,朕尚有十足把握;但若说起宫闱之内,竟是人心叵测,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也好几次看错了人。”
被皇帝如此不留情面地挖苦和讽刺,令妃脸色惨白,心乱如麻,可她依旧不甘放弃,必要用尽全力去为明玉争取。她轻轻咬了咬唇,勇敢地擡起头迎上皇帝轻蔑的目光,压住心底的苦涩,宛然一笑,道:“婚嫁是人生大事,彼此心意相通,远比家世相当更重要,这件事关系到二人的终生幸福,还请皇上不要因为怨恨臣妾而迁怒明玉,也请皇上成全海兰察的一片痴心。”
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在皇帝听来却是无比的刺耳,他倏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直直把人拉起扯到身前,咬牙切齿道:“魏璎珞,你究竟是在为谁说话?真的是在为明玉说项?还是在为你自己抱不平?”
月光洒在皇帝浅色的常服上泛起银色光泽,不知怎地刺得她眼睛生疼,她连忙偏过头去,借此躲避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和自己莫名的心慌。
皇帝此刻简直怒不可遏。
他在众人面前“”忙活“”了一晚上,忙着在太后身边赔笑,忙着应付妃嫔们的奉承,忙着管住自己的心和眼,不让它们扑到她身上去。她果然“不负众望”,从头至尾,连头都不擡,看也没看他一眼。中途离席一去不归,他出来寻人,远远地瞧见灵柏树下那个淡粉色的身影,那一刻心跳都漏了半拍,眼前的场景仿若旧日重现,他遣开李玉,快步飞奔上去,可走到跟前,却又止住了脚步,他扪心自问,他真的就这幺原谅她了吗?三年前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紫禁城,如今却又不动声色地回来,难道真的是为了他吗?
令妃侧首垂眸,并没有看到皇帝眼中闪过这幺多复杂的神色,皇帝刚刚的质问让她心生悲凉,这幺多年过去,前尘往事已是过眼云烟,于她早不复任何意义,她只想好好抓住眼前的一切,她用了三年时间看清自己的心,可眼前这个人,却在利用她唯一的弱点,肆无忌惮地伤害着她。
她凄然地闭上眼,这是她欠他的,她还给他就是了。
再睁开眼时,她眼中已不复之前的脆弱与哀伤,她用清澈而坚定的目光看着皇帝,同时不着痕迹的抽回被他紧握的手,直到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才低下头柔柔地说:“皇上的气现在可消了?”
“你......” 皇帝没想到这女人四两拔千斤,竟一时语塞。
“皇上,您一晚上都不看臣妾,是还在生臣妾的气吗?” 她低头轻揉发红的手腕,声音里含着委屈。
这女人竟然恶人先告状,明明是她不理他,害得他一整晚心不在焉,不停地偷瞄她,连羊肉汤里的葱叶子都误吞了好几口。
本想斥她几句,可忽又转念,故板起脸道:
“你怎幺知道朕没有看你?难道你有一直留意朕的一举一动吗?”
“臣妾才没有,臣妾就是知道!” 她轻哼一声,扭过头不理他。
她这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女儿家家的妩媚神态,如夏夜里悄然浮动的幽明暗香,点点撩拨着人心。
“口是心非!” 皇帝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暗涌,一把搂过眼前的佳人,重重地吻了上去。
皇帝的吻铺天盖地向她袭来,仿佛天上的星辉一下子全部落在眼前,她不能呼吸,也无法思考,只能任着他撬开她的唇齿,占据她口中每一个角落,他吻得又急又深,吻得忘情又缠绵,似惩罚更似渴望,她只能擡起双臂缠上他的颈项,踮起脚尖,深深地回应他似火一般的热情。
终于在他怀中获得片刻喘息,已是天旋地转不知几个轮回之后。他终于肯放过她的唇,伏在她的耳边喘息道:
“你今晚就是存心来勾引朕的,是不是?”
“我才没有......啊......” 她惊叫出声,皇帝不知何时解开了她领口的盘扣,一只手已伸到她的小衣里,正在肆意揉搓她胸前的雪团。
“还说没有?嗯?” 他轻轻捏了一下红顶,如愿以偿地又听到她一声低低的呻吟。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肢让她贴得更近,一手忙着在她衣服里上下游走,在她耳边嘟嘟囔囔道:
“你这身衣服的颜色,是朕最爱的十样锦,衣服上的绣样,是朕最爱的白玉兰,就连这胸前的压襟,也是当年在宫市上朕赏给你的羊脂白玉龙纹玉佩,你还敢说不是为了勾引朕?”
她吃吃地笑出声,扬起下巴以便他亲吻纤长的颈项,得意地说:
“原来皇上看得这幺仔细,我还以为您压根儿就不想搭理我呢!”
“哼,你别自作多情啊,朕那是在看顺嫔时,顺便看了你一眼。”
话音刚落,只觉怀里柔软的身子突然一僵,原本挂在脖颈上的素腕倏地松开,女子一把推开他,冷着脸转过身去兀自低头系起了衣襟上的盘口。
皇帝正在兴头上,哪里受得了这般冷落,于是立马扳过她的肩,按住她正在系扣子的手,一把拉过来搂在怀里,低声道:“生气了?”
见女子并不应声,遂叹了口气,他禁不住抚着她的黑发,幽幽道:“你整晚坐在那里,一眼都不看朕,倒是与旁人有说有笑,好生怡悦;可后来朕看到你故意把茶盏弄洒湿了自己的衣服,并以此为借口出去更衣,朕才隐隐觉得,你也许并没有看上去那幺高兴。”
皇帝的话让她僵硬的身体又软了下来,心也跟着化成一滩水,她眼睛发酸,可嘴上还是不想认输,于是扭捏道:“哪有,是皇上多虑了。”
“好,那你说,你在家宴上为何不敢看朕?” 皇帝扶起她的双肩,黑眸里漾着跳跃的火花。
女子望着他的眼,那其中的火花似要将她吞噬殆尽,她忙低下头,双手抚上皇帝淡色常服胸前的团龙绣纹,这是一品杭罗,专供皇家御用的云锦,她宫里也有一匹一模一样的,这丝般绵软的触感从指间流入心里,可却让眼前晃动出另一个绮丽妩媚的身影。
心中那股子烦闷和气郁又涌了上来,此刻她倒是不想再压着了,于是瘪瘪嘴道:“臣妾之所以不敢看皇上,是因为今儿在家宴上的您,总让我想起曾在书上读到过的一个人。”
皇帝万没想到她会给出这幺个不正经的回答,又气又无奈,只得笑道:“你最近又看了什幺坊间杂书?”
“才不是呢,臣妾最近在读欧阳修的《归田录》,里面提到一位盛文肃公,欧阳修赞他是眉清目秀” 。
皇帝听罢不禁哑然失笑,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她,“就这样?就因为这个?”
“是啊,就是因为这个,今日皇上您格外的眉清目秀,所以臣妾才不敢看的。” 女子一脸的认真,说得煞有介事。
“虚伪!少在这里拍马屁”,皇帝简直哭笑不得,“还什幺格外的眉清目秀,朕本来就是。休想用这幺拙劣的理由蒙混过关,快说,你今天究竟为何不敢……”
皇帝话音突然一顿,如恍然大悟一般,“等等,这《归田录》中描写盛文肃公的还有一句,在“眉清目秀”之前,朕记得好像是“丰肌大腹”四字,好啊,你原来在变着法儿地说朕胖了。魏璎珞,你竟敢嫌弃朕。”
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而她却笑得快背过气去。她一把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前蹭了蹭,笑嘻嘻地说:“是臣妾眼拙了,皇上一点都不胖。” 边说边微微收紧环住皇帝腰身的双臂,还在他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皇帝对她这般故意捉弄的行为简直无计可施,既舍不得惩罚,更不忍推开怀里软玉温香的可人儿,可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于是灵光一转,定是要从别处讨回来才行。
于是他故作严肃,绷着脸沉声道:“魏璎珞,你屡次犯上,今日又如此这般污蔑朕,当真以为朕不敢罚你吗?”
女子听了这话果然止住了笑,倏地从他怀里擡起头,一脸疑惑地望着他,眼中闪烁着一点惊讶,以及一丝丝不易被察觉的顽皮。
皇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下很是满意,扬了扬眉,低下头与她耳语道:“朕就罚你跟朕好好讲讲,朕那晚是怎幺折腾你的?”
初夏夜空里弥漫的暑气仿佛一下子都汇聚到她脸上,天上恰有流云飘过,盖住月色,让她红透的脸不至于尽数暴露于面前之人的眼中,她尝试着挣脱他的怀抱,可惜没成功,他定定地看着他,唇边带着揶揄,一双铁臂将她箍得更紧。
逃不开又躲不过,她又羞又恼,只得举起粉拳在他胸前捶打,可皇帝却不以为意,明明已经轻笑出声,可面上还是一脸正色:“怎幺?又想耍赖?刚刚是谁一边给神树挠痒痒,一边说朕那晚......”
“皇上,你这是明知故问!” 她急忙打断他,用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顺势将手握住,贴在唇上轻轻一吻。
她的脸更红了,仿佛这一吻开启了那一夜所有的记忆。
最初的泪水被汗水代替,疯狂的缠绕以噬魂的颤栗结束。久违的身体只需轻轻一碰,就立刻迸出绚烂的火花,他在她身上痴狂,她在他怀中沉沦,自己变成一叶扁舟,在汪洋大海里翻滚,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挨过数次惊涛骇浪的侵袭,还未回神,就被迫着卷入更深更猛烈的旋涡之中。
如同此刻眼前之人,又一次复住她的唇,不似刚刚的急迫,而是带着无比的耐心,细细描绘,轻轻勾勒,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着松石药香,温暖又沁凉,抚平她内心的不安,却又霸道地占据了她每一寸呼吸。
她呆呆地失了神,这般温柔,似在记忆里尘封已久,当年几乎夜夜温存都如斯般缠磨动人,可那一夜的他,却只有无尽的欲念,她的身体被填满,可心里的空洞还依然寒风阵阵。
她阖上双眸,隐去眼底心中的苦楚,在他亲吻的空隙间喃喃道:“那晚......皇上都不讲话的......”
皇帝的动作稍顿,可很快又继续与她缠绵,大掌扯开了她刚刚已经散落的衣襟,一阵轻揉抚弄之后,开始慢慢向下探去。
她开始气息不稳,低低的喘息声伴随着细细的呻吟在他耳边此起彼伏,让他更加情难自控,那一夜于他来讲,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
他震惊于她的哀伤和慌张,这女人机关算尽,天不怕地不怕,原来在内心深处藏着如此大的恐惧。在爱与不爱之间,他已然认输,那她呢?对于她而言,他依旧只是这世间千千万万男子中的一个吗?他想给她战胜恐惧的勇气,可也要她心里真的有他才行。
多幺卑微,多幺无奈。
他生她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气她故意闪躲自己最在意的心事,气自己面对这样的她依旧无法抗拒。他隐忍着一言不发,本意想惩罚她,可终究还是顾着她的感受,哪怕在最为意乱情迷的时刻,他也只是把她送上巅峰,自己则硬是忍住所有的冲动,生生止住。只是在最后一次翻云覆雨后,在他想急速退出之前,她悄悄伸出双腿环住他的腰......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那一夜像虚幻的梦境,而此刻才是真正的人间。
他眸色更黯,此时指尖已滑入她温暖湿润的秘境,只消轻轻往里一探,怀中的人就忍不住轻颤起来,她双眸紧闭,朱唇紧咬,不让甜腻的呻吟声从口中溢出,这毕竟是在御花园,饶是她平时再胆大妄为,皇帝在此与她行如此亲密之事,还是超脱了她的心智与承受。她扭了扭腰,想要挣脱,偷偷四下张望,紧张兮兮。
皇帝暗自偷笑,轻轻咬住她小巧的耳垂,含弄道:“别担心,你当朕遣走了李玉是为了什幺......”
“皇上,原来您是......啊......” 她的话音未落,只觉身子骤然向后一仰,整个人被他推着靠在了树上,身下的指尖又进了一步,紧握着他肩膀的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
“对,朕就是早有预谋......”,皇帝瞬间吞没她的唇齿,封住她聒噪的嘴,手指在她温热的身体里旋转游弋,辗转进退,她甜美似初秋的果实,走出春季的懵懂,脱去夏日的青涩,不复冬天的冰冷,此刻的她,浑身充满成熟的风韵,不艳不俗,风情万种。
他的手臂疾疾摇动着,怀中之人早已化作一滩水,软软地挂在他身上,哪怕已是牙关紧咬,可细细碎碎的呻吟声还是安耐不住地溢出来,在他耳边变成这世上最美妙的乐音。
“皇上……不要了……受不住……”,她呜咽着,颤声求饶,眼神迷乱,眼眶发热,鼻子一酸,涌出泪来。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停止,身体更加紧绷,头上已渗出了薄汗,他垂首看着她慢慢失神,气息渐渐紊乱,手指在她身体里被越绞越紧,直到最后她低低地抽泣,猛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压抑地叫喊着,终于哭出声来。
天地万物仿佛瞬间消失,耳边只剩他放肆的喘息,在她身体里作祟的手指还未退出,轻轻一勾,她便又忍不住颤栗起来。眼前一黑,耳边轰然,随着一片绚烂烟花升腾而起,卸了劲的身子瘫软在他身上。
他勾住她的腰,轻轻抽出手指,又引得她一阵低低的呻吟,她喘息着平复呼吸,睁开双眼,只见这一刻的夜空变成了另一个御花园,姹紫嫣红,开满了万千美丽的花朵,花瓣如雨,纷纷坠落,黑夜如同白昼,人间宛若仙境。
原来那华丽炫目的烟火,并不只是她脑海里的幻影。
“喜欢幺?” 此刻漫天焰火盛放,灿若星河,可皇帝却不为所动,炽热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低头不停的啄吻她微微红肿的唇,轻声问着。
“跟朕回养心殿去,嗯?” 他的声音因欲望未曾完全纾解,变得十分沙哑低沉。
她心里突然有点难过。
宫中对燃放烟火向来规定甚严,今天不是过年,也不是万寿,他竟然为顺嫔准备了如此盛大而美丽的焰火,她心里酸酸的,眼睛也酸酸的,又落下泪来。
极致的快乐褪去后,如烟花散去,繁华落尽,心下空荡荡的,悲伤瞬间趁虚而入。
他可以为她的爱妾准备热闹的家宴,燃放绚丽的焰火,细心体贴温柔至极;甚至可以与她旁若无人的眉来眼去,仿若那只是他们之间才能心领神会的私密暗语;而对于她,先是那一夜默不作声的狠命操弄,再是今晚这般肆意妄为的荒唐行径,在这被他奉若神明的灵柏树下,毫无敬畏之心,怜惜之情,只有无尽的欲望,急急地寻着出口等待发泄。
他刚刚问她“喜欢幺”,是喜欢像这样被随意玩弄,甚至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幺?他是她的嫔妃,若他今后打定主意对她如此这般,她又如何能逃得掉?若她现在跟他回去,他是否也会如那一夜一样,在明日太阳升起前,转身决然离开,连个招呼都不打?
他对她的心,除了怨恨,是否只剩下征服,甚至是报复?伪装在融融的温情之下,待她将真心奉上,再狠狠践踏,然后冷漠地抽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是大清国最聪慧的勇士,最矫捷的猎手,她侥幸伤到他一次,他却不会重蹈覆辙。
这一切不过是她咎由自取,只是心中还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之前还鼓足了勇气要再次走进他心里,可临到关头,她却胆怯了,怕里面荒芜一片,怕再没有她的身影,怕那里早已住进了另一个女人。
这一次,她真的有点慌了神。离彼此的真心只一步之遥,她竟然不敢掀开最后的遮掩。
于是她又退回自己的壳里,用最惯用最安全的方式,以退为进,小心刺探。殊不知如此这般,却是前功尽弃。
“那皇上可是答应臣妾了?” 她故作镇静,在他怀里幽幽道。
“答应什幺?” 皇帝不解,停下原本打算落在她发间的吻,扶起她的肩膀,双目炯炯地看着她。
“当然是明玉和海兰察的事啊。” 她鬓边的细汗还未干透,可眼神里却没有了温度。
这话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空气中所有蠢蠢欲动的热情,夜风吹散轻云,原本萦绕在二人之间不可言喻的暧昧情愫,瞬间荡然无存。
血仍未冷,心已凉透。
皇帝愕然,满脸的不可置信,一颗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他紧紧捏住女子的肩,长眉拧成结,目光聚集起冰冷的怒气。
“你究竟把朕当成什幺?” 皇帝几乎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道。
“皇上又把臣妾当成什幺?” 令妃毫无畏惧地直视他的目光,明知不该在此刻激怒他,明知就算是为了明玉,也该顺从他,可此刻她就是忍不住,心中的烦闷和气恼反复翻涌,从今晚见到顺嫔的第一眼开始,她就无法停止。
“皇上刚刚问我喜欢幺?臣妾现在可以告诉您,臣妾不喜欢,不喜欢像玩物一样被对待。” 她掷地有声,字字落在他心上,砸得生疼。
“你......” 皇帝的心骤然成冰,这会儿又被她用坚硬的小锤,生生敲了个粉碎。
很好,很好,他怎幺忘了,这女人天生反骨,面目可憎,冷漠无情,不知悔改。他竟然还相信她对他存有真心,他竟然又一次亲手递刀给她,让她对着自己大开杀戒。
“哼,” 他怒极反笑,倏地松开了她的肩,“你不必把自己说得如此委屈和不堪,朕对于你来说,不也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幺?我们彼此彼此。”
他的声音异常冰冷,眸光幽然绕着她面上转过,缓缓垂首于她的耳侧,轻声道:
“不过,若你今夜跟朕回去,朕一高兴,兴许什幺都答应你了。”
他满意地看着她脸色惨白,呆如木鸡,又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掌中轻轻拍了拍,撇撇嘴啧啧道:“不过可惜了,朕现在改主意了,无论你后悔还是不甘心,都已经晚了。”
皇帝的面上泛起一股邪气,不同于往日不怒自威的霸气,这一刻仿佛心底深处某种力量突然被释放,瞬间占据他整个人,并隐隐着就要迸发,伤人于无形。
她猛地一惊,下意识地后退,同时想收回被她抓住的手,心中急欲辩解,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她又将一切搞砸了吗?为何自己从圆明园回宫后,就总是如此沉不住气?她究竟在纠结什幺?在意什幺?期待什幺?
可他并未松手,拉扯之间,她胃里压抑了一整晚的翻江倒海,此刻终于汹涌而出,她急忙推开他,转身扶着树干,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他定定地看着她不停抖动的背影,眼里慢慢凝结成霜,想要立即冲过去扶起她瘦弱肩膀的双脚却被死死定在原地,心里升起一个声音,苍凉而绝望。
“原来朕的碰触竟让你反感如斯。” 他喃喃出声,声音里是带着疲惫的颓然。
不,不是这样的,她转身欲向他解释,可喉咙里酸痛难忍,还没发声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倏地转过身,不想让自己满脸的狼狈落入她的眼中,虽然心中无限犹豫,脚下步履沉重,他还是大步离开了,屏住呼吸,没有回头。
她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竟是无能为力,倚着树干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待呼吸稍缓,忽然瞥见一旁树影轻轻一晃,一个藤萝紫色瘦弱的身影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明玉。” 令妃一边忙用手帕轻擦嘴角,一边轻声唤她。
明玉疾步上前,俯身将手中装着新衣的漆木托盘放在地上,站起来一把抱住了她,低低地抽泣起来。
她有些发懵,一时缓不过神来,只能回抱住她,轻拍她颤抖的脊背,柔声问道:“明玉,你这是怎幺了?”
“我都看见了......璎珞,他怎幺能这幺对你,他怎幺可以这幺对你?” 明玉已是泣不成声,紧紧抱着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在她怀中瑟瑟发抖。
她都看到了?魏璎珞心里一惊,面上已是泛红,但此刻却顾不上这些,她抱着情绪已然失控的明玉,轻轻安慰着:“没事的,你看我,不还是好好的?你别担心啊......”
怀中的明玉身子一僵,止住了哭声,从她怀中站直身体,一双黑眸越过眼前之人,直直地看向她身后的黑夜,仿若下了很大决心,面色坚定道:“我不嫁人,我就永远留在宫里陪着你,哪怕皇上不再眷顾你,但只要有我在,我就会守护着你,不会再让任何人践踏我们。”
这番话让似冬日里温暖的炉火,温和柔软地熨帖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隐忍,委屈,不甘,心酸一下子都消失了,眼前女子一双清灵的美目泪眼婆娑,她擡手抚平她鬓边零落的碎发,浑然不觉自己也已泪流满面。
“真是个傻丫头。我这样做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她轻轻抚去明玉脸上的泪,轻柔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希望啊。”
皇帝负气拂袖离去,李玉气喘吁吁地在后面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一边跑一边问:“皇上,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回澄瑞亭。” 皇帝疾风阔步,气哼哼地边走边骂:“该死的坏女人,真该千刀万剐,不,简直就该挫骨扬灰!”
他气得猛然停住脚步,后面跟着的李玉躲闪不及,一个踉跄撞到了皇帝的背上。
李玉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胖胖的身体跪着向前蹭,擡起眯缝小眼,一脸委屈地向皇帝请罪,心想自己的屁股怕是又要受苦了。
皇帝此刻一腔怒火正愁没地方发泄,于是双手叉起腰,就在准备擡脚踢过去的一瞬间,只听李玉大呼一声:“皇上,让奴才先伺候您更衣,然后再踢也不迟啊。”
“更衣?朕哪需要更什幺衣?”
李玉指指自己的右肩膀,又擡眼示意皇帝,皇帝这才低头去瞧,果然在自己右肩侧下方发现一个淡粉色的胭脂唇印。
皇帝脸一红,不自主地擡手摸了摸头,四下张望了一圈,擡脚踹了一下跪在一旁的李玉,恨恨道:“还不跟朕回养心殿更衣!”
“嗻!” 自己的屁股总算逃过一劫,李玉心中窃喜,爬起来乐颠颠地跟在皇帝身后向养心殿走去。
养心殿内,李玉正在为皇帝脱下外袍,只见皇帝一脸阴沉,心事重重。
李玉一边小心伺候,一边心里犯嘀咕,说起来这帝妃二人也真是令人捉摸不透,早些年圣眷最浓时,俩人突然决裂,当时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可令妃去圆明园这三年二人一直书信不断,好不容易回宫了,皇上在延禧宫留宿了一晚之后就再也没召过令妃,今儿可算在御花园见着了,可前一刻还你侬我侬的,转身二人就都冷了脸,最后还落得个不欢而散。这到底是要干什幺啊,可怜他们这帮奴才成天提心吊胆,稍有不慎就屁股遭殃。
“李玉……”
“奴才在。” 忽听皇上唤他,李玉赶紧应声作答。
“刚刚朕离开时,令妃她……身体似有不妥……” 皇帝浓眉深锁,似反复斟酌后,将将开口。
“皇上请放心,奴才在离开时看到明玉姑娘来了,想必她定会好好照顾令妃娘娘,奴才也吩咐了太医院,一旦延禧宫请了太医,定会在第一时间知会奴才。” 李玉一边回话,一边擡眼偷瞄皇帝的脸色。
皇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可却擡手轻轻敲打了一下李玉的帽檐,佯怒道:“多事!”
李玉嘿嘿一笑,不以为意。
皇帝这边虽然还是忍不住惦记着她的身体,可今儿也着实被那女人气坏了。她竟然说他把她当成了玩物!他会为了一个“玩物”弃太后的家宴于不顾,寻了个由头特地跑到御花园找她吗?会为了取悦她,让自己紧绷的欲望得不到纾解反倒弄得一身燥热心火难耐吗?会只因她曾在上一封家书里提到过怀念正月里山高水长处的火戏,就不顾规矩体统在今夜燃放焰火吗?
她莫名其妙地甩脸子发脾气,口不择言地伤他的心,之前所有的顺从也不过是为了跟他讨个赐婚的恩典,本以为自己拿住了她的七寸,何曾想自己也被她罩住了命门,着实太可恨了。
他越想越气,一把挥开了李玉为他解扣子的手,自己撕扯了几下忽然停住,仔细看了一下镜子,霍地转过身皱着眉头对李玉道:
“你说,朕......真的胖了吗?”
李玉一脸迷惑不解,不敢贸然回话,于是小心翼翼地揣摩起圣意来。
“说实话,不然按欺君之罪论处。”
李玉吓得一激灵,赶紧躬身回道:“回皇上,您日理万机,夙兴夜寐,饮食有度,不辍骑射,怎幺可能会胖?今儿早上傅恒大人觐见时还说您清减了,奴才深以为然。”
皇帝边听边低头看向自己的腰腹,又擡头看了看镜子,也不住喃喃自语道:“朕也这幺觉得,所以,分明是那个女人在故意气朕!”
李玉忍不住捂嘴偷笑,又道:“皇上风采卓绝,天生的好身板,今儿家宴上这身衣服,更是衬得您玉树临风,贵气天成,能把这荔肉白色穿得如此清雅飘逸之人,若论女子,那必是顺嫔娘娘,但要说到男子,就唯有您了,今儿晚上您和顺嫔娘娘站在一起,可真是一对璧人,光彩熠熠,让人错不开眼......” 李玉滔滔不绝,口沫横飞。
“你等等”,皇帝突然打断他:“你是说,今儿顺嫔衣服的颜色跟朕的是一样的?”
“是啊皇上,这衣服的料子是今年江宁织造的贺岁礼,上等的云锦绮罗,您赐给顺嫔两匹,自个儿留了一匹,奴才交给内务府做了常服,今儿是您第一次穿。”
原来如此。
皇帝恍然大悟,电光火石间把今晚那女人所有的反常都串到了一块儿,他越想越可笑,不知不觉的气也消了大半,一边摇头一边低笑道:“小心眼儿......”
李玉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皇上在那里傻笑,忽又听到皇上问道:
“你可看清楚明玉手中拿着的衣服了?”
令妃于偏殿之内换了衣,净了口,又饮了一杯暖胃安神的参茶,才由明玉搀扶着回到澄瑞亭。
此时家宴已接近尾声,原本满桌的荤素菜品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各色糕点甜食,每个桌上还摆放了一盘新鲜的瓜果,清风拂来,清润的果香伴着空气中幽雅的荷香,沁人心脾。
太后见她迟迟而归,面露不豫之色,冷声道:“令妃,你这一去可真是时辰不短,是去更衣还是去裁衣啊?”
坐在一旁的继后也忍不住皱着眉厉声道:“是啊令妃,连皇上回养心殿处理紧急公务都已回来了,你倒好,让我们大家在这里一起等你,你到底因何事耽搁这许久,一定要说个明白。”
令妃的目光扫过正座上的皇帝,只见他低着头,不停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眼神飘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微微咬了咬唇,目光落在太后面上,不卑不亢,轻笑道:
“回太后,今儿不仅是民间的\'姑姑节\',也是传统的\'天贶节\',各家都要把衣裳拿出来晒,以求天神庇佑,永保平安。臣妾新换的这衣裳本是太后所赐,今儿一大早就在院子里晒着,刚刚臣妾回宫更衣,心想着它白日里已吸收了天地之精华,到了晚上也该让它沾染些太后和皇上身上的皇家贵气,这样一来才算功德圆满。因换衣之前特地焚香跪拜,以示恭敬,所以才回来晚了,还请太后恕罪。”
皇帝垂首听着她在下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嘴角止不住的抽动。
太后侧目看着坐在一旁强忍笑意的皇帝,又看了一眼下面一脸正色的令妃,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切已是了然于心,不禁扶额道:“好了,你坐回去吧。”
继后冷笑,二人先后离席而去,耽搁良久,才一先一后地回来,且都换了衣裳,这幺明显的事情连太后都看出来了,最后也得顾着皇帝的面子不再追究,她又何必揪着不放,反倒伤了与皇帝的情分。
可一旁的舒妃却气得死死绞住手中绣帕,咬着牙恨恨地低声道:“巧言令色。” 正要起身发难,却冷不防瞧见身旁的继后抛过来一个凌厉的眼神,这才又忿忿坐下,不敢多言。
顺嫔见令妃落座后,笑意盈盈地起身走过来,一双灵眸闪烁如星,轻言细语道:“姐姐这身碧青色绣博古花纹常服果然漂亮,这颜色倒是与皇上身上的云山蓝相得益彰呢。”
她回头瞧了一眼皇帝,复又转过来继续道:“不过好可惜,刚刚姐姐错过了这里燃放焰火的盛况,满天的烟花齐齐绽放,如繁花盛开一般,真是美极了。”
令妃看着她因兴奋而涨红的俏脸,轻轻帮她捋了捋领下的压襟,微微一笑,淡淡道:“这是皇上特地给妹妹的恩典,妹妹真是好福气。”
午夜时分,养心殿里依旧灯火通明,李玉轻声上前,换掉了御书案上冷掉的茶盏,只见皇帝坐在龙椅上,手中拿着海兰察请婚的折子一遍遍地打开又合上。
李玉换好热茶后躬身后退,本以为皇帝今晚定会翻顺嫔的牌子,可没想到家宴散了之后就直接回了养心殿,一直这幺若有所思地坐到这个时辰。
“李玉,” 皇帝突然开口唤道。
“奴才在,请皇上吩咐。”
“若明玉出嫁了,令妃身边是不是连个称手的人都没有了?”
“这......” 李玉略作沉思,回道:“回皇上,据奴才所知,延禧宫中的珍珠之前也是长春宫旧人,为人忠厚老实,应该堪用。”
皇帝听罢点点头,不再言语。
延禧宫内此刻也是夜深人不能寐。
令妃在床上唉声叹气,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忽然腾地一下子坐起身,撩开床幔,大声喊道:
“明玉,明儿就把顺嫔之前送来的那匹云锦烧掉。”
“啊?” 明玉张大了嘴,一脸惊愕。
“不,不烧了”,令妃复又低头思索半刻,面上浮起莫名的笑意,眼珠一转,道:“明儿送去内务府做成门帘,就挂在正殿门口,遮风挡雨,让它物尽其用。”
说罢一头倒下,终于可以心满意足地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