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有山间夜风呼呼声落入窗子,怀中人早已酣睡,浅浅的呼吸拂在他的胸膛。栗颂靠在床头,点燃一支香烟,烟雾缭绕上升,在破旧房间内沾上开胶的木头。不知名服务区、老旧且昏暗的旅店、从门缝里塞进的198推拿卡、急切又靡乱的性事……栗颂忽而觉得这一切于他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似乎这就会是他的生活,倘若十年前没有郁婉宁出现的话。
他把被子向上拉扯,盖住了郁婉宁裸露的肩头,这样的夜晚让他想起高三那年。
大概所有人的高三都是灰白色彩,栗颂更不例外,那时他早已不再与郁婉宁同桌,两人在紧张的学习高压下也有许久没有说话,特别是在秋天那次运动会长跑失约之后,似乎变成了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江州一中是寄宿制学校,但也有不少学生为了学业在校外租房独住。周六晚上十点,是校园一周最为寂静的时刻,就连刻苦的高三生们都已回到家中。栗颂关了那盏白炽灯,独自走出彻底暗下来的教学楼。新明楼前的广场空空荡荡,有人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的很长。
十一月,还未到隆冬,但风寒似刀刮,草地在夜晚也挂着白霜。栗颂走上前,“郁婉宁,你怎幺在这?” 教学楼早就只有他一人,这幺冷的夜,她在哪待了这幺久?
郁婉宁双手已经冻僵,却还抓着书包肩带,嘴唇泛紫,双目不知在看哪里。听到声音,她回头,发现自己站在栗颂罩下来的影子里。她声音微弱,“我没处可去了。”她一直在校外住,学校寝室并没她的床位,何况周六晚上禁止留宿。今晚她把钥匙忘在房子里,回郁家?如果郁庆连知道她是忘带钥匙,恐怕第二天早上都不会给她开门,更别提郁家在远离一中半个城区的地方。
风吹过两人面前,撩起郁婉宁额前的一缕碎发。栗颂提起她的书包,“不介意的话,可以去我那里住一晚。”郁婉宁红着眼点点头,她刚刚已经在寒风中在住处和学校间往返了两次,又求了很久寝管阿姨可不可以破例让她待一晚,都没有结果。西三环的路灯下,间断有大客车在夜晚进城,此间路段多有事故发生,但又是一中学生放学的必经之路。栗颂小心骑着车,后座载着郁婉宁。
自父亲与妹妹相继去世后,这个家算是彻底散了,继母将抚恤金一分为二,自己带走一份,再无消息,一份留给栗颂,从此世间再无他的亲人。栗颂极度克制花销,在校外的村庄租了小小一间屋子,每月只要一百元。屋子实在简陋寒酸,水泥地水泥墙,一方窄窄的窗户开在高处,透了夜色进来。小开间中放了张老旧的木板床和一张磨花了的桌子,旁边两个门后的屋子仅能容纳一人进出,分别是厨房与卫生间,也都仅能维持最低使用需求。
栗颂几乎是将自尊心沉入湖底般的推开了单薄的木门,在心爱的人面前展露自己最毫无遮掩的穷困,这种撕扯几乎割裂了少年的心脏,但他生生将这份自卑掩盖,将她的书包放在桌上,拿出一床干净被褥,“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他做好了来自她轻视的准备,然而却并未等到任何一丝不满,她的脸被风吹得透红、又起了皮。他听到女孩轻轻的声音,“我可以借你浴室冲澡吗?真的好冷。”
“当然可以。”他听到自己说。然后狭小的卫生间响起水声,栗颂关门跑出去,两腿迈得生风。郁婉宁冲澡结束,重新穿好衣服,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映入眼帘,“抱歉,家里只有这个,但应该可以缓解一些皮肤干燥。”是一盒塑料包装的面霜。
无人知晓,在寒冷冬夜,是这样一间近乎毛坯的房子和赤诚的少年接住了郁婉宁本要坠入深渊的心。她在黑暗中偷偷看向床下他的样子,觉得身上的棉被温暖无比,又一次那丝丝勇气在她心中燃烧、雀跃,却又在想起母亲那样尖刻的冷嘲热讽时熄灭。她最后一次望向床下安静入眠的少年,随后紧紧闭上了双眼,接受这唯一的一夜。
月照星疏,这般冬夜难得,栗颂在听到女孩逐渐匀称的呼吸声后睁开双眼,黑暗中他用力铭记今晚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