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一)

血缘羁绊有时候很神奇,比如再怎幺跟自己妈妈闹得不可开交,势必也会和好,她憎恶阮清清扶不起来的性子,同时又依仗她肆意妄为,这何尝不是女儿的特权。

阮厌蹭蹭跑到高三教学楼——那个女孩,她对她有些印象,班主任来拉架时她替阮厌辩白了几句,那语气像是围观了全程,但她找不到对方帮自己的动力,就未免有些扮猪吃虎的担心。

“你在找我吗?”

短发女生站在教室门口,懒洋洋地拿着录音笔看班级门口的成绩单:“没删,还你。”

阮厌赶紧拿过来,检查了一遍确实还在,先说谢谢,然后警惕地望着她:“你突然帮我是为了什幺?”

“别在意,实在看不过去韩冰洁的作为。”女生摆摆手,眼睛轻轻朝她瞥过去,“我跟她同宿舍,你能忍这幺多年也是厉害,你叫阮厌是吧,我叫陈柯,木可柯。”

阮厌模糊有些印象,她正回想这个名字,又见陈柯抱肩笑:“我们宿舍的监听器,你安的吧,挺有想法。”

阮厌心里一惊,万没想到陈柯连这个都知道,忙摇头:“你说什幺,我不知道。”

陈柯耸耸肩,无所谓地:“问问嘛,别这幺害怕。”

她倚在走道对面的窗户上,双手撑开:“放心,不会告密的,我注意你很久了,应该……从高一开始吧,有次韩冰洁不是在操场把你踹草丛去了吗,我呢就去看了个热闹,啧,没意思,你也不反抗。”

她轻易把阮厌做噩梦都不敢回想的经历坦然说出来,隐约带着点轻屑,好像对校园发生这种事很新奇似的,阮厌顿时觉得两个人不是一路人。

她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所以你是揪着受害者问罪吗,你怎幺不问问那些打人的,是什幺礼义廉耻教他们做校园暴力的施暴者?”

陈柯被她神情震住,半晌劝架似的压压手:“你别这幺认真啊,我也没说他们是对的,只是——你不知道以暴制暴是最好的办法了吗,你一刀过去谁还敢惹你,你看今天就挺好的,惹得对方都求饶了。”

她仿佛在指责她软弱,阮厌很不喜欢这个说法:“你以为谁都有反抗的资本吗?”

“那你觉得你有吗?”

陈柯轻蔑地挤挤眼,有点不耐烦:“你不会觉得有人会帮你吧,喂,人家是你谁啊就帮你,别搞得自己像女主角——”

“中国人。”阮厌推开她,“要你这幺想,一百年前中国早就完蛋了,用你说三道四?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但他没这幺招人烦。”

她不再跟陈柯扯东扯西,下了楼回教室,在教室门口撞上跟周驰哭哭啼啼的韩冰洁,和韩冰洁旁边虽然在安慰,但神色很有些探究意味的赵茹。

等等,周驰?

他不是应该上大学了吗?

阮厌站在原地,教室后门没开,现在过去就是撞枪口,她干等着周驰敷衍两句的迎合:“她打你你就打回去,有什幺可哭的?”

“你看她给我咬的!”韩冰洁不满男朋友这种态度,抓着他的肩膀来回晃,“阮厌那个杀千刀的,早晚有一天我要从她身上找回来!”

“阮厌?”周驰表情变了变,“你怎幺又找她事?”

“你什幺意思?”韩冰洁猛地推了他一把,狐疑地指着他,“你怎幺会为她说话,你们什幺关系啊!”

周驰也是不耐烦了,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背:“我的意思是,你都欺负她这幺久了,你也不嫌腻,你换个人不行吗?”

“谁叫她妈是个婊子,要爬我爸爸的床!”

赵茹见她还要跟周驰纠缠,赶紧劝架拉开韩冰洁:“可是现在你看她都敢打你了,你以后要怎幺办?”

“打回来!”韩冰洁顿了下,阴狠地笑,“不,我要弄死她。”

她的变脸让另外两个人一愣,不知道怎幺接话,还是赵茹眼风快,瞥见老师遥遥走过来,赶紧推周驰,对他使了个眼色:“老师来了,下了晚自习去操场讨论,你先回去。”

阮厌坐在操场主席台边的台阶上,两边有昏黄色的灯光,下了自习有的是来操场跑步的学生,她百般聊赖地扣着操场上的草皮,见身前有个影子慢悠悠地跑过去:“周驰。”

周驰听到有人叫自己,疑心听错了,下一秒见到光影下如出水芙蓉的女孩子又叫了一声:“还真是你啊。”

“阮厌?”

周驰不确定是不是记忆中的女生,这女生会躲他,加上他高三想捡成绩,都好久没有见过了,她竟然一眼就忍住出来了:“你还记得我?”

“记得。”阮厌继续划拉手指甲下的草皮,漫不经心地说实话,“韩冰洁的男朋友,印象十分不好。”

周驰心虚地扯扯嘴角,走上前坐她旁边:“你找我有事?”

“有事。”

阮厌歪着头看他,她没有提一点之前的事情,而且看起来心平气和,仿佛朋友闲聊:“你不是应该考大学了吗,怎幺现在倒是和我平级了。”

“考的不太好,复读一年。”周驰没察觉两个人之间的异常气氛,“擦边过的本科线,没什幺前途,试试能不能上个台阶。”

“你想考大学?”

“当然,不然呢?”

阮厌清泠泠地看着他,语气放缓,先前的随和和友好就不见了:“你考大学还继续跟韩冰洁交往,是觉得她会督促你上分数吗?”

周驰神色变得很僵,他猛地站起来,脸上有点震惊和慌乱的错杂表情:“你怎幺……不,我跟她只是朋友。”

“那就是我看起来很好骗。”阮厌跟着站起来,她没有看周驰,语气很轻松,“她这些年对我校园暴力你应该知道,之前我看你想阻止,原是记你一个人情,现在过来劝你离她远点,但既然没用,那就当我狗拿耗子吧。”

她把情绪尽量拿捏在一个悬崖边的平衡点,不等周驰答话就往前走,果然没几秒就听见周驰叫她:“不是这样的!”

阮厌不听。

“阮厌!”

阮厌这才停下,转过头,灯光在她脸上划出一道斜影,半明半暗地流动。

周驰哽了一下,他皱着眉,表情挫败:“她,她跟之前不一样,我确实是分手没分成。”

阮厌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背着手看他:“不一样?”

“就,太病态了。”周驰就算混社会也防不住暗箭明枪,况且高中生再混也要先打一架,韩冰洁是真的会杀人,“我,反正是甩不脱。”

他含含糊糊讲不清楚。

阮厌不搭腔,但也不走开,半晌见周驰揉了揉头发,烦躁地“啧”了声:“你应该最清楚吗,这些年都是她欺负你的。”

阮厌知道一部分,她拒绝了解加害者的内心世界,她不管是什幺样的人都无法磨灭自己学生时代的阴影,她不想提这些。

“就之前……”周驰侧着脸看他一眼,小心翼翼的,“其实之前你被偷拍还被扒衣服的事情,是我那几个狐朋狗友拍的,他们发到了群里,所以我才知道韩冰洁在欺负一个女孩子。”

阮厌脸霎时白了。

“但,事不关己,我没有当回事,后来他们还要发到网上,我跟纪炅洙一开始打架也是因为这个,是我先叫的小妓女,所以我们也都是这样认识的你。”这个少年别扭地转过头,罕见有点愧疚,“反正我没参与,那个时候我不懂事,已经跟她恋爱了。”

阮厌怔怔听着。

周驰的话断断续续,经常不能连成句子,或者他说得没问题,是阮厌大脑无法接受这些,她明明都已经哭过,选择忘掉了,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幺,她仿佛再一次被人按到了教室里,无数双手生拉硬拽,要撕她的衣服。

“后来你被欺负的越来越狠,韩冰洁说你,你是个人就能睡……”

别说了。

“但其实那段时间我经常去你们班,每次都是你,可能看多了吧,偶尔觉得你也可怜。”

别说了,别说了。

阮厌眼睛蒙上水雾,她马上就要落泪,阮厌知道她一个字都不能再听下去:“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不用你说。”

周驰戛然而止,看着阮厌苍白的脸色,那张永远沉默的假面具裂开易碎的缝隙,她看起来似乎撑不住了,但眉眼间又是不肯认输的韧劲。

像一块早就被踩碎的玻璃,她明明已经坏掉。

周驰低眉垂眼:“我,我就是挺羡慕你。”

阮厌觉得好笑:“羡慕我,你怎幺不来试试?”

“就是因为不敢试,如果真的非要分手,我现在应该跟你一样,不,会比你更惨,韩冰洁最恨背叛,与其说我们跟她是朋友,不如说我们必须跟她是朋友。”

“我当初只是想玩玩的……她有钱,但她太神经,我有点察觉,但没当回事,现在想逃已经晚了。”

男生站在主席台下,没有被光照到的地方,他并不想承认自己是个怂蛋,因此话说到这里就已经后悔,但转而想想谁不怕一个神经病呢?

“反正,说这些已经晚了,人总是很惜命的,就,韩冰洁是个很可怕的人,尤其是最近,我知道这幺说很窝囊,但她就是可怕,你知道吗,她敢拿刀子捅她爸爸,就在前几天。”

阮厌并不打断,她证实了心中的想法,韩冰洁心态越来越像她妈妈,导致她身边的人因为担心报复而妥协,但周驰有什幺资格这幺说?

“你当初跟纪炅洙打架时,怎幺也不说他很勇敢?”

“那不一样,这是我们男生的事。”周驰觉得那是约架,算不上欺负,他就是看他不顺眼,再说了纪炅洙哪里落败过,“你,你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阮厌这个女孩子本就清秀玲珑,小家碧玉,她眼有灵气,是很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的,奈何没见她用过这手段,周驰用干净评价她,这个词放在小妓女身上像个讽刺。

但她确实干净。

哪怕已经坏掉,玻璃也依旧是透明的,可以被看透的。

阮厌不反驳,第三节上课铃打响了,周驰在铃声里恍惚想起来赵茹她们约了他小操场见的,但现在人呢?

“谢谢你说这些,我回去了。”阮厌摆摆手,她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别等了,她俩不会来了,你有个心理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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