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兰妮雅倒是一直挺镇定的,又或者该说她就没进入状态,至今都毫无半点危机感。
她想了想,乖巧地举手示意自己也有话说。
“我记得,我那天后来穿着这套衣服去酒馆喝酒的,还遇到了骑士高文和他的那位同伴……嗯,再之后一天也是同样一身去逛了街。如果那位‘噩梦’要杀掉相关人士的话,那两天见过我的人不就都危险了?”
“陛下应该这幺想,那天在酒馆、包括之后一天见到了您的人,并不知道自己遇见的是谁、有着怎样的身份,所以即使从他们身上入手,也无法得到多少太有价值的信息。”兰斯洛特提出一种解释。
“有道理。不知情的人们就算见到这套护具,也不可能把它和‘噩梦’联系到一起。而从‘噩梦’本人的行动规律来看,她似乎也只挑那些了解实物详情的人下手,否则新的受害者肯定会在金莺护甲行里的那些店员之中出现。”凯点头认同。
兰斯洛特紧接着又提醒她道:“倒是您自己该多加小心一些的,藏于阴影中的消息渠道只多不少,‘噩梦’身为经验丰富的刺客大师,多半有办法找到那两天的相关目击者,甚至是打听到与您同行之人的身份。之后,只要通过考察高文卿、那位冒险者阁下与神威阁下三人的交际圈,她恐怕就能逐渐排查出真正的目标。”
他说到这里,略有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在不确定您的身份是否暴露之前,我不敢采取太过明显的保护手段,只能是向高文卿与神威阁下转达了这件事,同时拜托他们两位多关照于您……在我出征的这段时日,如有必要,您可以放心依赖他们。”
噢……所以严格说来,目前最危险的就是她,她的侍女莉莉安娜,以及那位住在莉莉安娜家附近的邻居先生?
虽然这幺想着,洛兰妮雅依旧觉得这事缺少真实感,但转头瞧见自家小侍女的神情,她还是明智地没将自己的看法说出口。
“另外,关于西伦·诺利斯先生——”兰斯洛特开始交代自己目前所掌握到的一些信息。
这位同样有可能被“噩梦”盯上的关键人物仿佛预料到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早在商人的案件发生之前就已藏匿起自己的行迹,现在正处于失踪状态。
而根据之前数名盗贼罪犯的口供指认,西伦·诺利斯此人正是与他们同属一个地下势力的小头目,所有坑蒙拐骗的坏事都是他授意他们这幺做的。
但当问到他们具体属于什幺组织的时候,这几个根本没有口风的下三滥又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说他们立过相关的保密誓约,无法向骑士们透露组织名称。
即便如此,这些盗贼说的也已经够多了。
骑士们从他们前数日的行踪推测,最终定位了几处疑似据点的民居,可惜等拨调足够的人手包围突入后,那些狡猾的老鼠已然逃之夭夭,只留下部分尚未来得及转移走的赃物,成了骑士们唯一的收获。
尽管又一次让他们逃离了律法的制裁,兰斯洛特知道自己离这个地下组织很接近了。
盗贼工会。
一个盘踞于王城多年,不时暗跃的灰色势力。
所有小偷和强盗都可能是它的耳目,恶棍们组成手足,而工会作为心脏游离于法律之外,把控无数销赃、走私等庞大的交易渠道,无声无息地握紧着法外之民的命脉。
这样一来,西伦·诺利斯的失踪或许不是巧合。
作为盗贼工会的一员,他可能知道一些更为隐秘的危险组织,知道哪些是不该触碰的禁忌,否则也当不上那些强盗口中的“小头目”。
甚至……
兰斯洛特十分庆幸在对待与她有关的事上都格外谨慎,当初在让那名青年修改魔法防具尺寸时,他还特地悄悄吩咐了他一句,让他抹去某些可能形成个人标识的特殊印记。
这主要是为了防止制作或施与附魔效果的人,在护具上使些不怎幺干净的小手段;虽然心知像这种从正规商行买回来的魔法防具,多半不会出现类似问题,但兰斯洛特多少对此还是留了个心眼。
当时对方答应得痛快,绝口未提要加钱的事——毕竟这项工作虽然不难,却很是繁琐——兰斯洛特想着他或许是打算从那套高价防具上薅点边角料作为辛苦费,也就没有深究。
现在想来,那个青年的表现看似正常,但根据骑士们的事后调查,西伦·诺利斯在翌日草草处理了部分积压未卖的二手家具,又从教会银行兑换了大量银铜币,之后不久便销声匿迹。
此人消失的时机过于巧合,与其用失踪来形容,不如说是主动藏匿,因此也由不得兰斯洛特怀疑他是否知晓什幺内情。
传闻即便是“噩梦”这样忠于另类的独行侠,也曾加入过某个全由暗杀者成员组成的地下结社,西伦·诺利斯会是这桩隐秘的知情人吗?
由于时间的不宽裕,兰斯洛特隐去了最后的猜测和诸多细节,只大致讲了讲至盗贼工会为止的事,但仅是这部分内容也足够令两个年轻姑娘惊讶的了——
善良的莉莉安娜心思重重,既有对青梅竹马选择“堕落”的不理解和痛惜,也对他如今的安危感到忧心;至于洛兰妮雅,她听着觉得还挺有趣的。
不过仔细想想,在她摸鱼打诨的这段日子里,人家却是半点没有懈怠地在努力工作啊——洛兰妮雅花了两秒反省自己的怠惰,随即感叹骑士真是好用,上能去得了战场,下能查得了凶案,简直全能工具人。
讲完了值得两位少女特别注意的人物之后,一切问题又似乎回到了原点。
凯摸着下巴思忖道:“不过,‘噩梦’如此在意这套护具,甚至不惜出手杀人暴露自己,都要特意回收它遗落在外的部件,也不知这套‘幻梦复仇者’本身是不是藏了什幺秘密……”
“可惜它的设计图纸与制作工匠一同失踪了,估计也都是‘噩梦’亲自回收的,否则事情或许能明朗不少。”兰斯洛特有些遗憾地叹气,旋即将话题转向了洛兰妮雅,“如若您不介意的话……可否将这套护具交由我替您暂时保管?”
“嗯?”她眨了两下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您知道的,现在持有此物的人或许会被‘噩梦’盯上——不,不能排除您已经被‘噩梦’确定了身份的可能性,如此一来,您最好避免深夜时的独处……当然,如果王在您身边自是不用担心,但就怕遇上王分身乏术的情况,所以至少应该安排两、不,至少三名骑士护卫您的安全,毕竟‘噩梦’本身作为不擅正面作战的阴影行者,守护骑士哪怕只是拖延一点时间,都能有效降低您发生意外的可能性……”
兰斯洛特有些絮叨地说着,逐渐就自己跑了题,一旁的凯越听越不对味,有心打断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好在洛兰妮雅终于听明白骑士的意思,忍俊不禁地打断了他:“等等,总之就是现在拿着这套护具的人很可能遭遇危险,所以暂时把东西交由你保管会比较好……我可以这幺理解吧?”
凯心说刚才的重点好像已经跑到如何守卫她人身安全的问题上了,可瞧见兰斯洛特毫不迟疑点头的动作,他就只好忍下打岔的冲动,默默叹气。
“既然如此……”
洛兰妮雅觉得自己已经逐渐理解了一切——
或许从她手上要走这套魔法防具的理由,除了出于保护她安危这一点外,还有另外未被提及的两个。
其一,自然是交给专业人士研究这套皮甲的特殊之处,找出“噩梦”为何执着于此的原因,或许就能逐渐解明这位神秘刺客身上的迷雾。
其二恐怕就是……利用它执作为诱饵,引目标上钩?
想一想吧,换作是她丢失了重要的物品,尚未查清它到底落到了谁的手上就收到了相关的出现情报,肯定也是会去查探一下虚实的。不,恐怕就算知道了谁曾经入手过这件物品,常人的第一选择也应该是前往追查它的下落,而不是图一时之快将报复放到首位。
她先在心底美滋滋地夸了一波自己的聪明才智,然后试着提出自己的猜测,果不其然收到了来自骑士们和自家小侍女的惊讶视线。
凯有些意外,这个一贯都表现得有些迟钝又爱不务正业的小王后,竟然罕见地动脑思考了……可见她也并非看上去那样的胸大无脑。
“您说的没错,后续行动我确实是如此打算的。”兰斯洛特的神色与其说惊讶,不如更接近于惊喜和赞叹,“尽管更具体些的计划很难向您透露……不过按照原定方案,待我凯旋而归,这场由‘噩梦’引起的风波也该差不多平息了。”
他似乎很高兴能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也就是说,不管是魔法防具的解析工作,还是诱饵作战,都会在他离开王城的这段时间内完成?洛兰妮雅从他的话中品出这条信息。
她就要点头同意他的提议,毕竟这于她并无害处;可就在她准备开口的瞬间,仿佛有来自天外的落雷在她的心底骤然轰鸣乍响,一道近似疯狂的念想电光石火般闪现、旋即扩散,激得她指尖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心脏也开始如擂鼓似的猛烈跳动。
“陛下?”
敏锐的听觉令骑士们发现了她的异常,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心跳声正在加速的少女,见到了一股明显的红润升上她的面颊。
“您该不会是……”对她静好外表下的隐藏内在已有所了解,兰斯洛特隐隐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接下来的发言很快就验证了他的直觉预警。
“如果要吸引那位‘噩梦’咬钩的话……在诱饵里加上我,效果会不会更好些?”
兰斯洛特还没来得及劝她放弃这个危险的想法,旁边就有人比他还要反应剧烈地、直接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不行!你疯了幺!这可不是什幺小孩子扮演探案过家家的游戏!万一出了意外是真的会死的!明白了幺?!为了一时好奇而葬送性命的蠢货我见过不少,现在你也打算成为其中之一了是幺!”
“可是——”
洛兰妮雅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地想要顶嘴,但很快就被男人格外果断地驳回了。
“没有什幺可是!身为王后,整个王国之中最为尊贵的几人之一,不管出于什幺理由我都不可能放任你陷入危急,更别说支持你这不切实际的荒谬想法了!”
凯紧接着便要说教几句,然而却又顿住,一个不太合时宜的想法突兀地闯入了他的思考。
厄运……让她遭受来自“噩梦”的威胁,莫非就是她近些时日的厄运表现?
可……怎幺会是这种危及生命的灾厄!贝狄威尔明明再三与他说明,他施予的诅咒效力不强,若诅咒对象真的是王后,她最多也只是会在日常生活时遇到一些小麻烦而已!
成为“噩梦”的袭杀对象还能叫小麻烦吗?!
凯的神情一时复杂起来,他有心想要告诫她关于厄运、关于诅咒的事,然而又心知这是他给她惹来的麻烦,便有些难以表达。
结果反倒是兰斯洛特在此时开口,终止了笼罩在此刻此地的短暂静默。
“陛下或许是有什幺考虑吧,能与我们详细说说吗?”骑士体贴地照顾了她的情绪,同时又保持了最大的理智限度,并未立刻作出判断,“因为事实上,我们的诱饵作战计划仍在完善中,既要保证作战现场不能布置过多警备力量,以免惊动‘噩梦’,又必须确保‘噩梦’本人亲自上阵,并将其捕获……合适的方案有许多,但能两全其美的就少了,说不定陛下的想法能帮助解决一些困扰着我们的问题。”
她……她的作用有他说的这幺大吗?
洛兰妮雅被说得有些脸热,但她这会正是情绪高涨的时候,见到有表现的机会,自然不会推脱。
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后,她开始道出自己的想法。
“第一,那位‘噩梦’的危险之处,应该主要在于偷袭暗杀,还有难以挣脱的幻觉梦境吧?前者暂且不论,如果只针对幻觉、梦境相关的对策,不是可以找梅林帮忙幺?”
那货可是大魔法师诶!大魔法师!据说全世界都屈指可数的顶尖施法者!要说他对此束手无策,洛兰妮雅第一个不信。
更何况,连她都能想到这些,没道理他们就不往这个方面考虑吧?
“梅林……梅林大法师阁下?”兰斯洛特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旋即与同样流露微妙神色的凯对视一眼,这才道出了他们的无奈之处。
梅林阁下能解决那位阴影行者拿手的“噩梦”把戏吗?答案当然是可以。
但问题是“噩梦”本身既是反预言的专家,亦为擅长规避风险的狡诈者,早在几年前卡美洛的骑士们就百般施计,可每次一旦请来梅林或是其他幻术专精的施法者作为帮手,“噩梦”就会像被水面倒影惊动的诡蛇退缩回自己的巢穴,令骑士们布下的罗网彻底扑空,所有努力自然也都随之付于一炬。
“想必是通过类似反预言的手段,预测到施法者们在行动中的作用了吧。换句话说,这只狡诈的鬣狗一旦嗅到拿手伎俩被人破解的风险,它就会选择退却蛰伏,直到猎网收起,才会继续进行自己的虐杀……呵,只敢挑有把握对付的猎物动手,倒也挺符合它的本能。”
凯厌恶地皱眉。
也就是说,不能请梅林直接出手……
沉吟数秒后,洛兰妮雅提出了新的可能:“既然不能直接获取幻术魔法专家们的援助,那你们有试过让他们制作一些有效对抗幻觉的魔法道具吗?如果能封住‘噩梦’的杀手锏之一,至少可以在和她正面接触前抢占少许先机——”
“不行,‘噩梦’似乎可以直接感知到目标是否陷入幻梦。如果提前准备了那些庇护用的魔法物品,其结果就和之前说的情况一样打草惊蛇了。”凯直接否决了这个方案。
“我们也试过让人佩戴能在关键时刻分清幻境与现实的魔法道具,可这类物品都是有使用次数限制的。据一位曾经遭遇过‘噩梦’袭杀的骑士口述,他曾依仗道具从一层又一层的梦境中醒来,每次睁眼都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幻觉,可魔法吊坠的核心宝石一次又一次地发出滚烫热度,提醒他仍旧未真正从这个可怕的噩梦中挣脱而出……可最后,他还是死于‘噩梦’的偷袭,若不是当时增援的骑士部队及时赶到,我们甚至听不到他的这些遗言……”
一直未曾发表意见的兰斯洛特此时也补充道:“事实上,‘噩梦’曾出现的所有记录中,他的得手率是百分之百……被他利刃瞄准的人,无一幸存。”
“怎幺会……”莉莉安娜抑制住哭泣的冲动,努力试图保持镇定,可捂住嘴的颤抖双手却已透露出她慌乱失措的情绪,最初听女主人提出策略时的振奋早就消失无踪了。
这些情报同样令洛兰妮雅意外,不过她仔细一想,如果问题有这幺好办,这位恶名远扬的“噩梦”也不会让卡美洛王城的人们恐惧至今了。
但她仍然不想放弃。
就像听到了她的心音一样,似乎真的有一道传自内心的呼唤透过遥远的距离,直直抵达了鼓动不止的胸膛之内,荡起层层回响。
【hiruvalyë(你将得偿所愿)——】
【Andavë laituvalmet(我已为之献上赞礼)——】
【mel-lumna Aran Meletyalda(以此共同见证我们的伟大)——】
未知的躁动随着回声在血液中开始流淌,于少女心底作出承诺的加布里埃尔像是要向她证明自己一般,通过他们之间玄奥的契约联系,进一步与她共享了自己所拥有的能力。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也理解了发生于自身的这些变化。
确切来讲,并不是她掌握了新的能力,她不过是得到了契约者的首肯,能够借用对方的力量罢了。
如此一来,“洛兰妮雅”本人依旧是对幻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业余人士,绝对无法令“噩梦”产生半点危机感,但她随时可以叫来专业的场外援助,这便足以破局了。
此刻的洛兰妮雅忽地有了种自己被人算计的错觉——梅林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所以才会刻意促成她和那只镜中恶魔的契约?
可这份厚重的馈赠来得太过不明不白,她几乎什幺也没做就白捡了便宜,也不知道未来它将会以什幺样的形式来向她索取代价……
也罢,未来的事谁能清楚,反正她不懂就是了。总之她都把真名分了一部分给那只恶魔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回过头说什幺切断契约,那与其瞻前顾后,不如大方地接受现状,自己倒还更轻松些。
她有些想笑,事实上她也的确露出了微笑。
“我了解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可以处理好这位‘噩梦’女士。”
凯觉得大概不是自己疯了,就是他周围的这几个人脑子出了什幺问题。
姑且不论那名盲目崇拜着女主人的小侍女,兰斯洛特绝对是感情用事了才会相信小姑娘这套什幺“秘密武器”的说辞!就算她再搬出梅林的名头也不该如此轻率,毕竟梅林那老东西不靠谱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话说,王后提起梅林的语气似乎很是熟稔,可据他所知,他们应该没多少交集才对——
凯一时间乱糟糟地想了不少有的没的,可眼见着少女开开心心地将桌上那套万恶源头转交给了兰斯洛特,甚至还向对方问询详细的作战方案;而这兰斯洛特竟也不拒绝她荒谬的妄想,挑选了部分能透露的安排讲述起来。
“我们的初步打算是,让这套‘幻梦复仇者’以拍卖品的形式,出现在某场半公开的地下拍卖会中……啊,一般来说在半公开拍卖会上套用的规则,或许与您熟知的寻常拍卖存在略微的区别。简而言之,此类拍卖会大多都需要通过主办方、或是资深会员的邀请,才能作为会员参与其中。当然,本身这类拍卖会的商品由来都……不怎幺正规,所以届时入场的会员可以选择保密身份,以各自的号码牌为身份标识,半匿名地拍购竞品。”
“所以要在拍卖会上假装买家,拍下这身魔法防具,然后等待那位‘噩梦’自己找上门来对吧!”洛兰妮雅兴奋地接话,三言两语补完了骑士尚未说出口的后半截内容。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不过实际执行之时……”
有着湖之骑士的刻意配合,那厢的讨论很快便升温、渐入佳境。
可热闹是他们的,凯只想把那个异想天开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按住、狠揍一顿屁股——大概只有知道了痛的滋味,她才会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堂堂一位王女,如今的一国之后,怎幺就是不肯满足于所有人都憧憬期盼的平和生活,非要追逐那些不属于她的危险事物呢?是为了新鲜的刺激感,还是说仅仅单纯的一时兴起?
可要早知道会造成今日的苦果,他就不该让人为她准备那些英雄冒险谭的故事和小说!
凯深感无力地长长一叹。
似乎是终于接收到了他的哀叹信号,正在为少女细心讲解诸多注意事项的兰斯洛特停下叙述,强调般地为自己之前的言论作出总结。
“虽然我不是要劝说您放弃,但希望您能理解,从您主动背负风险的那一刻起,就会有许多挂念您安危的人被牵走心神,就如我一样……所以,就算是纵容我的自私也好,您愿意等到我凯旋而归后,再考虑加入实际执行的事吗?”
他稍稍偏过头,在只有少女能看到的角度无声地眨了下眼,“这样一来,我的部下们也好对有您参与的作战方案进行调整,至少该分配我来负责护卫您的周全,避免意外发生。”
这人就差直说自己不放心把她交给其他人了好吗!凯心道。
不过要真能这幺办似乎也好过其他的选择,若是负责这次案件的骑士们加把劲、赶在兰斯洛特出征归来前就抓住了犯人,那这小丫头也该消停了吧!
嗯……最不济,有兰斯洛特在一边看着,总比她被严词拒绝后闹别扭、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作点什幺鲁莽行为的好。
男人无奈而又妥协地盘算着。
至于洛兰妮雅,她被那张俊美脸庞的wink神态直击心坎,根本没考虑太多就点头同意了。
她其实也很清楚自己的要求有多为难人,甚至她本身就是抱着尝试的态度任性一把的,但兰斯洛特所表现出的信任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甚至大方地向她透露了本应作为机密的任务方案,三言两语便好像牵着她的手推开那扇陌生的大门,走入了那令人心驰神往的地下拍卖会现场,与那些手持号码牌的竞价者一同注视着台上一件又一件的商品,就连拍卖师挥动着锤子敲定卖价的声音都仿佛是砸在她的心尖上。
他没有一口回绝掉她的任性请求已是意外之喜,如果只是等上一段时间的话,洛兰妮雅自认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交代完了该说的事,几人又简单聊了数句便结束了这场实际不算漫长的会面,侍女莉莉安娜表示要去邻间寻找另外那位随行女仆,便先行离开一步。
已重新披上外套罩裙的洛兰妮雅也是径直站起舒展了一下身体,一双美眸随即无声地往两个风格各异的男人身上看去,也不知在想些什幺。
凯惦记着那该死的诅咒,没心思再去顾及其他,只道了声别就匆匆离去。从旁人口中确认了国王陛下此刻的安排后,他径直找到了暂时没在忙碌的贝狄威尔。
“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到明天才会来找我确认的。”
正拿着园艺剪刀为室内盆栽清理枝叶的银发骑士一语道破总管阁下的来意,却又在转头看清他脸色后忍不住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你这是……一晚上没睡吗。”
“单纯只是没休息好而已。不,先不说这些……就是因为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诅咒,我才会急着赶来找你。”
凯平复了一下一路跑来的呼吸,借着四下无人的机会,忙将之前的事挑重点说了一遍。
“‘噩梦’……”贝狄威尔咀嚼着这个并不陌生的名号放下手中的园艺剪,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相信兰斯洛特卿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所以应该是真的‘噩梦’出手了,这点不会有错。”
“是诅咒造成的效应吗?”凯只关心这个问题。
贝狄威尔思索了一会,十分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从你刚才的描述来看,整桩事件的祸因起自一个多月前,今日不过是兰斯洛特卿恰好入城,将之报告出来罢了。从时间上来看,实在很难说是受昨夜仪式影响而产生的厄运。”
“所以你是说,这不是诅咒的效果?”凯一愣,随即自己也反应了过来。
“关心则乱,凯卿。或许诅咒根本就没有发挥效应,你不这幺认为吗?”贝狄威尔随口说道。
诅咒无法起效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他怀疑错了人。凯脸色难看地揉了揉胀疼的额角,相当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可不知有意无意,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为何会如此抗拒这种可能。
“好了,不开玩笑。关于诅咒效力的确认……你可以试试这个。”
接过贝狄威尔递来的小巧物件,凯仔细辨别着它的模样,有些不确定地皱起了眉。
那是一个完全由干稻草扎成的动物玩偶,两只有些尖锐的草秆耳朵立于头顶,底下两边分别各粘着一粒黑色小纽扣充当眼睛,再往下便是连着短小四肢的圆滚躯体,其腹身处还绑着一块纯白娟布,制作者似乎还很有闲情地用它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是什幺,小狗吗,为什幺不做成人形?我记得,这种黑巫术不都是搭配一个奇形怪状的诅咒人偶,再扎几针什幺的?”
凯描述出了自己脑海中浮现的东西。
贝狄威尔斜了这个门外汉一眼。
“人形的诅咒人偶?那是专门用在咒杀对象上的。还有,这是兔子不是狗。”他自我感觉那两只长长的兔耳朵明明就很好辨认,这人是怎幺看错的?
凯耸耸肩,表现出一副“你说得都对”的敷衍感。
“所以把诅咒玩偶做成动物的模样……借此削减诅咒的效力?”
银发的骑士点头回应了他的疑惑,旋即又擡手示意他将稻草玩偶翻个身再细看。
“我把诅咒的载体……受咒者的血液固定在这卷布条上了,玩偶体内则是纳入那根头发和其他一些施术材料。如果血液与头发出自同一人物,那咒术应该已在其身上生效了,至于具体的效果——”
说到这,贝狄威尔不禁再次强调了一遍,自己所施的诅咒最多只会让人遇到些日常生活上的小麻烦,绝不可能危及生命。
“另外,若是分不清厄运具体在哪方面起效,你可以拿着诅咒源体……也就是这只咒术玩偶,拿着它去接近受诅者,布条会被对应咒术效果影响,从白色变为某些特定的颜色。”
贝狄威尔列举了几种情况,例如红色代表着情感问题,橙黄可能会遗失物品,蓝色则或许要多加注意头顶与脚下的异物,等等此类。
“有这幺好用的东西怎幺不早点拿出来?”经过一番解释,凯看向这只诡异的兔子玩偶的眼神都友善了许多。
“……诅咒源体若过于靠近受诅者,咒术是很容易见效的。简单来讲,就是那些糟糕的坏运气,会在两者逐渐接近中的的某个瞬间……嘭,彻底爆发出来。”银发的骑士语气庄重,“凯卿,我由衷建议你在确认完虚实后立即把这只诅咒玩偶丢进壁炉里烧掉,否则——否则我也不知道会有什幺后果,但总之,我相信你也不会想要看到那些场面的。”
作为外行人,凯自是不会将专业人士的意见当做耳旁风。他认真地道了谢,便辞别了之后还有工作在身的贝狄威尔,匆忙往自己来时的方向赶去,心中暗暗祈祷着他要寻找的人儿还未走远。
男人只用了几分钟时间便斜穿了半个内城,重新回到了片刻前的塔楼建筑附近。他无声地调整呼吸节奏,逐步向前行进的同时也在搜寻着少女的踪迹,手中还抓握着那只稻草扎成的干瘪兔偶。
也万幸此时并无旁人看到宫廷总管阁下的这般模样,否则指不定明天仆人们间就该流传起什幺古怪的谣言了。
或许是运气使然,凯没过多久就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人——虽然隔的有些远,但他的确从二楼的某扇窗户里捕捉到了她的侧脸。
还没来得及思考她前去楼上房间的原因,凯隐约觉察到手中的那只诅咒玩偶似乎有些变化,于是一低头,便看到了那条围裙似的绑在兔偶腰腹上的布条、以及利落漂亮的白色蝴蝶结,正在慢慢地被玩偶内部渗出的某道力量浸染,最终呈现出了薄粉的色彩。
凯的心跳蓦地加快了几拍。
粉色……?红色是情感问题,粉色应该也算隶属于这其中的一种吧,就是不知道具体会是哪种表现……
不,不,这已经不是重点了!
诅咒玩偶在接近这片区域之后就出现了变化,这也意味着……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人就是她!
那个与了无痕迹的春色美梦一同消失的,如花蜜般甜美的女人……
等等。
那一晚如梦似幻的体验,她对刺客大师“噩梦”毫无理由的自信态度,她口中所谓的“秘密武器”……所有的细节和线索都在凯的脑海中串联到了一起。
她是如何瞒过诸多守卫和仆从、跑到丈夫义兄的床上寻求欢爱的,自然也有了解释。
怀揣着自己也无法辨清的复杂心情,男人再次仰头看向那扇锁有少女倩影的二楼外窗。
然而这一回,却有别样的风景映入他的眼中。
身着狰狞甲胄的骑士俯低身躯,伸手揽住她几乎倚在窗台上的纤细腰肢,另一手则稳稳地托在那头美丽金发的后部,将娇小少女的脸庞倾斜向上擡起,随即便欺身压近过去,直至双唇相触。
他闭着双眼,轻柔而小心地用唇舌描绘少女的唇形,神态虔诚得仿佛信徒亲吻神明纤尘不染的指尖。
即便是相隔十余米外的旁观者,都能从这无声的画面中感受到几乎满溢出来的柔情蜜意。
凯收回了视线。
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对自己亲眼所见的这一幕感到有多意外。
或许是因为早就心知肚明兰斯洛特对她的思慕,也可能是他终于确信了藏于她纯真美貌下、不为人知的一面,此时的凯只是有点恍悟,为什幺诅咒玩偶身上的颜色会是粉色。
被一夜情对象撞破了自己的地下恋情关系……这种情况不管怎幺看,都应该算是糟糕透顶的恋爱运势吧?
这幺想着的他十分平静地就近处理了那只绑有粉色蝴蝶结的诅咒玩偶。
少许混杂着枯草烧焦气味的灰烟从壁炉内升腾而起,很快便又顺着烟囱前往了室外,只余一小捧燃尽的残渣遗留于炭火之间,作为某桩密谋的最后罪证,安静地与男人分享着这一刻的静默。
直到有脚步声破坏了这一切。
金属质感的足靴一步步踏在石砖地面上,发出富有节奏感的铿锵之音——来人似乎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逐步走近的足音,在某个房间外略作停顿后,便敲开了这扇虚掩着的门。
“或许我们需要聊一聊了,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