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玉本不愿在此处与他交谈,然而,先前中毒昏迷数月的师父,忽而好端端站在她面前,叫她怎幺不动容?她一再权衡,随手抓来一个船夫,让他载着二人单独穿过雁子峡。
峡口处晨光四散,新雨初停,席玉走到船头,与李兆并肩而立,渐渐往里去。
身后的众人久久不曾回过神来,这个斯文和煦的青年,与传闻中身患疯病、走火入魔的李兆完全不像,直到有海鸥轻鸣,一群人才纷纷催赶起船夫,渡着轻舟过峡,先前还大打出手的各路人士,这会儿又成了拜把子挚友一般。
席玉站在师父身边,未曾擡头看他,语气紧绷:“你怎幺醒了?解毒了吗?”
身旁的李兆轻声低笑:“没有,这不是来解毒了。”
席玉闻言,不由黯然:“你是来拿溪纹红叶的。”
“你不是?”
“……我自然也是。”席玉擡头,李兆正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夷光,旋即与她的目光相触,她连忙问起别的,“你分明在昏迷,怎幺会醒过来。”
“这样看不起我?”他意外,“我再昏下去,你准备给宋元那老头多少银两?”
席玉愧疚:“一直到你得救。”
小筏穿过雁子峡,迎面而来的,是一大片浅滩,再往前则是江南小院式的建筑,依山而建,没有高台琼楼,房屋低矮。最前头的一片空处,圆形相围,如擂台般还在角落放着战鼓,四面各立着一根玉色雕栏,穿过这片擂台,后面就是临海仙居。
席玉与李兆第一个上岸,落日余晖落在二人身上,将沾了潮气的衣裳晒得干燥。
她又忍不住看向师父,观察他的脸色,席玉的目光太赤裸,李兆懒散地垂下眼,似笑非笑:“怎幺一直看我?”
她伸手朝他的脸摸去,李兆登时收敛了笑意,席玉却不管他,直到她仔细探索过,相信这张脸上没有人皮面具,才放下了心。
白了些、瘦了些,但面前之人,千真万确,当真是李兆。
师父是为了她中毒而伤,席玉心中微妙,只是如今二人还在外头,她不想聊那些,便看了眼他绣红色的风流长衫,皱眉问:“你怎幺穿了合欢宗的弟子服,随他们一齐来的?”
李兆微微摇头,道:“我在路上把他们掌门杀了,合欢宗群龙无首。”
“你现在是合欢宗宗主?”
“非也,”李兆淡声,“他们宗派练的武功代价太大,我不耻,不过是借个船罢了。”
他反问:“你呢?与你同行的男人是谁。”
席玉回头看了一眼,徽明正在与询平一同上岸,先前风吹雨淋,徽明这会儿面色发白,但他与席玉对视,善解人意地颔首,看不出丝毫不悦。
于是,她告诉师父:“我的雇主。”
二人还要继续交谈,一大帮人穿过白玉擂台,走到了浅滩边,为首的男子双手抱琴,一袭白衣,额间一点红,五官俊朗,却面色冰冷,至多不过双十年岁。
紧跟在他身边的,乃是一个同样一袭白衣的少女,她低着头,隐约露出来的眉眼与男子有些相似,眉间同样一点朱砂,只是她神情瑟缩胆怯,不敢与人对视,只是拉着男子的手,低头不语。
“诸位江湖豪杰,”男子将琴递给身后的弟子,向众人抱手低身,“在下乃是临海仙居门主青何,初次操办武林盛事,未曾准备好万全之策,让诸位一路受惊,实在是愧对各位豪侠。”
李兆与席玉早就往人群的后头躲了,他们是最不爱凑这样热闹的,只是两人先前那样打了一架,又自报了身份,这会儿,各门派弟子都忍不住回头看她与师父。
那边的剑盟弟子更是满面不平,扶着周问道的身子,席玉没见到周恒的尸首,如此场合,要带过来也实属不便,她不知是随地埋了还是扔到了海里。
席玉挥开人群,挤到徽明身边,看他苍白的脸仍未好转,关切道:“你还好吗?”
徽明没料到她会忽然过来,他拼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微笑,缓声回她:“只是刚才淋雨了,阿玉,那是你师父?”
关于自己的师父,席玉心中不觉着有什幺要避讳的,她沉吟几刻:“我不知他会在此,与他有些事要商议,晚些我再来找你。”
商议?徽明看了一眼远处悠然自得的红衣男人,暗自掐住了掌心。
“嗯,”他颔首,“这是自然,他是你师父。”
语毕,他伸出手,稍稍用力握住她的手心,轻道:“去吧。”
席玉见徽明并不介怀,放心下去找师父,李兆已与其他合欢宗弟子凑到一块儿,他半倚在树荫下,眼帘半合,欲要睡着,人群中钻出一个白发老头将他喊醒,不是老医圣宋元又是谁?
“叫你别逞强,”宋元伸手叩住李兆腕间,替他把脉,口中是一句好话都没有,“哼哼,无知小儿,若此处溪纹红叶消息是假,你就叫你徒弟给你收尸!”
刚走近的席玉将话听得清楚,李兆从宋元手中抽出手腕,瞥了眼人群当中的徽明。
“不会武功?”
“你不用管,”席玉绕着他看了一圈,面向宋元,“我师父为何能醒?”
宋元一连冷笑几声:“你问老朽?还不如问他自己,他有能耐,还能捆住他不让他动不成?”
李兆低着眼帘,显然是不打算开口,席玉与他正在僵持,人群已往临海仙居走了。
席玉冷着脸,与他一同先进去落脚。临海仙居避世多年,门派占地甚广,但亭台阁楼已是江南多年前才流行的样式,如今看来难免显得老土,再加之年岁久远,整个门派各处泛着古朴陈旧的气息,好在海景怡人,芦苇与青树被打理得井然有序,门派的长廊下活溪流过,孕育一番别样的生机。
门派中人烟稀少,弟子还不足百来个,连弟子服都未曾一致,各穿各的。
先头几十年,音修一派寂寂无闻,临海仙居又地处偏远,避世不问,此情此景乃是预料之中。此次所来的江湖侠客们平时也都餐风露宿,即便是武当之流也维持了面上的客套,一派欢声笑语中,诸位弟子带领着众人进了客房。
席玉与女侠们住在一块儿,融月就在她的隔间房。
融月不会武功,进了临海仙居,很是拘谨,得知自己与席姑娘相邻,不由大喜过望,鬼鬼祟祟地问席玉:“席姑娘,我能否与你同房?”
世上再没有比席姑娘身边更可靠的地方了。
席玉没把这话当真,她在房内收拾好包袱,再出门时天色已晚,临海仙居的弟子挨个敲门,邀约众人前去会客厅聚宴,席玉想了想,问了师父的房间,飞身上了房檐去找师父。
李兆与合欢宗的其他弟子住在同一片,席玉找去时,其余人都陆陆续续往会客堂走,她没有见到师父的身影,于是轻声落地,推开了师父的房门。
房内雾气氤氲,席玉走过一道屏风,望见了师父。
他褪去了那身暗红色的衣,身上裹着纯白的中衫,湿漉漉的,裹着他朦胧欲现的身子。他的上身近乎全然赤裸,透明的中衣早已滑落到他的腕间。最令席玉意想不到的,乃是他身上黑金色、密密麻麻的梵语经文,从他的锁骨到腰腹之下,才逐渐淡去,爬满了他上半张身子。
他刚出浴,身上的这些却半点不掉,可见这些梵经是被纹刻在了他的皮肉之下。
而席玉从来不知晓,李兆的身躯是这般模样,即便在他昏迷的那段时日,她也不曾解开他的衣襟看过,如今她才明白,为何师父永远将衣襟合得严严实实,连衣袖都不愿掀起太多。
她窒了一瞬,目光却更为探究地看着他。
他的上身肌理精瘦,侧面看并不会太宽厚,双臂上的肌肉恰到好处,肩膀较阔,便显得精健的胸前肌肉没那幺夸张,胸前的两点是朱红色的,有水珠顺着他的微微隆起的胸肌滚落;腹部的线条如他的人一般,斯文秀气,没有多余的繁赘。此刻,他的左胸口裂开了一道口子,像是刀疤,席玉猜测师父也是为此才脱衣包扎,为了忍住疼痛,李兆面上不显,但她清楚地瞥见他下腹都憋得鼓起了青筋,交错在黑金色的梵经之上。
席玉过于直接的目光终于引起李兆的察觉,他拿起一旁墨色的宽袍披在身上,脸色稍冷。
还不等师父开口,席玉决意先发制人:“你的武功退步了多少,为何我站了这幺久才发现?”
李兆裹着宽袍,与她对视了许久,才松懈下来,缓和脸色,笑意如常道:“是你内力精进不少。”
“说谎,”席玉走到他身边,逼问他,“你的身子究竟如何?身上那些又是什幺?”
隔着两层单薄的衣物,她微微用力点在他的伤处,问:“这伤又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