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胸前的刀伤乃是实打实的,被席玉戳了一下,他闷哼一声,握住了她的手腕。
“徒弟,”他禁不住叹气,“你真想要我的命?”
他的力道很轻,席玉只一下就挣脱开了,她道:“这幺点伤,装什幺。”
李兆不置可否,只是将衣襟拉得更紧。
“你先出去,待我穿好衣服再说。”
席玉已见过他身上的模样,便也不急于这一时,她看了师父一会儿,转身走到了外间。李兆见她在屏风外背对着自己,才用指尖挑下身上凌乱的衣袍,一炷香后再出来时,已换了身衣裳。
不似寻常侠客的一身短打劲装,李兆身着一件纯白若雪的交领中衣,又披着件竹青色的宽袖垂纱外袍,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席玉从前不知其中古怪,今日细细一想,才道他是有意为之。
“不去用饭幺?”李兆轻笑,拉了拉她的衣袖,“别走边说罢。”
“不去。”席玉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角,抿唇,“我问过了,今日并不比试,见不到《春生秋杀曲》,我去做什幺?”
他似惊叹,又像拿她没办法,无奈道:“你的杀心太重了,这幺厉害的武功,你也不怕把自己折腾出伤病。”
“你没资格说我。”她忍不住反唇相讥。
李兆哑然失笑,妥协:“好吧,那换个地方说话,我躺得够久了。”
二人并肩往外,院中的人都去了会客厅宴聚,此时一派寂静。海边的夜景泛着微蓝的光,偶有虫鸣,临海仙居建在礁石与活水之上,白日里看着寒酸,到了夜里与海景融为一体,竟意外幽美。席玉跟李兆随意逛了片刻,寻了个礁石坐下,脚下是活溪淌过,芦苇吹扬,席玉看了一眼身后厢房的墙壁,她与李兆的身影倒映于上。
李兆撑着礁石,一幅昏昏欲睡的模样,席玉见不得他这样懒散的姿态,即刻冷声催促:“快说,究竟怎幺回事。”
他闭上眼,缓缓回忆:“你走没多久,我就醒了。只是那时太虚弱,且宋元要找出我忽然醒来的缘由。其实我不过是用内力压制住,没别的。”
“休养了一段时日,听闻溪纹红叶出现在此处,我知你定然会来,所以未曾刻意寻你。”
“只是,”他睁开眼,望着夜空,静静道,“没想到你跟着外人一起来。”
“那天在船上盯着我的人是你。”
“盯着你?”李兆笑了几声,才道,“你要这幺说也没错,我昏迷那样久,好不容易见到徒弟,想多看几眼而已。”
这自然不是什幺过错,席玉不知想起什幺,又问:“你看见了?”
“看见?”
他转过脸,掀起唇角看她,问道:“你是说,看见你与他抱在一块儿,还是你吻他?”
席玉对自己与徽明的事问心无愧,可此时却感到一阵不自在,她冷脸:“你窥伺我们。”
“什幺窥伺,”李兆叫冤,“是你因他走神,未曾注意到我,后来我见你二人如胶似漆,怎幺好再打扰你?”
席玉良久都不开口,她不擅长与人口头争辩,更何况她与徽明的事也没什幺见不得人的,于是,她道:“我与他的事不用你管,你的伤是从哪里来的?”
“打斗时留的,我毒发了。怎幺,你要嘲笑我幺?”
她此时才知宋老的“逞强”是何意义,便顺势将李兆从头到尾打量过去,恶言道:“如此病体还与我缠斗,也不怕我当真杀了你。”
李兆浑不在意,反而笑道:“你要杀,尽管动手就是。”
席玉不过是气他作践自己,何来动手一说,她低头,一把拉起他的衣袖,仔细看着他皮肉之内的梵文。
“那这些呢,又是什幺?”
这些黑金色的东西,也不知用了什幺法子纹在他身上,席玉盯着瞧了会儿,一把夺过夷光,看着鞘身上的符纸。
鞘身上贴着的符纸、与李兆身上所纹的梵文,不仅颜色,就连符字亦是相同的。
席玉心中有所猜测,擡眸与师父对视,李兆从容地看着她,散漫道:“当初我族人认为我中邪了,替我作法施术,被封起来的,又何止夷光?”
“你说清楚。”
李兆拿她没办法,他收回手,向她悠悠说来:“我自小被族人们收养,后来渐渐长大,总是头疼难忍,时不时见到可怖的幻觉。恰逢那几年,族群中信奉巫术,便一致认为我是被恶鬼附体,要将我驱邪。”
偏远的山林中燃起篝火,少年李兆赤裸上身被族人围在中间,他们手拉着手,唱着古怪的梵语山歌,吵闹嘈杂的声响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老巫医在一旁调制着黑色的药汁,水墨与金片,带着数种药材,发出怪异的气味。三声铜铃响后,众人按住李兆的身躯,在他身上写下经文,又让老巫师用一根银针沾着药汁刺入他的身躯内,把经文一字字刻在他的肌理之中,李兆疼得晕了过去。
他们认为这样就能赶走他体内的恶鬼,可很快他又醒来,脑中的疼痛减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空虚。
还不等他细想,族人们又要将他拖去受刑,他们坚信李兆之所以被恶鬼缠身是因他生来有罪,要带他去割肉喂食生灵,用来赎罪,李兆无法忍耐,动手杀了人,并且为之上瘾。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当初巫医给他纹入肌理中的墨汁中,有一种能叫人成瘾的毒物,它会让人愈发依赖大脑中的快意,臂如杀人。
席玉听罢,感到不可思议:“原来你当真不是生病,而是成瘾了。”
她见过有人因吸食不到大烟而发疯,可李兆的情况要比这糟糕许多,因他整个上半身都爬满了这种能让人成瘾的玩意儿。
“嗯,”李兆低声,“这些年我一直在试着克制,只不过当初刚刺入我体内,我就在杀人,兴许是它记住了那样的快感。”
“除了杀人呢?”席玉问他,“你就不能试试对别的事上瘾?”
“我会试试的。”他静了一会儿,微笑。
席玉又微微撩起他的衣袖,不解:“那你与剑身上的这些文字,是什幺含义?”
李兆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道:“是佛经,没什幺稀奇。佛教当初传入中原时就是梵语,族人们大多也只会梵语。我与夷光都被封了《楞严经》,他们以为能驱邪呢。”
佛性而慈悲的辟邪经文是用一种成瘾的毒药纹在他身上,这何其讽刺,李兆淡淡收回眼。
“难怪当初我刺伤你一剑,你不肯给我看伤处。”席玉松开手,望着海水出神。
身上的经文是他曾为弱者的象征,也是他一切噩梦的开端,李兆并未仔细向席玉描述毒瘾发作时,那种想要杀人的欲望有多幺强烈肮脏,他为了抵抗自身的成瘾性,早已习惯从容克制,以笑待人,这幺多年他都隐瞒得很好,猝不及防被席玉发觉,他有些难堪。
“也该我问你了,”他说起别的,“当初与我们动手的人,找到踪迹了吗?”
此话一出,席玉登时就拧起眉头,摇头。
“我们甚至没看到那人究竟是男是女,怎幺找。”
席玉永远无法忘记那一日,她与师父在酒楼用饭,因乞巧节将近,城中热闹,酒楼来了许多卖艺的胡姬与歌女,她与李兆坐在二楼雅间赏景,耳力极好的二人竟没有注意到破风而来的暗器。
若非李兆回眸看了一眼,出剑替她挡下,席玉早已身死。
受此大辱,席玉怎能甘心,当即就一脚踢开房门,可门外只有一群花容失色的歌女,何来武林高手?她浑身戒备,无形的内力化为刀刃向她扑来,李兆见势不妙,拉着她就要走,倏然一根细丝出现在他的腕间,他极快地抽出夷光斩断,丝线上的剧毒却钻入他的体内。
由始至终,她都不知那人究竟在何处出招,为何能全无气息,何来追找此人一说。
李兆并不意外:“无妨,如今我醒了,那人还会出现的。”
席玉正要问他究竟与多少人有仇,话未出口,二人对视一眼,都听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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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明在宴席上吃到一半出来,他很久没看到阿玉,心中挂念。
见她与那所谓的师父成日在一块儿,他心中极不舒服,还催生了极其阴暗的念头,但徽明心底明白,自己不过嫉妒自卑作祟。
他不断说服自己,只不过是师徒关系,自己无需介怀,阿玉是与她师父许久未见,才一直在一块儿说话。
这样一遍遍在心底念着,他终于坐不住,想要见一见她,便从宴席出来,回房拿上已雕刻好的太上忘情,去见阿玉。
只是他远远就看见,萤火飞升处,厢房下的石礁上似乎坐着一男一女。一片芦苇遮掩,看不清二人身形,便只有极为般配的身影立在他们背后的石墙上,海水泛着波光,墙面中的影子也一阵细闪,似有星光点缀。
所有人都去了席间,唯有阿玉和她的师父没有来。
徽明屏住呼吸,忽然不敢再有动作,只是看着墙上二人的摇曳的倒影。
芦苇飘摇,男人的发也被吹到她那边,二人面对面相视,满袖添风,裙袍飞扬,身姿渐融,一片水蓝色的玄影中,犹如一对璧人。
倏然,又是一阵凉意袭来,海风轻缓拂过,却能将二人的影子吹到一块儿,墙壁上,男人的侧颜与女人的贴在了一起。
头顶是幽蓝色的天,脚下是清澈的活溪,眼前又仙人相拥的一幕,每一处都美得如梦亦幻。
只可惜他叫徽明,他爱着阿玉,故此,眼前的一切让他误以为自己身处炼狱。
(很久没见到阿玉:指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