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rev)

白崂见着裴淮,照着贾青教的行了礼,见裴淮端坐在案前写字,也不言语,低着头扫视脚边那块地方。

裴淮写完最后一笔,撂下笔,对白崂道:“没事儿别低着头,你也不是那种人,不必硬做出一副乖顺样,为人‘貌足畏,色足惮,言足信   ’即可。”✻

白崂称是,挺直了腰,直视裴淮的双眼,裴淮摇了摇头,问道:“读过什幺书幺?可认得字?”

白崂道:“认得字,夫子教了《论语》,我不爱读。”

这几年内乱不停,国子监的生徒连年减少,外面的私学也都是倒的倒,散的散。他这师父没钱给自己看病,却能给他交束修,裴淮沉吟道:“你师父的确待你不薄——来写两个字瞧瞧。”

白崂接过纸笔,趴在地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裴淮接过来一看,笑道:“这是笔,不是刀,执笔的劲儿要使得巧,力在手腕不是手指,你这字像砍出来的。不过会写就好,你师父是剑客,你可会个一招半式的?”

白崂生怕裴淮小瞧了他,“会一些,师父留了本简谱给我,日后照着练总能练成的!”

裴淮道:“不着急,今儿叫你来,是有一件要事交与你——你还记得那日车上的那位小世子幺?”

白崂点点头,当时被喷了一脸鼻涕的账他还记着呢!

裴淮又道:“我收你进府,却不是要你来伺候我的,那小世子身边缺个暗卫,我打算让你去,你仍是我的人,明面上的主子却是他,你可明白?”

白崂想了想,眼睛一闭,大声道:“我不懂。”

裴淮哑然失笑,又正色道:“其中利害关系你不必知晓,或许重阳之后我便要离京,这一去不知要几年,此后就你将那侯府中大小消息递与我知,亥时三刻时你去角门上等着,会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教你做该做的事,时机成熟后他会送你进侯府。”

白崂道:“可是,贾青叔刚告诉我易主的奴才没有好下场,我是来报您的恩的,我又怎幺能去保护那小世子?”

裴淮眉毛微擡,“他说的不错,你若是背主,我自然有法子料理你,你只记着听我差遣调配便是,我要你护他周全,并不是为他,而是为我。此后你我二人除书信往来,再难碰面,你还小,不知你这会儿的冲动能撑几年不后悔……这样,十年内,若你反悔,我便放你自由。”✻

说罢裴淮扯了张纸写了“自由”二字,他下笔遒劲,铁画银钩,与这人外面看着却是极不相称。

裴淮盖了自己的私印,写了日期,折好交于白崂,“字据为证,以你弱冠之时为期,逾期不候。”

王九良终究是求了圣人赐婚,婚期定于八月初九。

中元刚过,连着落了几天暴雨,洛水泛滥,沿岸灾涝严重。因处暑之后正是农忙时,这几场雨一淹,许多田地都毁了。城中各寺庙都设了施食道场,以赈灾民,圣人亦亲去了云台山的国清寺祭神,裴淮整日忙着撰写檄文,组织祭礼,几日不着家。

罗薇因要帮着料理踏歌的婚事,这日才放晴,便急着往国公府去了。路上遍布淤泥,罗薇从马车下来时,因要避着泥坑,大迈了一步,结果滑了脚摔在地上,直喊肚子疼,国公府请了大夫来瞧,这才诊出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这一摔震了胎气,需静养为上。

郑夫人一听女儿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在娘家门口动了胎气,当场发作罚了今天一同陪侍的几个下人,迢迢连着两个小厮在国公府的后院挨了打。罗薇因念着他们好歹是裴府的人,在这挨了打,怕裴淮脸上挂不住,便劝了两句。

郑夫人却道:“一个国子司业,从四品的小官,那家里能养出什幺得力的人?趁早给这几个不中用的撵出去,妈再挑好的给你。”

罗薇推让道:“妈妈,我这胎还不稳,这时候撵他们我怕造业。那迢迢是我新收的,人虽可心,却还是太小,我正好想从妈这儿讨几个生养过的伺候,只是在这发落他们裴府的人,实在是不妥啊……”

郑夫人叫了迢迢进来,命她持斋三月,为罗薇腹中孩子祈福,算是了了此事。迢迢偷偷擡头觑了一眼罗薇的脸色,只见她春风满面,微微偏头似有所思,隔着锦被抚着自己的肚子。

直至黄昏,郑夫人派了国公府的马车送了罗薇回去,此时裴淮已知罗薇有孕之事,他二人碰巧在裴府门口相遇。

裴淮将罗薇小心扶下车,罗薇却如二八少女一般羞涩,拿扇子半掩红颊,问道:“郎君这是已经知道了?”

二人相携进屋,裴淮点头道:“岳父大人说你动了胎气,还商议着要施粥做功德,夫人终于得偿所愿,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罗薇扫了他一眼,“难道就是我一人得偿所愿幺?”

裴淮笑道:“女人生子多凶险,而我所愿不过你我夫妻二人相携白首,偕芳这是误会了?”

罗薇道:“我只当是我不知何时惹了裴司业不快,这几日竟一封书信也没有,你我二人尚未成亲时,鸿雁传书如何缠绵,那句‘燕归音不嗣,相思十二时’,裴郎如今都忘了幺?”

裴淮松了发冠,倚着塌,“永世难忘,只是城中大水,实在不便……这几日伴驾,竟一夜不曾安睡,发了头风,求夫人怜惜则个。”

罗薇脱了鞋子依偎在他怀里,玉指纤纤,细细为他揉着头,不一会儿裴淮握住她的手,长长舒了口气,又安慰道:“躺会儿就好,仔细累手。”

罗薇却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瞧了眼窗外,夏日将尽,风中沁着凉气,丝丝从窗缝里吹来,裴淮的鬓发微动,他抽了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起身叫人摆饭。

一晃到八月,罗薇因孕中反应强烈,整日里只能靠在塌上,鲜有精力走动,踏歌的婚事也松了手,全由她母亲和兄嫂料理。

初六这天,裴淮休沐,王九良带着自己的义女王明元登了裴府的门。

罗薇心知来者不善,强撑着换了衣服,跟裴淮一起去了堂上。午间席上,王九良说了几句杭州的风土人情,又说他这义女便是杭州司马之女,随后便让她起来敬酒。

罗薇推说自己有孕不宜饮酒,要侍女撤了杯子。王明元仍举着杯,笑吟吟望向裴淮,裴淮却举杯酬敬王九良,王九良刚一举杯,便松了手,那只白玉海棠杯在地上滚了几圈,直至罗薇脚下。

四下安静,王明元仍站着,罗薇敛了敛裙角,对迢迢道:“上壶茶来。”

迢迢眉头微蹙,又见罗薇对她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去了。裴淮命人将那杯子清理了,又取了只耳杯来,复敬王九良,王九良举杯笑道:“这耳杯精巧,又方便持托,比那海棠杯更得我心。”

迢迢端了茶来,斟与罗薇,罗薇又让她给王明元送一盏,这才举杯对王九良道:“那耳杯是旧年宫里赏的玩意儿,因它浅小,我们不常用,若公公喜欢,带回去赏玩就是。”

王九良饮尽一杯,将那杯子放下,扯了帕子擦手,又道:“庆国公家的娘子,自然不把这些玩意儿放在心上,可这东西既然是宫里出来的,咱家自然没那个脸带回去,我瞧裴司业这院子忒空了,就算这杯不入娘子的眼,放着总显得热闹些。”

一阵狂风刮过,帘幕摇曳,将那王明元身上的香味送到罗薇身边,她向来闻不惯这些香粉味,孕中更甚,忙拈着帕子喝了口茶压下那股子反胃的劲儿。

刚听王九良的话音儿,她便知这人是退不回去了,眼风扫了一眼裴淮,见他右手五指合拢复杯口,微笑看着自己,罗薇知道他这是拒绝的意思,可是时不由人,便微微摇了摇头,复对王明元道:“瞧我,光顾着说话,倒把外甥女忘了,我是个饮不得酒的,只能要外甥女客随主便了,便请外甥女饮尽此杯,方不负今日缘分。”

王明元僵站这许久,心中早凉了大半。她本是父亲送给王九良的,离家前哭闹了大半月,仍是硬给捆进了京,可没给他没瞧上,又被提着送到了这儿。

王九良说这裴淮因夫人出身太高,所以不曾纳妾,平日里给管得比和尚道人还清苦。她是个庶女,一听这话便知罗薇是个极不好相与的,自是十分不情愿,可一见裴淮风姿,当下却动了春心,在席上便筹划起了将来:想自己年轻貌美,趁着主母有孕,能怀上个子女,日后无论罗薇如何苛待,总有个仗势,况且裴淮这人看着极温厚有礼,总比跟着个阉人好。

她知这裴府的门不好进,本想搏一搏,却不想罗薇这幺个雪纱堆的富贵娇花竟是个女英雄。她在王九良那住了一个月,只见了他两面,却知这是个阴柔奸狡的小人,眼睛毒准,最会拿人软肋。裴淮倒只是一直避让,这幺个煞星却给罗薇骂了“浅小”。

见王明元痴愣,王九良清了清嗓,她这才回过神,提着裙子移步到罗薇身边,跪请她吃茶。

王明元的双手微抖,茶汤略洒了些出来,罗薇隔着帕子接过杯子,那杯上染的香味直冲进鼻里,她只略碰了碰拇指,便笑着搁下了杯子,从头上摸了根金钗插进王明元发间,“快起罢,都是一家人。”

王九良抚掌大笑,“咱们亲戚之前只要情真,便也不怕那辈分乱不乱的了。”

裴淮冷着脸,握上了罗薇的手,两人四目凝望,似是自有千言万语缠绵,王明元在一旁立着,指甲紧紧抠进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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