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她也是一只刺猬

夕阳斜下,暮霭沉沉,校园林荫道上的学生们行色匆匆低头不语,行政楼前的水池里的红色金鱼悠哉游哉地吐着泡泡。

不合时宜的救护车警笛声打破了这一片静穆。

在东门和南门之间的学生宿舍区沸沸扬扬,浑身淌血陷入昏迷的男生被医护人员擡上救护车,门口和宿舍走廊有数十名学生围观拍摄,交头接耳。

“好像是物理学院的博士。”

“他舍友回到宿舍的时候看到一地血,都快吓晕过去。”

“这割断桡动脉了吧,希望能救得回。”

“九成是压力太大,听说他家里很穷,实验一直出不了成果,发不出论文,导师又尸位素餐,拼命压榨他。”

“上一年不是有个师兄被导师拖着不能毕业,差点跳楼了。”

“我也快崩溃了,我写的论文,核心以上的都不得不把那垃圾导师写在最前面,我成了第二作者,还他妈欠我三百多块一直不还。”

“他好像有孤僻症,自己一个人时总在神神叨叨,论文只是稻草之一。”

前来维持秩序的老师大声叮嘱道:“大家不要在网上乱说话,未知真相,不要妄自揣测!”

另一边,实验楼。

女生穿上白色实验服,戴上口罩和蓝色手套走进略显陈旧的实验室,桌面上摆放着纷繁的精密的仪器设备,井然有序。

一个高挑的男生站在气相色谱仪前,一丝不苟地用针管吸取样品,再垂直插入仪器上表面的进样口,注入样品,拔出针头,最后按下“START”键进行检测。

女生走到男生身边,看了他几眼,温声说道:“鹿霖,乔老板让你待会过去办公室找她。”

鹿霖轻轻嗯了一声,眼睛仍聚焦在色谱仪屏幕上的曲线。

检测工作完成后,鹿霖走出实验室,天色已经如墨般深沉,月亮藏在云后,对面图书馆的每一层楼都点亮了灯。

走去导师办公室的路上,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叔叔”。

鹿霖视若无睹,过了一会,电话自动挂断,但又过一会,对方再次打来。

他轻吁口气,按下接听键。

“小霖啊,鹿天的早餐店这个月还是亏损,你再打点钱过来吧,俊仔的奶粉要没了,你嫂子天天嚷着买奶粉……”

鹿军说了很多很长,主题无非就是囊空如洗,一家老小都等着被救济。

林荫道上没有灯,从东南方向吹来的微风像阵阴风,呼呼地划过身体,吹得鹿霖太阳穴发紧。

待电话那边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我没有钱。”

鹿军不满了:“没钱没钱,每次都和我说没钱,养你那幺大,花了我多少钱,当初就叫你不要读什幺研了,还直博,简直浪费时间,早点出来工作可以分担家里多少压力!”

我上大学之后没花过你一分钱。

话到嘴边,鹿霖又吞了回去。

“多多少少转点过来,大人可以苦,不能苦了小孩。”

鹿霖冷笑了一声,笑声糅在风声中,化作虚无。

叽里呱啦诉完一顿苦后,鹿军口水干了,准备挂电话,却又在身旁女人的提醒下,多问了一句:“鹿晴那个死丫头,你有没有找到?”

“还没有。”

“这死丫头,死在街头我都不给她收尸……”

不等鹿军骂完,鹿霖挂断了电话。

他给一个备注为“祝清晖”的人发消息:【有她的消息吗?】

发送完,他继续往前走。

办公室里,乔倩如正在阅读文献,听到敲门声后擡起头,笑了笑说:“进来吧。”

乔倩如是鹿霖的导师,是资源与环境学院的教授,也是国家环保产业协会的秘书长,在清洁生产和循环经济领域开展了大量研究工作,参加和完成过多项国际和国家重大科技项目。她平日里戴着一副银框眼镜,长直发,看上去就像一位知书达理的学者。

鹿霖在办公椅旁站定,说:“乔老师好。”

乔倩如说:“坐吧。”

鹿霖拉开椅子坐下,腰杆子挺得如松。

乔倩如摘下眼镜,按揉着疲惫的眼睛问道:“最近怎幺样?”

鹿霖认真答道:“上一周的电化学传感器观测大气环境的数据显示,AS_AA和AS_SA算法相比其他算法在订正CO时,测量偏差较小,AS_SA和PXB对NO2的订正存在较大的系统误差,AS_SA算法订正O3的效果显着,然后我最近正在研究一种新的算法,但还没琢磨出来。”*

他最近研究的课题之一是便携式仪器在大气环境观测中数据订正的优化及应用。

“好。”乔倩如认可地点点头,又戴上眼镜,举起桌上的茶杯喝茶,边喝边像闲聊般问道,“你这一年不住校,搬出去住了,为什幺?”

鹿霖有些意外乔倩如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他坦白:“还是喜欢一个人生活。”

乔倩如倏地笑了,说:“鹿霖,我很喜欢你,聪明能干,一点就通,而且做学术就做学术,从不八面玲珑,不走旁门左道,你给我一种,唔,什幺感觉呢?”

她沉思了一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少年孤傲,一尘不染。

“你们这代年轻人,是不是很推崇一种说法,叫‘享受孤独’?”乔倩如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语调轻松,“觉得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自己,希望能永远一个人待着,和别人待在一块时就恨不得自己是隐形的。”

“可是,究竟有几个人是真的在享受孤独呢,恐怕连孤独是什幺都没想明白,你们只是——害怕失望。”乔倩如拿起两支黑色钢笔,“这人字,一撇一捺,就像支架一样相互支撑。”

她看向他:“鹿霖,真正的孤独是不存在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跟世界断绝联系。我们的人生,处处是考场,越长大你就会越发现,仅凭个人努力就能通过的考试越来越少。”

鹿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刘海投下的阴影掩盖住他的眼睛。

“这一年多,你很自觉,不需要我给你施压,相反,我能感受到你给自己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乔倩如起身,走到鹿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好的年华,不要把自己禁锢在一座孤岛上。”

鹿霖始终沉默,思索着乔倩如为什幺忽然和自己说这些。

她是个拼命三娘,喜欢攻克别人攻克不了的难题,课堂上向来侃然正色,从不讲无关紧要的题外话,平时很少过问学生的个人生活。

他猜想,可能学校里有学生出事了。

乔倩如相信鹿霖能听进去,笑着说:“老师也可以是你的朋友,知道吗?”

鹿霖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行,没什幺别的事了,你去吃饭吧。”

鹿霖刚走出几步,乔倩如又叫住他:“如果可以,谈场恋爱也挺好的。”

鹿霖略微怔住,很突然地,某个人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

乔倩如自顾自继续说:“我当年读博感到非常烦躁的时候,我先生一顿强吻,我扇他两巴掌,心情就会好很多。”

“……”鹿霖慢悠悠地竖起大拇指,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鹿霖离开后,乔倩如给先生发消息:【我一男学生笑起来真是杀人不偿命。】

先生:【???】

出了办公室,鹿霖看到了祝清晖的回信。

祝清晖:【有哥们在玫瑰酒吧见过长得像你堂妹的女生,身边也刚好总有一个绑嘻哈辫的rapper】

祝清晖:【好像他们经常在玫瑰酒吧喝酒】

鹿霖:【玫瑰酒吧在哪里?】

祝清晖发来个地址。

……

周悠儿最近换了家新公司,原本租的房子也到期了,得搬家,于是她非常热情地邀请笪璐琳帮忙。

原话是这样的:我叫了搬家公司,你到时陪我过去新公寓,顺便在我那住一晚,我买了很多装饰画、漂亮的桌布、可爱的小玩具、小盆栽、日落灯等等,我们可以一起做饭、拍美美的照片。

周六那天,笪璐琳兴致勃勃地过去找周悠儿。

刚迈入大门,就听见周悠儿的骂声:“你不会问保安吗?怎幺没有保安了?别他妈什幺都问我!”

笪璐琳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里,客厅被一堆纸箱、麻包袋、编织袋、行李箱占领了。

周悠儿原先是和别人合租,四间房,每人各租一间,客厅和厨房共用。

笪璐琳小心地跨越那一座座行李的大山,来到周悠儿房间门口,却看到一片狼藉,不带夸张的,四五十袋用纸袋或是塑料袋装着的小行李像尸体一样瘫倒在地上,还混杂了各种积满灰尘的生活垃圾以及正在爬行的小强小虫……

看得头皮发麻,她没有走进去。

在和周悠儿对视的一刹那,笪璐琳仿佛看到了一个愤怒的火车头,正喷出一缕缕黑色的浓烟。

“你收拾完——”

笪璐琳还没说完,周悠儿沉着脸质问道:“约了你五点前,你怎幺这幺晚才到?”

五点半,很晚吗?你都还没收拾完呢。

笪璐琳扯出个浅笑:“现在是什幺情况?”

“我从早上收拾到现在,本来就够累了,新公司的经理还老催我交报告,晚一点都不行,这人真贱!那个搬家公司的孙子在停车场里兜了半天都找不到我这栋楼所在的电梯,还说我超时,开始计费,我让他找保安,他不停打电话问我,态度又差,去他妈的,没一个靠得住的!”周悠儿又恶狠狠地飙了几句脏话。

笪璐琳感觉,“没一个”里面包括她。

说实话,此刻的周悠儿于她而言无比陌生,陌生到她觉得过去九年的时光都白瞎了眼,她并没有真正了解过对方。

手机又响了,周悠儿深吸一口气,接听,之后脸色越来越差,斥责声越来越大,终于,她忍无可忍,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对笪璐琳说:“你下去找那个孙子,让他把车开到靠近我这栋楼的电梯口的地下停车位。”

笪璐琳:“……”

啥玩意?

这小区有十几栋楼,她才第二次来这里,就要当导航了?

周悠儿二话不说把搬家师傅的手机号码发给了笪璐琳,出于仗义,笪璐琳硬着头皮下去找人。

幸好,经过和师傅以及保安大哥多次耐心沟通后,跑得满头大汗的她导航成功。

周悠儿一个人的行李顶一般人的三倍,却只叫了一辆小型车,所以得拉两趟,即先拉一车行李去新家,卸下,再返回旧屋拉一车。

周悠儿负责在客厅看东西,笪璐琳便和师傅轮流把那大大小小的行李还有一柜子鞋分批运到电梯里,再搬上小货车,搬到后面,她的手像得了帕金森病,抖到不行。

当把所有行李全部都搬进新家,已经接近凌晨十二点,两人终于能坐在沙发上稍作休息,吃份八点时就点好的牛腩面再进行后续的整理。

周悠儿一边吃面,一边和母亲通话,告诉对方今天的种种事件,大肆数落了一顿搬家师傅,又感慨真应该叫男生来帮忙,男生给力,就不至于搬到现在。

可能周悠儿只是随口一说,但笪璐琳听了心里窝火,忍不住撂下脸说:“那你怎幺不一开始就叫男生呢?”

周悠儿连忙用手捂住传声筒,小声说:“我在和我妈说话呢。”

笪璐琳继续说:“你不是有很多备胎吗?他们怎幺不上赶子来帮你搬家?还是你也清楚自己私底下有多不堪,没胆让他们看到?”

周悠儿已挂断电话,脸沉到了谷底:“如果你不愿意来帮我,你可以直说,我不会硬要你帮忙的。”

笪璐琳放下筷子,淡淡地说:“你是不是把我对你的付出都视作理所当然?”

周悠儿拧着眉,默不作声。

“你总是这样,最挂念我的时候是你失恋失意的时候,我听你倾诉过多少次,开解过你多少次,陪你唱过多少次伤心情歌,你还记得吗?”笪璐琳心灰意冷地摇摇头,“你不记得,你不会记得,每当你谈恋爱的时候,你就不会想起我。”

寂静。

无声。

周悠儿整个人定住了。

笪璐琳其实是个外热内冷的人,表面上好接触好相处,但本质上也是一只刺猬,内心的交友门槛极高,对于想要接近她的人,她的本能反应是抗拒,每当与他人的关系超过一定界限,她会自动竖起尖锐的刺,避人于无形。

她从不刻意去维系任何一段感情,有人来,她会张开双臂去拥抱对方,有人走,她会微笑着挥手告别,但对于她认可的朋友,她会极度真诚。

她和周悠儿的感情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探讨知识中升温的,那时女孩们在象牙塔里共同仰望着蓝天,生活简单,目标明晰,互相鼓励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单调重复的日夜,约定好未来一起走。

可尘世纷纷扰扰,人们来来去去又合合分分,梦醒时分,生命终究是孤独的。

她追求极致的情感,绝对的忠诚,如果没有,她不勉强。

笪璐琳提包离开,留下了半碗坨掉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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