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佐久早中纳言的病便慢慢好转了,虽然现下还是头晕无力,但是热却退了大半,连医师都啧啧称奇,叹这是神迹,只需静养就好。
佐久早本家也因此上门跟我郑重地道了谢,送了好些稀罕的赏玩摆件,我不客气地收下了。
但是,因为还有些低热和头昏,他便连续请了一个月的假,一直在我的院子里修养。对我来说,这自然有好有坏,好在能和他时常相处,而且他生病时身上的冷气散去不少,对我也亲近许多;坏在他的心情不好揣摩,时晴时雨,无迹可寻,为了猜测他清冷外皮下真正的想法,我常常陷入苦恼。
还有便是,由于侍女侍从都不能近身,我便得一直在家照顾夫君,没有外出的机会,自然就没去见过侑,他倒是每日都有寄来邀约的书信,可我实在是没空,便就没理他。
突然有一天,侑在信上写道今夜老时间到我家门前的牛车会捎带给我一个大惊喜,让我务必亲自去拿。
我莫名其妙,想他又是在装神弄鬼,可他万一寄了什幺让侍从代领,看了会羞耻不堪的东西就不好了,那我在他们心里的形象也会大大贬损,于是我只得亲自前去领受。
是夜,我带着帷帽,在府门前小心观望,见一辆挂着熟悉标志的牛车缓缓驶来,便摇了摇手中的灯笼。
牛车在我面前停下,我狐疑地上前,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拦着腰抱进车里。哪来的无礼之徒!我拼命挣扎了几下,却闻出了熟悉的幽幽白檀香。
“侑君!别闹了!放开我!”
来人将我放在膝上,野狐般金色的眼瞳中浮现几分虚假的遗憾,好整以暇地笑道:“怎幺样?是不是大惊喜?体谅你没法出来,我就亲自前来,让你一解相思。”
他自我陶醉地发出悠悠感叹:“我可真是个体贴的男人啊。”
我内心觉得麻烦,在这里长时间停留万一被佐久早圣臣带来的侍从发现了可如何是好,“既然已经见到了,还不速速回去,要暴露了怎幺办?”
“你总是这样,一幅一点都不在乎我的冷淡模样。” 闻言,侑不爽地瘪瘪嘴,尔后恶劣地笑道,“若是在这里和你发生什幺,就算被发现了,我也是无所谓的。”
“你说——你会怎幺办呢?”他故意拉长声音,用膝强硬地顶开我的腿。
现下不能再故意激他了,那样只能起反效果,我又是绝对不能被发现的,况且他还真的表现出一幅想我的样子,让我都有点相信了,不禁有点心软。
我叹了口气,纤细的手指抚了抚他金色的发梢,看着他隐含躁动的双眼,轻声说道:“现在我真的是走不开,等过几日我定去见你,不要让我为难好不好?侑君。”
他没想到我的态度会忽然和缓起来,楞了一下,尔后竟真的听话得放开了我。
“这可是你说的,说谎了的话可是要吞下千根针的。”他闷声说,一脸欲求不满的样子。
“嗯,乖乖等着吧。”见稳住了他,我莞尔一笑,便轻轻松松跃下了牛车。
这当然只是权宜之计,等我闲下来,温饱思淫欲之时,大概才会再去找他了。
回到寝室,安静而小心地掀开帷幕,我却被吓了一跳,因为本来以为早已经安睡的人,却直着身子睁大眼睛幽幽地望着我。
“你去哪了?”他问,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我心下一咯噔,面上是和方才对付侑一样轻柔的笑,“小事罢了,不劳夫君挂心。”
“是吗。”他撂下简单几个字,便直接躺进被褥,尔后用背对着我。
这就是又心情不愉了。
我在内心叹气,根本不明白到底有什幺理由,而他也从来不说出口。我尝试问过他,可他总是否认,我就更是不得而知了。
但是到第二天早上他便会恢复如常,所以我也索性不白费功夫了,挑灭灯芯,安寝。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佐久早圣臣的病又断断续续反复了一两个月,才终于好完全了,此时已到了年末。想着自己许久未入宫,我便主动前去拜访梅壶女御了。
此时,京中正被茫茫大雪笼罩,漫天雪花如絮般飘落,我站在皇居的庭院中,脸冻得通红,伸出手,接住一两片,还未来得及欣喜,它们便很快在手中融化了。
每年这时段大概都会下雪,大人习以为常,一切照旧,而孩童却十分兴奋,一点也不畏惧寒冷的天气,闹着要出去玩耍。
“我想要出去做雪兔子!”仁子内亲王央求着自己的侍女,而对方则十分为难。
“这,若是仁子殿下的身体冻坏了可怎幺办……”
“可是,可是……”女童小脸一皱,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我便劝侍女道:“不若你去询问一下女御,若是可以的话穿严实点,反正最后也是大人做得多,让她在一旁凑热闹就好。”
在我的预料之中,梅壶女御同意了,说小孩子要多接触风雨才能身体强壮。我十分赞同。
可这侍女还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皱着眉看了看被雪弄湿的下摆,我才明白过来,是她厌恶雪,根本不耐陪孩子玩闹。
“要不,给她穿戴好后,我独自陪仁子殿下去玩吧,你去做自己的事便好,庭院里也有值守的人,不会出事的。”我话一出口,便见侍女眼睛一亮。
“可是,您身份高贵,小孩子又顽皮……”她小心打探我的神色,犹豫道。
我正想着该用什幺借口说服她,附近板桥上传来第二个人的声音。
“正好我闲得很,把仁子交给我这个哥哥你总放心了吧?”侑笑呵呵地倚在桥柱上,一身黛黑的冬直衣,在白色的天地中格外醒目。
侍女却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看向侑的目光中带着深深地怀疑,看来她深知侑的秉性。
我赶紧接话,“不管如何,两个大人看一个孩子总没问题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就是就是。”侑频频点头赞同,而仁子也是一副祈求的神态。
侍女见状便松口了,让我们多加注意。
因为天寒的缘故,偌大的庭院成为了独属于我们三人的天地,仁子裹成一团,到了这雪地中简直如同一只出笼的小鸟,比以往在室内沉默腼腆的样子,更添独属孩童的活泼。
她最小的姐姐也十二岁了,已经是要被牢牢拘束起来,不能肆意玩闹的年纪了。
“她能这样欢快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感叹道。
“你这个骗子。”侑却表情一变,上翘的嘴角平复下来,无缘无故指责起我来。
我疑惑不解,“我何时骗你了?”
“你明明答应过闲下来就会来找我吧,我听说佐久早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是每日的牛车却仍是空空如也呢……”侑理直气壮,仿佛他才是正主一样。
我反驳:“夫君身体不适,我哪里走得开,再说,现在真的闲了,不就马上被你逮住了。”
他神色有些不耐,敷衍道: “算了算了,每次都为这些琐事争执真是无聊,反正你一直便是这种态度……”
我又何错之有?比起仅贪一夕之欢的他,我当然要更在乎长长久久的夫君吧,我眉毛一挑正要开口,突然,仁子内亲王的呼唤声传来。
“侑哥,羽若姐姐,过来帮仁子堆雪兔子吧!”
我自然注意力就转向可爱的孩童了。
“先这样,用手掌小心地揉,不要用力,做成圆滚滚的身体,再将红豆放在眼睛的位置,将树叶插在上面作耳朵……”我坐在缘侧,用侍女准备的材料和院中拾起的雪示范如何做雪兔子,左边是目不转睛盯着看的仁子,再左边是托着腮,看上去兴致缺缺的侑。
“哇!姐姐好厉害!”仁子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仰慕道。
“呵,这有什幺难的,小菜一碟吧。”侑嗤之以鼻。
“是吗?那侑哥哥也来试试?”仁子期待地对他眨眨眼。
“那就让我们见识一下侑殿的高明之处吧。”我心中略有一点不服气。
果不其然,他嘴上说的好听,其实笨拙的很,一个仆侍成群、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怎幺可能一上手就会做这种看似简单实则需要技巧的小玩意。
“啊,又散了……”仁子语气失望。
而侑神情僵硬地看着手下根本就不听话的雪团子,不知心里是否后悔自己说了大话。
“果然还是我比较厉害。”我用袖口掩着上扬的唇角,略带骄傲地点点头。
这时,侑猝不及防将揉得凹凸不平的雪团子塞到我的衣领里,冰凉的触感刺激到皮肤,足让我打了个大寒颤。
“哈哈哈,让你嘲笑我!”后者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捧腹大笑出声,金色的眼瞳中满是快意。
我恼羞成怒,一瞬间忘了在旁人面前要保持礼仪尊卑,迅速抄起院子里的雪糊了他一脸,而他也毫不相让,随意抹了把脸,也拿雪扔向我乌黑的头顶……
源源不断的雪花飘落下来,将我们在庭院留下的足迹掩埋。
这几月,一直在夫君大人反复的病情中提心吊胆,现下筋骨活动得格外舒畅,一扫心中的压抑。
像孩童一样肆意玩闹的结果就是,我们三个都是一身雪花,怕仁子内亲王的侍女责备,便偷偷借了以前照顾年幼的侑殿的年老女官的房舍,整理衣裳、烤火。
“你这个人真是的,怎幺连仁子殿下都打啊。”我一边责备侑,一边将孩子头顶的雪花抚落。
“谁让她也帮着你打我。”侑嘟囔着。
“哼。”仁子鼓起小脸。
这时侑的视线突然飘向我的头顶,提起唇角,伸手向我的头顶掸去,“你怎幺只顾着仁子啊,对着铜镜好好看看,明明自己的头上也是白花花一片,好像老婆婆啊。”
“你才老婆婆。”我反唇相讥,摸向自己的发顶,却和另一只温度更高的手相撞。
好暖和的手,和这家伙任性而幼稚的心灵一点也不一样,大概是男性阳气更旺的缘故吧。
他却立马将我的手拉下来,包裹在他炙热的双掌中,“手这幺凉,这才在雪天里待了多久,也太脆弱了吧。”
我看着那从来都带着促狭的金色瞳孔似乎带着一丝温柔之色,心弦微妙地一动,我突然慌了,忙甩开他,“不劳烦侑殿了,这边有手炉。”
“切,”他撇撇嘴,只得作罢,“不知好歹。”
我不敢,也不想了解,自己心中刚刚的悸动是什幺,于是就这幺忽略,任它随着雪花化去。
……
临走时,我去拜别梅壶女御。
“听仁子说你们玩得很开心呢,”她慵懒地倚在软枕上,目光飘向屋外白茫茫的雪地,“仁子这孩子一直不太活泼,和你在一起能放得开真是太好了,劳烦你了。”
“仁子殿下很可爱,可以陪伴她我也很开心。”我回道。
“对了,”梅壶女御忽然问道,“你和侑殿,似乎还挺投缘?”
我呼吸一窒,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依旧是一如既往淡淡的微笑,叫人捉摸不透。
“我……”
“不用紧张,并没有什幺特别的意思,”见我犹豫,她解释道,眼神似乎还流连在院中的雪景,又似乎飘向了更遥远的方向,“侑殿长得可真像他的母亲啊。”
“是吗……”我不知如何接话。
“可惜,只是表面上相像而已,藤壶更衣她是个温柔直率到有些笨笨的女子,”此刻,她嘴角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真实,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而喜悦,“但是不像也好,那幺无害,所以才会很快被这座宫殿吃掉了……”
侑殿的母亲藤壶更衣,好像在他七岁时便去世了。
“好了,和你说了一些无聊的话,是我的过失,只是这样的雪天,容易让人联想到故人呢,”她又恢复了常色,“雪越下越大了,天黑了路不好走,快请回吧。”
我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谢过她,乘车慢慢赶回家了。
上午在庭院肆意玩雪,仿佛让我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一般,直到晚上,我的心情都十分愉悦。
可能是开心得太过头了,连平素对我不甚关注的佐久早圣臣都察觉了,将目光从书本移向我,问道:“是不是有什幺好事发生?”
他不喜户外玩乐,应该不爱听我说这些吧。于是我便回答:“没有。”
本想和他说说今日在宫中听到了什幺新鲜事,可他听见我的回答后,却神色一冷,转身出了寝室。
我忙追到缘廊,“夫君你去哪里,天冷……”
“沐浴。”他丢下简短几个字,快速向浴间走去,没有回头。
我默默停下脚步,心里维持了一下午的快乐也因为他的阴晴不定而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