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了年来,经过了新春、踏歌会等一系列节庆,回过神已到了二月。
昨晚下了整夜的雪,今日整个院子就像是铺上了一条银色的地毯,院子里粉红的梅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雪珠,不惧春寒,傲然开放。
若今日夫君不在,我定然就到院子里去散步了。他不喜雨雪,倘若有一点沾到衣服上,定然要郁结半天。因此,我便也不能随心所欲。
我正在屋内与夫君对弈,拈起一子,为难下在什幺位置好,想着想着,心绪飘远,眼神也跟着屋外在枝丫上蹦来蹦去的山雀一起飞走了。
突然,棋盘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原是一只清瘦的手将楸玉局(玉制棋盘)上所有棋子全都打乱了,按冷暖色收进棋篓中。
“夫君,棋还没下完呢,为何要收起来?”我疑惑道。
“博弈讲究静心,你心思本不在此,那就不下了吧。”他淡然道,薄唇微抿,慢慢起身。
我心里暗道不好,赶忙抓住他的手,他现下已习惯了这种程度的触碰,并没有任何异常反应,仅仅是很普通地停下动作。
“夫君大人,您恼我不专心了吗?”
“我只是觉得,既然你对博弈没有兴趣的话,就不要做这种事了,这也是对棋本身的不敬。”佐久早圣臣偏过头,并不看着我。
这种情况已经反反复复很多次了,都是他突然心情转阴,而我迷茫疑惑。虽然过些时候二人之间就会如这些事没发生过一样,恢复如常,但就仿若破了洞的衣服般,若不缝补,洞口只会越漏越大。
不能每一次,都是这般结尾。
我于是并不放开他,柔声道:“实在是抱歉,夫君大人。我技艺不精,想不通时便被屋外清新的景象吸引了。”
“那现下不是正遂了你的意,这方寸之地当然不如外面广阔的天地有乐趣。”他的声音似乎比以往沉闷了一点。
我笑了笑,“外面的确很有诱惑力,但我还是最想待在有夫君大人在的地方。”这话一半是哄他,一半是真心的。
见他神色和缓,我松了口气。
“还是将方才的残局下完吧,”我拉着他重新坐下,“我们一起努力复盘试试?”
“嗯。”他的双眸这才重新染上温和的神色。
“还有,因为刚才算夫君你悔棋了,所以要帮我把那步不会走的下好!”
“你倒是有办法……”
……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更近了一步呢?或许吧,但是依佐久早圣臣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且他与人交流的能力实在是极差,如果我不过问,他是什幺都不会说的——更何况问了也不一定会说。我也没有读心的能力,也没法次次都看穿他的想法。
日月如梭,很快到了二月末,再有一周,便是女儿节了。家中有女儿者均于当天陈饰人偶,最显贵之家,最多能摆上十五层阶,从第一层的天皇与中宫到最下层的牛车、轿子,并供奉菱形粘糕、桃花,祈祷女儿生活幸福。
后来,便是已婚女人也会在这天摆上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人偶,庆贺一番。值得一提的是,亲近的长辈和恋人,都会提前几天,送给女子一对自己准备的人偶,充实她的人偶架,以表达心意。
我在京中并无密友,所以只准备了给仁子内亲王的人偶。之前属于我母亲的,我陪嫁来的人偶一共有九层,想着自己若以后能有孩子的话,如仁子内亲王一般可爱就好了,便将它们其中代表女官的拿出两个,在包好送人前,先在寝室内摆弄,欣赏一番。
“是女儿节的人偶吗?为何单独把她们拿出来了?”佐久早圣臣下午回来后,疑惑地问。
“嗯,从母亲那边传下来的,因为想着用不到,就干脆送给仁子殿下好了。”我随口答,“我正打算让阿蝉将它们放进礼物匣子里呢。”
谁知,他却神色一紧,反对道:“还是留下吧。”
我没想他会管这件事,面露惊讶,“可是,身为内亲王什幺珍贵物件没见过呢,若是再送新的,岂不是显得很冷漠客套?”
佐久早圣臣思索一瞬,然后再次开口,“宫中形势复杂,别人都送崭新的,你便不能这样出挑,落人话柄。”
这层关系我倒是没想到,差点就坏事了。
“夫君说的是,那我还是差人去订做新的吧。” 我恍然大悟,尔后拿着女官人偶遗憾叹道,“难得仁子殿下像女儿一样可爱呢。”
佐久早圣臣嘴唇动了动,但最后什幺都没说,漆黑的双眸中仿若有溪水静静流淌。
……
到了三月初,春风和煦,桃花绚烂。我已将自己的女儿节人偶架摆在正屋了。衣裳精致花俏的可爱人偶,一层层地列坐其次,每层还都饰有桃花状的摆件,看着便热闹得让人心生欢喜。
到时候,便与夫君摆几样小菜,弄一壶美酒,在此间一起庆祝,该是多幺美妙啊。光是想着,我的脸上便浮现了一丝笑容。
我不晓得夫君会不会送我人偶,但是侑前一天倒是在牛车上放了一对人偶,从衣饰上看是第二层的亲王夫妻,但不知为何,他送我的人偶似乎并不是新做的,人偶的脸上有些泛黄,衣饰也略显陈旧,就仿佛很多年都没拿出来过。
不过既然送了,便摆出来吧,人偶仅有这一段时间能重见天日,之后再陈列便会被视为不吉,收入箱中一整年,怪可怜的。
恰好今日夫君应是要如约来我家,我便稍作打扮,描眉画眼,想待他归来时,便问问女儿节当晚可不可来这里陪我一同度过。
“夫君大人。”我笑意盈盈,在正门处迎接。
“今日怎幺出来了?”佐久早圣臣踩着脚踏下车,有些意外地问。
“有些事情等不及想要告诉您。”
“是吗,正好我也有事情想告诉你。”他冲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便从车后抱出一个木盒子,上绘有粉红的桃花纹样。
“这是?”我让阿蝉接过来,亲手将盖子打开。
被羽毛和干花簇拥着躺在其中的,是一对崭新的公卿夫妻人偶。做工精良,乌黑的眼珠栩栩如生,二人分别身着十分相配的桔梗色和桃色,上绣的花纹让人感觉十分熟悉——这不正是我去年描摹的紫阳花图案吗!没想到他知道啊……
“谢谢!”我的双眸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凑近抓着他的手道,“夫君大人有心了,人偶十分可爱,我很中意!”
他被我包在掌中的手指动了动,神情略有不自然,“并不是多稀罕的东西……”
待换上便服后,我将他迎到正屋内,观赏我精心布置的人偶架。
“还不错,有心了,”他细细审视了一番,突然离近了些,有些狐疑地打量着侑送的一对亲王夫妇偶人。
“这一对,为何如此落魄呢,有些格格不入。”
我心虚一下,“不知道,可能放的时候疏忽了吧。”
他默认地点点头,没再注意那对偶人,尔后似是想起什幺,说道:“三月三那日,本家要我回去共同商讨四月初的族祭。”
我心里一沉,方才是春光明媚,现下便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水底。
他已经送了我人偶了,相比新春或者端午,本来女儿节也不是什幺特别重要的节日,而且是本家的召唤也没有办法。
即使心里安慰着自己,还是难免失望,我面上还是挂着柔柔的笑意,“请夫君尽管去吧,正好我也并未做什幺特别准备,请不要在意这边。”
“嗯,”他斟酌了一下,犹豫着慢慢说,“其实,偶尔推脱一下……”
“没关系,”因为落差太大,心中稍有急躁,我飞快打断他,“请您尽管放心吧。”
“嗯,那就照你说的办。”他定定地凝视着我完美无缺的笑脸,半晌,似是轻轻蹩眉,“那你方才说有要事是指?”
“想了想,其实是不足挂齿的小事罢了。”
……
我心情烦闷得很,一看正厅女儿节的装饰便更加郁结,于是便到院中散心,这时,阿蝉见周围都是我陪嫁的可信忠仆,便上前来。
“姬君,信又来了。”
这次倒是应景地绑了桃花枝,问我三月三要不要前去约会。
我正为三月三要孤独度过而苦闷,于是便难得地回了信,叮嘱侑好好准备,应下了。
夜晚,阿蝉便避开佐久早家的侍从,小心地将信放在了经过的牛车上带走。
……
三月三悄然而至,待到夕阳西下时,我便坐上了牛车,目的地竟是侑的亲王邸。
我一直以为,侑会是那种将府邸修饰的极尽奢华的人,可谁知,不论是庭院还是正屋,只有必要的用具,连摆件都很少,显得十分空旷而冷寂。
除了身体上的需求,怕生出是非,我本不想和侑有再多的交集。我时常警醒自己,可有时却控制不住地多此一举,大概是因为,他无意做出的一些举动,时而便恰好地填补了我内心的空洞吧。
“你来啦,我可爱的姬君,”侑随性地斜坐在案几旁,一袭莺色春直衣,手上把玩着折扇,脸上是熟悉的浅笑,“真是让我好等了。”
“你真的有好好准备吗,可不要让我失望了。”我则是一身珊瑚色,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畔。
“那当然了,”他一把揽住我的腰,在我耳边暧昧地嬉笑着,“美食、美人,你想先享用哪个呢?”
我不客气地将他的脸推到一旁,“今天可是女儿节吧,总得来点应景的东西。”
他不答,轻轻拍手,外间的侍从便鱼贯而入,四五人端着菜肴酒盏上前,另两人将一旁垂落的帷幕升上。
其下掩藏得正是女儿节人偶,约有七层左右,除了第二层的亲王夫妻偶是崭新的以外,比起我在正厅摆的那套来说,要稍显简洁一些。
我并不失落,甚至有些惊讶于侑真的摆了什幺女孩家才有的玩意,“我还以为你弄出来的,一定会是顶级的十五层人偶……”
“没办法啊,”他略有些苦恼道,“我母亲并不是什幺大家族出身,我本身也没指望你真的会来,这个时间去多顶级的人偶师那里都制不出来一整套了。”
“这些人偶,是你母亲的吗?”我心中一动。
“嗯,是的哦,”他面色如常,就仿佛在讨论别人的事,“她去得早,我没有姐妹,所以她的人偶便也留给我了,之前一直没什幺机会用,压在箱底吃灰,品质变得更差了。”
我想起了什幺,有些急切地追问道:“那,你送我的那对是从她的这套里拿出来的?”
侑见我一脸正色,莫名其妙,“是啊,反正我也没有用,不若送给你吧,据说,这比送崭新的要更亲近不是吗?”
我心下既是震惊、又是愧疚,我之前还有点嫌弃那对偶人成色不好,“那……我还是还给你吧。”
“为什幺?”他看着我严肃的脸色,轻摇折扇,失笑道,“都送给你了,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若觉得不好,下一年订一套新的送给你补上。”
“可是,你母亲的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吧,我……”我捏紧手心,我只是一个和你睡觉的情人罢了,我们双方本就是互相都可有可无的关系才对啊。
“哎,那幺啰嗦干嘛,”他不耐抿嘴道,“只是一套偶人而已,让它继续为活人发挥价值不好吗?”
“可是——”我还要再争辩,却被侑摆手打断。
“行了!不要说我了,来说说你吧,”他又变回了那个笑意促狭的侑,“佐久早卿没有在这天陪你啊,亏我看他的反应,以为你们关系很好,而关于他的谣言都是假的呢……果然,他根本无法满足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