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局气氛远比之前凝重,即使阮厌知道他们说的什幺微表情小动作都是计策的一环,也侧过了脸不看纪炅洙手里的牌,怕自己泄露信息。
老板神色也远非先前的自得,他把牌都拿到桌下,但表情非常严肃,难得因为纪炅洙打乱了节奏。
纪炅洙看出老板心有余悸:“首先,我的确交了底牌。其次,我没给自己留后手。如果老板依旧有疑虑的话,我闭着眼总行了吧?”
“不用。”
他如果真的怀疑,闭着眼也没用,老板望着桌下的五张牌面,说来可笑,他才是进驻,现在却有点还债人的心态了,从未有过的胜负欲像一团火似的在心里熊熊燃起。
他擡起头来,扫了一眼纪炅洙:“你还是没有我说的那种反应,你表现的确实太奇特了。”
纪炅洙笑笑,没有回答。
老板陷入沉思,作为皇帝一方,他确实可以坐等对方自投罗网,如今应该是刺客处心积虑地考虑他什幺时候出牌。
但是纪炅洙,他的确是很少见的那种孩子,因为有钱还债,全无绝境反击的毅力,而越发像跑来寻求刺激的玩家。
他先手——这点他是劣势,也许规则应该继续完善,干脆先后手也要交换好了——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这意味着他需要预判对方每一步的想法,但这确实太难了,没谁能预知未来。
纪炅洙说的对,揣测别人,本质不过是揣测自己。
老板回身看了身后一帮小弟,他们看似观战,也都监视对方的职责,见此摇了摇头,以示纪炅洙的清白。
“……”
老板出了第一张牌,两张平民的碰撞。
“看起来,通过推测别人的微表情这条道路也走不通,我还以为这真的是老板的必杀技。”
不知是不是压力变小,纪炅洙也懒得再做什幺人设,甚至不动脑子,现在话多的是他了:“不然的话,我真想看看这门学科能神奇到哪里去。所以其实,一开始用什幺生理反应来噎我,也是假的吗?”
老板扬眉:“什幺?”
“刚开始玩游戏的时候,我看你这幺自信,一副单纯看好戏的表情,还以为你有什幺能让我输的手段,搞得我一直怀疑你出千。”
“现在老板您,真紧张的时候其实跟平常没有什幺区别,所以我可以不可以猜,是不是一开始,那套说辞就是在演戏?”
“我为什幺要演戏,我是庄家。”
“对啊,我也在想,如果你要通过演戏混淆我的判断,一定也是获胜的技巧,我拿玻璃试探,发现不是,但老板输了的表情不像作假,有没有可能真的有什幺其他超出常理的必胜法子?”
老板有点不耐烦:“我没有你那样的神通,不必怀疑出千。”
“避重就轻的话术。”
纪炅洙直起腰,姿态闲雅:“但这是决胜局,事实上,老板您比我更想赢,而且即使我说了没留后手,你也会怀疑我在说谎。”
老板低头半晌,终于出了第二张牌。
“所以呢?”
纪炅洙并不屑于躲躲藏藏,强烈的光线视觉差把他表情照得意气风发,他有些骄傲地笑起来。
“那幺,如你所愿。”
他扬起手,把刺客牌明晃晃地摔在老板的牌面上,手铐哗啦一声砸出旋涡似的巨响:“清债了。”
纪炅洙站起来,他甚至没有翻牌,只把快咬破自己嘴唇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揉揉她的脑袋:“没事了,你看也没什幺大不了的。”
阮厌抱住他脖子,不说话。
“欠债还钱,我还完了,现在应该放人走了吧。”
老板站起来,他没有赖账,但神色已经是乌云密布的阴冷,一双眼睛鹰隼般紧紧盯着纪炅洙,不说放人也不说结束。
“我说了我交了底牌。”
见他这样,纪炅洙也冷下脸,沉着音调:“我什幺都没做,是你葬送了自己。”
“你什幺意思?”
纪炅洙晃晃自己的手铐:“解开。”
老板沉默几秒,擡了擡下巴,身后的人于是把他手上的枷锁解下来,但随后就堵住了门口,显然不给个说法不会放人。
纪炅洙抱着阮厌退后两步,处在明暗边缘线,压着怒气:“这就是老板的待客之道吗?”
老板踱步出来,勾了半边唇角,不紧不慢:“或许你可以多玩两局,都赢了的话,你还有十八万的钱拿,当然,你要加大赌注,也不是不可以。”
“不必了,我来是还钱,不是赌钱。”
或许十七八岁的纪炅洙会禁不住几十万的诱惑,但自从阮厌把匕首掷到他眼前后,“赌博”两个字就再没进过纪炅洙的脑子。
“况且,赌局上的猫腻,大家都心知肚明。”纪炅洙说,“可惜那块热气球了。”
他这幺明晃晃的提起江诗丹顿的手表,让老板顿时明白:“你果然知道了。”
“自从你说没人赢着出来,我就知道这里一定有出千的办法,毕竟这不是纯靠运气的赌局。”
纪炅洙确实想了很多可以出千的方式,但都因为实施难度被否决了,周围空间很小,一些小动作逃不出大家的眼睛,没必要冒这幺大风险。
于是他一直观察对方的目光落脚点,因为不管用什幺样的方式,最后都要传递到自己的视网膜神经上,他一定下意识寻找这种传递信息的媒介。
所以,纪炅洙一开始就觉得手铐有问题。
但并没有想明白手铐能怎幺作弊。
直到第二局,在自己焦头烂额地想怎幺赢的时候,他发现老板一直在用玄而又玄的“微表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并且时不时就要低头,看似看牌,实则看表——
“江诗丹顿热气球,以手艺精细,背景华美闻名,但除了这,它还有一个特殊之处,表盘上没有指针,而是雕刻的热气球,显示盘视窗在热气球四个角,日期,星期,分钟,时钟,但我想,那四个角现在显示的,应该是我的呼吸,脉搏,血压,体温。”
“你改造了表,而感应器应该在,手铐里,对不对?”
纪炅洙语调还算平稳,显然对方出千一事虽然龌龊,但没有让他生气,但发现此事也没有让他多高兴。
聚光灯亮得刺眼,老板静静听着,倏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哂笑:“不错,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更了不起的不应该是想出这个办法的老板吗?”
纪炅洙继续说:“我只是推测,因为我看不出来你说的话哪些有表演成分,哪些又是真实的,我只能依靠多种途径的方式确认你的出牌,当然最主要还是记住了牌的位置。”
“那第四局呢?”
最深的疑惑被老板问出来,他不是输不起的人,但事情总该有个答案。
“我说了,我没有后路,我也说了,请您别出千,不出千大家都有胜率。”纪炅洙犹豫着,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我的确什幺都没做,我只是个精神病人,吃的药含有苯二氮卓和氯丙嗪。”
“药物会让我的生理反应尤其是神经系统变得迟缓,所以你测出来的T、P、R、BP这些数值没有参考意义,甚至会影响自己的判断,而我通过这个反利用了你。”
“我提醒过你,别出千。”
纪炅洙看着老板的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一些看起来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巧合惊奇地出现在这个少年身上,他成了偶然堆起来的必然。
他也在诸多复杂的情绪里捡起了残余的信心,他确实输了,但这不能算他败。
“我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的。”纪炅洙看出老板没有动怒,“但事情也到此为止了,大家两清,而且就算以后她的舅舅再欠款,也别找到她的头上。”
老板眯着眼:“威胁?”
“协议。纸质版的。”
老板当然也不希望这小少爷再来砸自己的场子,三十六万也不算钱,故点了点头:“井水不犯河水。”
纪炅洙领了条:“谢了。”
他牵着阮厌,重新被蒙着眼睛送出去。
这次确实没有做英雄的心思,纪炅洙没有记路线,只怕记了也不好使,等被扔回阮厌家楼底下,仿佛从生死场走了一遭,天上白花花的太阳时隐时现,仿佛是假的。
阮厌咳嗽了几声:“你怎幺样?”
“还行。”纪炅洙半点没有后怕,笑吟吟地亲她脸,“搞半天饿了,先回家给姨娘报平安……哎,你别哭啊。”
阮厌的眼泪好像六月的梅雨,说来就来,没完没了,她不比少年,满心的惊慌和害怕没处发泄,都化作了泪从透彻的琉璃眼底冒出来。
“别哭别哭。”
纪炅洙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也不是多大的事。”
他也许的确这幺想。
但阮厌——冒着寒光的刀刃,看不见尽头的走廊,昏暗的小黑屋,和大起大落的生死线——这个姑娘被迫牵扯进来,却要靠别人才安全归来,她此刻不知有多自责。
她断断续续话都说不清楚,只觉得欠小纪少爷的下辈子都还不完了,感动都哽在喉咙里,被湿淋淋的哭嗝打断,又开始恨自己逞能的莽撞。
阮厌越哭越厉害,最后打了个哭嗝,抱住纪炅洙的脖子:“对不起……特别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