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有意识以来,只有无尽的饥饿感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捡收市后小摊贩掉在地上的烂菜叶吃,和肉市里的野狗野猫争抢烂肉,偷街坊人家晾晒的咸菜被主人抓住毒打。好心的拜佛的老人家施舍的糙米糕她忙不迭地塞满嘴巴,被噎呛到咳嗽,稍慢一点只怕被人抢了。
人们都叫她小叫花子。
她觉得那不是个名字,名字是每个人都不一样的,但那些住破庙睡桥底的人、沿街乞讨敲碗的人、街边卖艺的瞎眼老头,都被这幺叫。
模模糊糊中她意识到,只有他们这种人才被叫做叫花子。
最初有个老叫花子带着她,在她找不到吃食的时候给她小块馊掉的馍,虽然她大多数要来的东西都给了老叫花子。但起码跟着他,可以免去些其他叫花子的欺负。
后来他死了。
不知得罪了谁,被人打死在巷弄里。她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
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身子,找到吃剩的一小段干鱼和根白萝卜,幸好是在这寒冬,并未被他的尸身糟蹋。
浑身翻遍了,也没找到其他吃的。她把他的破棉袄扒下来,兴许里面还有不少跳蚤头虱,但冬天最要紧的是活命。
只剩下一副瘦骨嶙峋的尸体歪斜在巷里,兴许附近的住户见了会叫差人来拖到乱葬岗去,她是拖不动的。
剩下的日子里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找吃的。
她的肚子像是个无底洞,怎幺也填不饱。但像她这种邋遢恶性的小叫花子是最不受待见的,人们都更喜欢施舍定点摆摊的卖身葬父的小姑娘,或是能弹唱个淫词艳曲的拉弦儿的瞎子。
她只好愈发泼皮刁钻,想尽法子整吃的,有一回她盯梢了几天迎宾楼前拴的红皮大狗。
那杂种天天吃油水,吃得皮毛油光水滑。
趁着小二添狗食放碗的功夫,她扔两个石子儿引开那大狗,冲上前去,用破碗舀起狗槽里的吃食就跑,边跑边往嘴里抓塞。
狗日的!畜生吃得比人吃的还好!
后面传来红皮大狗狂吠和铁链晃动的声音,来往行人笑骂咋舌的议论。隐隐约约还听到小二的骂声。
*
有时候,她也会偷偷钻进城隍庙墙根儿的驴棚里睡觉。那地方铺着干草,还有棚子,暖和得很。
在月亮大好的晚上,躺在干草堆上透过棚子就能看见那轮亮堂堂的白月亮,把到处照得和白天一样。
她望着月亮,口水不知不觉流下。
真像街市上的白面馍馍,那是个什幺滋味儿啊?
要是让她尝一口,就是死了,也值了。
*
她的命比草贱,但就算是草,也有被人割的风险。
不知是哪天,她饿昏在街头的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被关到牢里。
她听老叫花子说过,有些人命案子会找人抓叫花子顶罪砍头。
她一下子不慌了。
她是知道砍头之前是要吃断头饭的,比起饿死,让她吃饱了砍头倒也是件美事。
等了半天没见到牢头进来送饭,倒是等来了个蒙面的一身黑的男人。
那男人将她和其他十来个小叫花子像赶鸭子似的关到个大牢房里。只留下句:
“一炷香内,活下来的有肉吃……
只能活一个唷。”
男人刚走,牢里的小叫花子们就掐红了眼,纷纷乱抡起拳头朝近前的人砸去。
肉,有多久没吃过肉了?吃肉,活下来就能吃肉!
她愣了片刻,就有人被砸破脑袋倒在面前。慢慢的,剩下的孩子开始在地上摸索工具,他们发现牢里茅草里零散地放着些棍子、铁锹。
她闻见浓重的血腥味,空荡荡的胃里在翻滚,想吐却只能吐出苦水。
她不住地往后退到墙根,手脚发软。
她还不想死,她不想做个饿死鬼,她要吃肉,她要活下去!
……
一个小乞儿睁大眼睛看着她。
带钉子的木板砸在太阳穴上,钉子整根没入,血水汩汩地往下流。
她将小乞儿踹倒在地,脚踩着脖子将木板钉子那端拔出。
高高矮矮的小叫花扭打在一起,牢房里惨叫声、呼救声、杀到兴头上的吼叫声混成一片。
……
一炷香后。
黑衣男人手里晃着一串钥匙,从远处走近,钥匙发出有节奏的金属碰撞的声响,另只手端着一碗油腻腻的红烧肉。
“哦?这幺快就好了。小孩儿,还有活的没?”
“……我,我还活着,肉……”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牢房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艰难地擡起血污的手。
“想吃肉啊?自己爬过来吃。”
言罢,只听啪的一声,盛肉的碗在地上摔个四碎,红彤彤的肉块洒落在肮脏的牢房地上,油水到处流溢。
“吃完了出来跟我走,以后有的是你的好日子呢,小孩儿——”拖长的音调带着慢慢的恶趣味。
黑衣男人又晃着钥匙走了,不管后面人的死活。
她忍着浑身的疼痛和身上流血的伤口,缓慢地爬过地上小乞丐的尸体,她还能感受到他们身体的余温,能看到新鲜血液冒的热气。
她的身体已经不再颤抖,饥饿从未像现在这样,向她铺天盖地涌来,像要将她的灵魂吞噬。
她匍匐在地上,将油腻的红烧肉拼命往嘴里塞。味觉在这一刻消失了,只留下麻木的吞咽动作,粘腻的油脂的口感,混杂着扑鼻的血腥与恶臭,她仿佛在吃他们的血肉。
翻涌的胃和发红的眼。
她要活下去。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