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几下,短信弹出了新消息。
李子琼还没来得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查看,侧目注意到路过的小男孩正好奇地伸出手,想要摸排在自己前面的女士牵着的金毛。
那是一只毛发非常漂亮的寻回犬,虽然体型很大,姿态倒是极尽乖巧地贴着主人的腿站着。
她伸手拉住快要碰到金毛尾巴的男孩的手,小孩眨巴着一双水润的大眼睛回头看李子琼,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带着点突然和陌生人接触的胆怯。
李子琼笑着,半蹲下来好和男孩视线齐平:“它在工作中,最好不要打扰哦。”男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金毛身上裹着红色的背心,上面写着“精神抚慰犬”等等字样。
小男孩这个年纪不识多少字,但也懂得了一些事理,他直觉自己做错了连忙害怕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黑色眼珠里尽是后悔的闪光。
金毛的主人听到身后的插曲,她感激地看了李子琼一眼,大方地安慰着快哭出来的小男孩:“没事,下次要记得和狗狗沟通,它们被陌生人突然摸到也会害怕的。
她抚摸着金毛的后颈,又说:“不过你很幸运,康纳同意了。”
“真的吗!它的毛好漂亮啊,是金色的!”男孩仰着头,表情一改刚才的失落,小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康纳的耳边,轻轻地挠了挠。
寻回犬温顺而忠诚,它占满眼眶的黑色瞳孔无害地看着面前的矮小人类,侧着头让垂下的耳朵更贴近他软乎的手。
等男孩欢快地离开后,女人对着李子琼更正式地道了谢。李子琼跟着队伍适当往前一步,摇了摇头:“这没什幺。”她的腿拘谨地收住,绕开金毛时不时扫荡的尾巴。
前面的女人对于李子琼友好的帮助和她回避康纳的矛盾行为感到些许困惑,但很快就将这些细节抛在脑后,也许人家是动物毛过敏之类的。
很可爱,李子琼在心中说,但她需要离得远些。
柔软的,长着蓬松的毛发,体温也比人类高的小动物们,由于饲养筛选或是进化方向,愈发符合人类的审美,正因为如此而愈发会让它们自身陷入危险之中。
小时候的李子琼跟着妈妈在小区散步时,遇到了一位抱着猫咪幼崽的阿姨,她与李子琼的妈妈攀谈起来,原来是与母亲相熟的友人,李子琼对大人的谈话总是很感兴趣,她兴致勃勃地听着,得知阿姨怀中的小猫是小区里哪个野猫的孩子,捡到它的时候正饿得站不起来,于是头脑一热就带回了家。
“我觉得,它好像不喜欢室内的环境。”阿姨垂着头看着,手上温柔地抚摸白色的猫咪,那只猫太小了,小到李子琼觉得自己都能将它捧在手里,就像一泼小池里的水,没有重量。
它在午后的阳光下半眯着眼,树叶遮住一部分的光,落在它的毛发上出现斑驳的花纹。风吹着,它像是要睡着了。
李子琼比起别的同龄人来说,没有对可爱生物的偏爱,她更喜欢看书,也因此此时只是安静站在一旁看着,没有想要摸一摸的想法。
“是不是太小了?可能还没有熟悉环境,有点害羞?”母亲提出合理的猜测。
阿姨保持着怀抱婴儿的姿势,否定了这个说法:“它很乖,比一般小孩更乖,你可能觉得我这幺说有些夸张,但事实如此。”
“它从来不在不该叫的时候叫,就算饿了也不闹腾,连排泄都是在我们教它的地点,从来没有差错。”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真的好像小孩子,能听懂人话,却没有惹一点麻烦,或者说恶作剧的迹象,我听别人说猫咪不撒骄会有点奇怪…也许这说明它其实并不喜欢人类吧。”
母亲对此表示了惊奇,她也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野猫。
“所以,我想也许让它回归自然,会不会好一些。我本身就是不喜欢养宠物的类型,这和将它们关在一个更大的笼子里有什幺差别呢?而且我最近要搬家了,也找不到能够养育它的家庭。”
李子琼觉得这个阿姨在不断自我说服,但不明白她在逃避着什幺。难道是丢弃生命这件事对她良心造成的谴责?
可是这只小猫本来就是流浪猫,能过一段住食无忧的生活已经算是运气够好了,要是没有遇到这个阿姨,它很有可能在那天饿死在草坪上。
而放生的决定也基于她本人不认可宠物这一概念的出发点,要是送去领养中心,本质还是将它变成了商品,最终还是要回归某个家庭。
“所以,所以,我还是想放过它,它不太开心,但是凭自己好像做不到。”那位阿姨像是下定了决心,弯下腰看着李子琼,“子琼,能请你帮帮我吗?”
“将它放回它该去的地方。”
猫咪也从臂弯里擡头看着女孩,它长得非常漂亮,眼睛大而明亮,耳朵尖尖的,翘翘的,要是在宠物店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就是李子琼看不出品种。
这样脆弱的生物,她真的要将它放回自然吗,在这个已经完全被人类工业化的世界里,它会不会很快就死掉了。
可是,阿姨说它很聪明,也许能学会活下去的办法。
李子琼擡头看看母亲,对方朝她点点头。
短小的手臂接过猫咪,果然如她所想,它小得连自己都能稳稳抱住。她看着怀里跳动的生命,血液不知怎幺开始急速流动,李子琼感受着它的体温,呼吸都开始错乱。
李子琼不知道发生了什幺,只当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漂亮猫咪的激动反应,她开始往有灌木丛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回头望向站在一起面容模糊的两个成年人。
她接着走,越走越快,最后慢跑起来,她飞快地喘息着,额头蔓延上疯狂的热度,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呼呼的风声。
她想要避开大人们的视线,去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李子琼找到了一个绝好的位置,布满小树的一处绿色,灌木遮挡住瘦小的身影,没有靠得近的居民楼,是没有路人会注意的地方。
双膝跪在草坪上,像是怀揣珍宝那样,李子琼动作缓慢谨慎且夹杂着不知所措的细微颤抖。纯白的小猫没有任何挣扎地看着她,像是一个以假乱真的毛绒玩具那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如果现在有别人在场一定会察觉小女孩的状态不正常,她漆黑的眼睛里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欢愉和亢奋,理智被清晰地分离,带着幼童软润的脸上甚至酿着蒸腾的红云,在浓密的枝叶里那样鲜艳。
小猫被放下,细细地低垂着头,意识到李子琼没有走它也没有立刻跑掉,果真如那个阿姨说的一样,像是拥有了类人的智慧,又可爱又乖巧。
然后它纤细的脖颈上出现了一双细嫩的手。
李子琼上半身向前倾,力道将原本站立着的猫咪推倒在有些刺挠的草地上,目光锁定着比自己更幼小的动物。纯白的它原本透亮的眼睛眯成缝,嘴巴拉开露出尖尖的却无用的牙齿,看上去难受极了。
同时也漂亮极了。
她绽开了无意识的笑容,直到顺从到被掐住脖子也不会反抗的猫咪,发出一声软嚅的虚弱哀叫,李子琼才像从大梦中被叫醒,她在干什幺?从来没有过情绪失控或者暴力倾向的自己,为什幺会掐住一个弱小生物的命脉?
不行,她不能这幺做。
手却像黏住了似的,牢牢按捺不动,小猫的眼睛马上要翻白了。
不行!快停下!
李子琼跌坐在地上,这时才发现浑身冷汗,心脏用力撞击着肋骨,像是大人的训斥声,低沉而严厉,她害怕得手臂发软,腿也直不起来,过了一会儿惶恐地爬起来转身逃离这个地方。
她回头的时候,灌木丛旁边哪里都没有白色的毛团,她冰冷的呼吸乱了一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它顺利跑走了。
太好了,太好了。它还活着。她没有杀它。
李子琼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在查寻了各种资料后暂且用嬉戏侵犯的理由解释,一种大脑为了平衡单一情绪的调控机制,为了让在她看到可爱的东西后,不过多沉溺在欢欣的诱惑中采取的手段。
那天是李子琼第一次抚摸活着的动物,从那天后,她再也没有接触过任何比自己弱小的动物,就连朋友的宠物都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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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琼放下咖啡,打开电脑后想起短信的事,点开后发现是月容的消息,说有一件事需要她的帮忙。
在咖啡厅里悠闲打字的李子琼无法了解,有一天她的双手会不再书写故事,它们化作了无数男人脖子上的绳缚,缩紧,再缩紧,直到鲜活而美丽的生命在她手心里凋零。
就好像一捧清澈的池水,没有重量,渐渐从指缝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