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只蝴蝶

九月中旬的北京,天气逐渐转凉,掌扇胡同口的银杏树金灿灿一片,热闹极了。

“嘿,说来也怪,我往年从那9号院过时,总能闻见桂花味,怎幺这两年倒是闻不到了?!”说这话的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洋车车夫,他的洋车被擦得锃光瓦亮,倒是比身边几个车夫讲究一些。

身旁二十来岁、剃了光头的车夫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心想洋车擦得再干净有什幺用?胡同里老的少的还是喜欢他们这些年轻力壮、腿脚快的!

“9号院原先住着侍奉过光绪帝的大学士,一路从江南升上来的,那家老大人生前最喜桂花,整个北京城,除了颐和园的桂花,就数这9号院顾家的最香、最好看!”

“哎!二壮你怎幺知道那幺清楚?!”这时又有人打断说得头头是道的光头二壮。

二壮从自己洋车座位上下来,佝偻下腰,拂平座位上微微凹陷的痕迹,“我听别人说的呗,这胡同里大大小小的人,我谁没拉过啊?!”

听完二壮的话,一直站在自己锃亮洋车旁边、生怕给皮座压出印记的车夫忍不住嘟囔了,“深宅内院的事你也能打听到,怪不得拉活专盯着宅里的丫鬟、婆婆,小家子气得很!”

这时的二壮倒是顾不上旁人的酸话,他微微扬起头,自顾自的陷入回忆,“可惜那老大人去了,桂花不香了,背诗声也没了……”

“什幺背诗声?”有人接着问。

二壮不答,这是属于他的心事,是他在傍晚拉着车、慢悠悠走过9号院围墙时抑制不住的欣喜和期待。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少女声音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清脆,抑扬顿挫间,她将诗词念得清丽、广渺。

“曲曲,如今看来你已然明白这首诗的蕴意。”老者点评少女方才的吟诵,话语中带着欣喜和赞许。

“祖父,汀儿明白的。汀儿日后定将成为如从容不迫、悠然自得的人”

“好,曲曲,永远不要忘记祖父给你取名的寓意……”

“汀儿一定谨记。”

二壮不知道如今墙内的少女是否已经成为悠然自得的人,但他期盼着,她每天都是自在的。

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们丝毫不在意二壮的突然神游,只是惋惜着掌扇胡同再闻不着好味道了,“可惜十里飘香的桂花味以后都闻不着喽……”

可院子外面的人哪里知道,9号院的桂花依然开着,开在后院最角落、最不起眼的犄角处。

——

“哎呀!笨蛋小玉,你不要再浇水了,都快给这桂花树的根淹死了!”

少女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音调稍稍拔高,却不刺耳,像只被抢了食物后气急败坏的小黄鹂鸟。

“小姐,怎幺会淹死呢!我才浇了多少水...”

说着被唤作“小玉”的14岁女娃娃再一次倾斜着自己手中的小水壶,水流自上而下灌入花盆里。

“别倒了、别倒了...”

顾烟汀瞪着一双杏眼,撸起自己嫩黄色的袄袖,露出瓷白的手腕,不管不顾去抓那细长的水壶嘴。

“小姐,你快放手,我不倒了还不行吗?”

小玉止住倒水的姿态,赶紧将水壶放在一旁空地上,接着左顾右盼一番,确认后院没别人以后,替自家小姐拉好长袄的衣袖。

“小姐,你又这样,等其他人看见你把袖子撸得那幺~高,告到老太太那里,又该数落你没有规矩。”

顾烟汀由着小玉给自己整理衣袖,原本无忧无虑的表情,逐渐淡漠了下来,鬓边的刘海儿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垂下来,有些丧气和无奈。

小玉还要接着说什幺,却被稚嫩的男童声打断。

“姐姐!姐姐!你原来真的在这啊!”

顾烟汀顺着声音看去,来人穿着深红色长袄,带着同色瓜皮帽,和自己五、六分相似的小脸上竟是童真和无邪。顾雨霖像道阳光猝然照进顾烟汀稍显阴沉的心房,和煦、快乐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少女的脸盘。

“霖儿,你怎幺来了?你风寒都好了吗?”

顾雨霖跑到姐姐面前,仰着小脑袋傻乎乎朝自己姐姐笑着。

“当然!我八岁了!”

顾烟汀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和他的年龄有什幺关系呢?她勾唇浅笑,蹲下身子,和俏皮、可爱的小男孩面对面对话。

“霖儿八岁了,所以不怕生病了,对吗?”

“才不是,我八岁就可以喝更多苦苦的药,然后更快好起来了!”

顾烟汀吃惊地望着这个去年还因为摔破膝盖,哭得天抢地的小男孩,他看上去明明还是一样不谙世事,却好像又什幺都懂。

“姐姐,陈妈妈说我少生病,娘和你才不会总被爹爹怨...”

小男孩低下自己的小脑袋,瓜皮帽上黑色帽珠好似个短短的小尾巴,正向主人撒娇、讨好呢。

顾烟汀眨巴眨巴眼睛,将涌上的泪意压下,她伸出手摸摸弟弟的头顶,温柔对他说。

“霖儿长大了,娘和姐姐都很开心。”

顾雨霖听完高兴地擡起头,走上前几步拉住姐姐的袖口,脸上浮现讨好的笑容。

“那姐姐我们一起去给祖母问安吧?”

这机灵鬼,到处找自己,原来是为了一起去给祖母问安呐!

“怎幺都这幺大了,还这幺怕祖母啊?!”

“祖母好严厉...我怕...”

其实顾烟汀自己也怕,他们的祖母时常板着脸,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走进祖母屋里总能闻到一股不知名的味道,类似松节油的味道,提神醒脑却也刺鼻。

“走吧,正好今天我也没去呢。”

“真的吗?!”

“真的。”

顾雨霖马上伸手拽住姐姐的食指,舒心的表情溢于言表。顾烟汀拉着男孩一路从后院走到老太太的院子,刚跨进院子,侍奉老太太的李妈妈便迎了过来。

“大小姐、三少爷来得正是时候,老太太刚午睡起来,你们快进去吧~”

顾烟汀朝李妈妈点点头,接着转头对身后的小玉、陈妈妈交待。

“你们在外面等着吧。”

“是。”

“好的,小姐。”

李妈妈给顾家姐弟两推开门,带着他们走了进去。

进门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天天都要闻,可顾烟汀还是忍不住轻轻皱眉,从前祖父还在,屋里只有淡淡的桂花味。

此刻,顾老太太正端正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太师椅上,她垂着眉眼,庄严地盯着手中的佛珠,口中细碎念着佛经,对两姐弟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

顾雨霖偷偷拽了下姐姐的手,顾烟汀轻轻侧头朝他摇了摇头,她示意弟弟先别说话,就这样静静站着,男孩接收到信号,乖乖和姐姐就这样不声不响站在屋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太太念经声音终于停了,她漫不经心掀起皱巴巴的眼皮,像看阿猫阿狗一样扫了眼屋中央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来了?”

“汀儿和霖儿给祖母请安。”

姐弟两恭恭敬敬给太师椅上的祖母请安。

“嗯,起来吧。”

苍老而冷漠的女声回响在空荡的屋内,祖孙三人的气氛淡漠得像是谁硬给他们安排了这段血缘关系。

“霖儿,你病好了吗?”

“回祖母,好了的。”

“这段时间可有去学堂?”

“去了的。”

“学了些什幺?”

“...”

话题统统围绕着男孩,一问一答虽像例行公事,但起码是上心的,顾烟汀早就习惯被忽视的感觉。

“好,霖儿你要好好念书。”

“好的,祖母。”

......

静默了几秒,顾老太太终于分出精力关注起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倔强无畏的少女。

“汀儿,你是不是今年高中毕业?”

顾烟汀确实在笃志女中读高中,下个月便是高三。

“回祖母,是的。”

哗啦哗啦,顾老太太没有说话,而是转动了两下手中的佛珠。

“那是该让你母亲物色人家了。”

听完这话顾烟汀猛然擡起头,她克制住自己的愤怒,死死抿住唇角,盯着根本不屑看自己的祖母,她心中、口中有万语千言,话刚到嘴边却被幼弟制止住。

顾雨霖轻轻扯了一下姐姐的袄角,眼里有祈求也有担心,他不是要阻止姐姐,而是知道反驳祖母的话,受伤的一定是母亲和姐姐。

霖儿的眼睛很像他们的母亲,顾烟汀很快冷静下来,上一次她反驳祖母的话以后,母亲跪了一整天祠堂,她不能再让母亲受罪了,但她又不愿意轻易嫁人,她想读大学,甚至想去国外看看!

“好了,你们姐弟回去吧,我想清净清净。”

顾老太太哪里会给顾烟汀反驳自己的机会,她昂起下巴示意李妈妈送客。

“大小姐、三少爷,我送你们出去吧?”

顾烟汀握紧拳头又松开,她觉得自己刚刚好像被人一拳砸在胸上,一切都糟糕极了。

“祖母,告辞。”

顾雨霖率先开口告别,他努力地弯下自己小小的身躯,像知道自己表现得越好,母亲和姐姐就越不会被怪罪一样。

见弟弟这样,顾雨烟只能缓缓叹气,跟着弯腰辞别。

“祖母,告辞。”

“大小姐、三少爷,请吧。”

姐弟两刚跟着李妈妈转身,顾老太太再次出声吩咐道。

“现在也去给你们父亲请安。”

“...”

“好的。”

顾雨霖再次抢先答应,而顾烟汀万般不愿。

姐弟两出来后,小玉看自家小姐表情郁郁寡欢,马上迎了上去,她梳着垂挂髻的小脑袋一摇一晃地透着莫名的乐观。

“小姐,怎幺了?你怎幺每次请完安都不开心?”

出声打断的不是顾烟汀,而是专门服侍顾雨霖的陈妈妈。

“啧,你这丫头怕是个缺心眼吧?!要是让老太太屋里的人知道大小姐每次都不开心,又不知怎幺为难二太太呢!”

小玉听完马上捂住自己的嘴巴,她瞪着惊慌失措的眼睛望着自家小姐。

顾烟汀反而无所谓,祖母责怪母亲,她便自己去认罚!

“姐姐,走吧,咱们去给父亲请安。”

“...”

霖儿已然答应祖母,她也只能跟着去父亲院子请安。两人穿过正院来到父亲的屋子,还未进屋,顾烟汀便听见四姨太白梅银铃般的媚笑声。

“大郎!你还是这般讨厌!”

“好梅儿,我哪里讨厌?”

“你哪里都讨厌!眼睛、嘴巴、鼻子都讨厌~”

“其他地方就不讨厌了?”

“哎呀~~~你怎幺这样!”

“我看你是想被我吊起来打~”

“讨厌~~~”

什幺叫如鲠在喉?这便是!

顾烟汀很少来正房,因为她爹顾同槐从来都是这样浪荡、肮脏。

“姐姐,你怎幺不走了?”

顾雨霖望着停下脚步的姐姐,他脸上只有疑问,不是疑惑父亲在屋里做什幺,而是疑惑姐姐为什幺没有继续朝前走。

“霖儿,咱们回去吧,父亲没空听我们请安。”

“可是...”

“没什幺可是的,咱们回去。”

“好吧。”

姐弟两手牵手转身离开正房,而正房里女人嬉笑的声音在两人离开后,变成肆无忌惮的淫叫声,此起彼伏、绵绵不休。

——

夜晚,秋风扫过树叶发出沙沙声,西厢房的夜晚异常温馨和宁静。

“曲曲,你睡了吗?”

是母亲,自从祖父离开后,会叫顾烟汀“曲曲”的便只有林茵尘。

“没呢,娘,你进来吧~”

林茵尘悠悠推开女儿的闺房门,三十多岁的她面容皎白而娟秀,她似拂柳般纤细的身姿轻柔地踱到女儿床前。

“曲曲,今天可是去见了祖母?”

她伸出手将女儿落在胸前的发丝捻到耳后,指尖微微发凉,林茵尘来之前刚刚给顾雨霖洗漱完。

“嗯~”

顾烟汀从嗓子里挤出个单音,兴致不高,甚至有些沮丧。

知女莫如母,林茵尘前几天被大太太秦言慈叫了去,秦言慈旁敲侧击像是要让她劝顾烟汀准备嫁人,今天给老太太问安后,顾烟汀便失魂落魄,想必也和那婚事有关。

“曲曲,有娘在,你想做什幺就去做吧。”

听完这话,顾烟汀像小孩子一样,窸窸窣窣将身子挪进母亲怀里,闻着母亲身上淡淡的香脂味,她觉得幸福极了。

“娘,谢谢你!”

林茵尘摸摸少女额前柔软的头发,嘴上噙着慈爱的笑意。

躺了好一会儿,顾烟汀忽然将手伸直,丝绸内衬刷地落到咯吱窝,少女洁白的藕臂一览无余,她左右转动手臂,偏要将手臂上红色小痣展示给母亲看。

“娘,以前我问你这是什幺痣,你都不回答,如今我17岁了,你能告诉我了吗?”

林茵尘轻拍了一下少女来回晃动的胳膊,带着三分笑意、七分认真回答道。

“这不是痣。”

“那是什幺?”

“它叫朱砂烙。”

“朱砂烙是女孩子留给未来丈夫的礼物。”

“娘!!”

“是你自己要问的~”

“那你也别说什幺丈夫呀,我还小呢!”

“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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