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的气温比起南城要温和许多,到夜间燥热散去余温被冷气中和,室内温度十分舒适。
温迟岚一头乌发挽起,露出颀长白皙的细颈,额前几缕青丝垂在轮廓秀美的耳际打下几道阴影。身姿秀致的人端正跪坐在茶桌前,看对面那人娴熟地将公道杯内的茶水缓缓注入几只青白瓷茶盏然后推到她面前,“来,尝尝新收的茶。”
红色清亮的茶汤与柔和的白壁相撞,饮一口入喉甘醇顺滑,温迟岚赞道,“许久不见,定一先生的茶艺又精进了。”
坐在对面的中年人穿了身灰色棉麻茶服,指尖盘弄着缠绕了好几圈的檀木手串,一开口亲切的话语中带了几分揶揄,“噢,那比起你师父如何啊?”
温迟岚莞尔,“是先生更胜一筹。”
闻言定一先生抚掌笑道,“这话要是换其他人说我肯定不信,不过既然是你开口,那必然是真话了。”他和明清二人相识多年,当下损起老朋友倒也不留情面。“我本以为这次书画展怎幺说他也定会出来露个面,没想到最后还是推到你身上了。什幺会长像他这样,实在是清闲得很。”
温迟岚笑容清润,态度谦和回复道,“师父前些日子来信说过他要闭关数月,是我疏忽忘了提前告知他书画展的事,理应由我向各位先生说声抱歉。”
定一先生大度地挥了下手,“这哪能怪你,我们还不了解他,回回都是这套说辞。”
“多谢先生。”
“不提他了。”定一先生放下手串,替气质清雅的后辈添了盏茶,笑问道,“迟岚啊,这次书画展办得很成功,你要不要在G市多待几天,正好你们学校也放假了,我让人陪你出海玩几天,怎幺样。”
淡淡茶香萦绕鼻息,温迟岚放下茶盏微笑着婉拒了对方的提议,“劳定一先生费心,不过我已经和人有约,有些私事要处理,待书画展结束就回南城。”
既然是私事,定一自然不多问,捡起茶盘上已经盘出包浆的手串轻轻拨算着笑道,“迟岚,之前我同你提过的事,你考虑得怎幺样?”
温迟岚将手搁在膝盖,微微欠身温言道,“多谢先生青眼,只不过这件事我……”
“嗐,不急嘛,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下次再聊。喝茶,喝茶。”定义先生赶紧摆弄茶具转移话题,温迟岚拒绝的态度过于明朗,老头子担心自己面子挂不住。
结束茶聊,温迟岚从茶室出来正欲打车回酒店,却发现手机上多了好几个未接来电,且都是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回拨时,那串号码很是时宜地再次拨了过来。见对方如此有耐性,温迟岚按下通话键将手机举到耳边。
“喂,你好。”
许是没想到这回竟真的接通了,听到温迟岚的声音,电话那端一时陷入沉默。
温迟岚等了好几秒见那头没人吭声,好脾气地又问了句,“你好,请问有什幺事吗?”
听着那头有些紧凑的呼吸声却迟迟不见人出声,温迟岚心道也许是打错了,于是温声提醒道,“如果没事,我就挂断了。”
“哎,等一下!”
是清脆的少女声。
温迟岚收回手机继续听着,电话里传来几道清嗓子的咳咳声,接着对方开口了,“你是温迟岚吗?”语气有些嚣张。
温迟岚也不急,温声应道,“嗯,我是温迟岚。”
“Jesus!”对方明显有些慌乱,又是几道深呼吸的吐纳声,似正在酝酿情绪。又是一段时间的空白,温迟岚正欲开口,耳边却忽地传来“嘟~嘟~”挂断的忙音。
温迟岚讶然地放下手机,瞧着屏幕上短暂的通话记录,不明白是谁的恶作剧。
老城区大半是自建房,管柔家的小楼有两层,夜色中二楼阳台旁的卧室亮起一盏床头灯,穿着白色棉织睡裙的少女光脚坐在床上抱着膝盖,依旧沉默不言。
庭槐安从手袋里拿出印刷资料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温声道,“刚才在楼下听你妈妈说,你回家后连晚饭也没吃就一直待在房间。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舒服我们可以去看医生。”
荏弱的少女肩膀往下压了压,闷声道,“我没生病,不想去医院。”
“嗯,”庭槐安坐在椅子上,“那要不要帮你请个假,我可以联系其他老师把接下来几次课的内容用邮件发给你。”
“不用了,反正我也不想要。”管柔的语气比较冷淡,声音低低的又像是在压抑着一股委屈。
十几平的小卧室色调十分少女心,墙纸,书桌和衣柜都是粉白色,连床单也是浅粉。庭槐安打量着这间虽然不大,但用心布置得很温馨的小房间。
“管柔同学,你喜欢兔子玩偶啊。”
管柔的床上放了两只毛绒玩偶,是一只米菲和流氓兔。听到庭槐安的话,管柔伸手揪着米菲的长耳朵,将她拖进自己怀中紧紧搂住。
“我家里也养了一只兔子,很可爱的,全身都是白毛,只有眼睛周围一圈黑色,你想不想看看照片?我手机里就有哦。”
管柔嘴唇动了动,庭槐安却已经主动掏出手机递过去了,“你看,毛绒绒的,名字叫黑眼圈,最喜欢吃苹果片。我刚带它回来时还小小的一只,最近吃太多都长胖了。”
庭槐安的语气苦恼且无奈,“哼,它再不减肥就要从小仙女变成大雪球了。”管柔看着照片里憨态可掬的黑眼圈,弯着眼尾轻轻抿了下唇。
“你要是喜欢的话,改天带你去我家抱抱它,它会很乐意和你一块玩儿的。”
管柔擡起头咬唇小声问,“真的?”
“当然啦,欢迎你过去做客。”庭槐安笑容灿烂,“而且我家里也有个弟弟,年纪和你差不多,你们可以聊聊天,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我厨艺可是相当不错的。”
庭槐安眉眼精致,笑起来一双眸子蕴着流光,在橘色的灯光下看起来温暖近人。
管柔垂下眼,背抵着床头指尖攥在掌心剜出白来,好半晌后喉咙里冒出低软的气泡音,有些喘,“老师……”
庭槐安侧目粲然一笑,“嗯。”
管柔的头越来越低,牙齿咬着唇嗓音在发颤,“你是警察吗?”
庭槐安怔住,“啊?”震惊过后又坐得离管柔更近了些,“为什幺这幺问?”
管柔眼眶发热,嘴唇咬得发白,“你不是在查何舒仪的案子吗?”
庭槐安眸光讶然,既而柔声道,“管柔,我承认我确实在关注何舒仪的案子,我不知道你是怎幺猜到的,但我不是警察。”
少女擡头望着她,瑟然的目光中明显带着迟疑,“我之前在学校见过你,你当时在向何舒仪的班主任打听情况,还问了她……生前的人际关系,然后没多久你就转来教我们小班课了。”管柔的肩膀绷得很用力,连肩胛骨都在发酸,“还有今天,你在课上提起何舒仪,是故意说她和我同校的……”
庭槐安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叙述,表情逐渐深邃倏而轻轻叹了口气,一时竟不知该夸她敏感聪慧,还是心疼她这般不安多疑。每日惶惶,将十七岁的少女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庭槐安坐到床边握住了管柔的双手,少女轻轻挣了下,想将手抽出来,却被庭槐安握得更紧。纤长的手指缓缓安抚少女波动的情绪,庭槐安柔声道,“管柔,你别紧张,我真的不是警察,我只是受委托调查Apex升学舞弊的证据,何舒仪的案子原本不在我计划内。相信我,我没有恶意。”
管柔喉头轻轻咽了下,擡起眉望了眼语气诚恳的庭槐安,声音有些哽咽,“那你……为什幺要找我,我也什幺都不知道啊,呜……为什幺是我……”
眼见对方情绪快要兜不住,庭槐安将管柔抱进怀里轻轻拍抚对方纤瘦的后背,“我知道我知道,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管柔额头抵在庭槐安肩膀,咬唇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庭槐安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清新的白桃,沾了细细透明的水珠,缠着浅浅淡淡的甜……管柔压抑的抽噎哽在喉头,肩膀逐渐平复下来。
庭槐安忽觉此刻的自己正在可以模仿平日的温迟岚,说话时嗓音轻柔,笑起来温柔清雅,让人觉得无比心安。
庭槐安抽了纸巾递给眼眶湿润的少女,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对不起,管柔,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有意为之,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向你道歉。”
对方的道歉很真诚,管柔吸了下鼻子,用微涩的嗓音问她,“为什幺是我?”
庭槐安起身拿过手袋,从里面翻出另一沓打印好的A4纸递给管柔,“这就是原因。我始终相信一个不断化名在各个网站不遗余力替同学洗刷污蔑的女孩,她也会光明正大站出来。”
A4纸上截选出的都是网上对于何舒仪死因的各种猜测以及卑劣的诋毁,但是每张纸上庭槐安都用记号笔圈出了一个ID号,“虽然这些ID名看似完全没关系,但是ID的主人却都坚持在污蔑的留言下替何舒仪辩解,而且解释的内容大同小异,用词和语气都极为相似,很难让人不联想她们之间存在什幺关系。”庭槐安的目光轻轻扫了眼抱着双臂沉默不语的管柔,“于是我追踪了这些ID的IP地址,最后发现其实她们都来自同一个地址。”
管柔心跳骤然加剧,呼吸变得急促。
庭槐安上前将手搭在管柔肩上,柔声道,“你和何舒仪虽然同校但彼此并没交集,你平时不爱上网,性格又比较内敛,是什幺原因让你在何舒仪过世后费心思注册数十个账号在网上和人互驳,就为了维护她的名誉。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告诉我原因。”
所作所为被人当场揭穿的惊慌胆颤冲击得管柔的脑袋昏沉发懵,她目光涣散盯着眼前身材高挑的女人,她真的不是警察吗。
“你相信我?”管柔艰难涩然开口问庭槐安,那为什幺,为什幺当初她说的话就连警察都不愿意相信。
庭槐安摸摸她的发顶,笑容温和,“嗯,相信你。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留言里回复的这句话是什幺意思吗?”
庭槐安的指尖点在记号笔圈出的一条留评,ID浪漫些许潦草:“你说她自杀就自杀,非得往湿地公园湖里跳,不知道尸体污染水源吗。亏得我以前还常去那边夜跑,搞得现在我都不想过去了,真晦气。”
在这条评论下面的数百条留言中,‘ID盲人不见四季’回复‘ID浪漫些许潦草’:“何舒仪不是自杀的,我看到了。” 只是这条留言被人当做博眼球的话,一群人轮番艾特“ID盲人不见四季”讽刺羞辱就被淹没了。
“你说何舒仪不是自杀的,为什幺这幺说?”
管柔的目光和半蹲下身子的庭槐安平视,有些干涩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嗫嚅出声,“我……我手里……”
“叩叩~”
“庭老师,小柔,吃水果吗?我刚切了西瓜。”
敲门声打断了屋内两人的谈话,管柔听到母亲的声音表情变得僵怔,下一秒身子蜷在一起缩回了空调被。
庭槐安有一瞬懊恼,轻轻抿了抿唇起身打开了卧室门。一直到庭槐安离开,管柔也没从空调被里出来。
“管柔,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管柔的母亲送庭槐安出门,女人欠身感激道,“谢谢您过来看管柔,自从我和管柔爸爸离婚,我平时工作又太忙,没太多时间照顾她的情绪,小柔慢慢地就不怎幺爱说话了。您刚才说她表现这幺好,我就放心了。”
庭槐安拎着手袋仰头看了眼二楼的卧室,声音轻柔道,“管柔被您照顾得很好,您是位好母亲。”
庭槐安彻底走后,二楼卧室的床头灯灭掉,管柔置身黑暗,蜷着膝盖握紧了手机。亮起的通话界面微弱的荧光印在少女的侧脸,里面的人声一如既往的冷酷且残忍,“什幺话该说,什幺不该说,应该不需要我教你,管柔。”
最后一句“管柔”,对方的声线中冒着丝丝凉意,浸了寒毒,隔着屏幕蜇伤了少女耳廓的皮肤,砭骨的疼。
“叮~”
少女视线模糊看向再次亮起的手机屏幕,“有什幺事都可以用这个号码联系我,我带你去看黑眼圈(微笑)——庭槐安”。
管柔咬着下唇内侧的嫩肉,眼泪无声无息流入鬓角的碎发。
虽然有些遗憾,不过今晚收获颇丰,相信很快就能接近真相了。庭槐安坐在沙发上给黑眼圈喂苹果片,心情愉悦地捏了捏黑眼圈的耳朵,“多亏了你,黑眼圈,你可是功臣,来,多吃点。”
已经接受过温余一一波投喂的黑眼圈现在吃加餐明显比较吃力,咬一口苹果片中间还要停下来歇几秒,庭槐安揉了揉它,“吃不下就别吃了,贪心的小肥兔。”
玄关处传来咔嗒声,庭槐安抱起黑眼圈霍地站起身,黑眼圈嘴里的苹果片被颠出老远。
坐了好几个小时飞机的女人一进门就看见客厅正中穿着清凉的少女抱着一团雪绒绒目光灼灼盯着这边,温迟岚拉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眼神一软,温声笑道,“晚上好。”
庭槐安搂着被她揉在怀中蹬腿挣扎的黑眼圈,一双眸子望着门口的女人笑意粲然,“温迟岚,欢迎回家。”
======
黑眼圈:我的苹果片......
五千字奉上,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