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逢魔时

宝永元年四月十二日,幕府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之长子鹤殿离世,年仅二十七,法名“明信院殿澄誉惠鉴光耀大居士”,葬于增上寺。

五代将军此生仅得一女一子,长女松姬五岁夭折,将军失去唯一的继承人。长子鹤殿则九岁与纪州藩二代藩主德川光贞之女成婚。

鹤殿之妻,纪州藩三代藩主德川教子,自主君纲吉处拜领“纲”字,记作“德川纲教”。鹤殿尚是九岁小童时,妻子已二十有一。夫妻即使年岁相差甚远,后来倒也琴瑟和鸣,万般恩爱。

纪州藩于江户的藩邸因离江户城近,鹤殿得以隔三差五入城陪伴祖父桂昌院,又与母亲品茗对弈,共享天伦之乐。

所谓“鹤字法度”,是命天下人避讳“鹤”字,和果子老铺名店“鹤屋”更名“骏河屋”,《好色一代女》之作者井原西鹤亦被迫更名“西鹏”。再有鹤纹图案也于民间销声匿迹,将军爱子之心不可谓不切,也不可谓不过。

然而在这一天,顾盼皆春。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位母亲再次失去她的孩子。

纵是将军天子,纲吉公也已年入桑榆,月水早已断绝——她不会再有孩子。

“将军大人!”

眼看天子之躯摇摇欲坠,融野弹步上前撑扶。

“快宣御医!”吩咐下御小姓,吉保随后搀将军归座。

“吉保……”

将军苍颜为茫色笼罩,分明能解得那话语的真实含义,却好似还未自美浓守带来的噩耗中醒神。

“是,吉保在。”紧握将军枯手,吉保近身应道。

深喘几口气,将军道:“莫告知父亲大人,能瞒多久是多久。”

子女尽殁,将军此间血亲仅剩父亲与媳女腹中胎儿。

悲恸到极致反而流不出泪,于旁观将军茫然无措之态,融野心痛不已,忘却礼法规矩,只同美浓守一道相傍左右。

“吉保啊,吉保啊……”

长吁短叹,挝腿捶胸,将军伸手出袖,颤指虚空。

她瞻望将军寝殿粉金饰银的绘鹤梁顶,那幺近又那幺远,恰若她作为将军御妹时对天子之位的瞻望。

晴空一鹤排云上,她的鹤儿终也是离她而去了。

“天命,去也——”

“哇”地一口鲜血呕出,溅红松雪法桥融野所作《美人图》。

流水汩淙,带不走那落花猩红。

半山一妙携女云岫急归殿诊脉,融野则走下君席,于臣席同母亲共伏身。

“禀将军,纪州二公登城!”

随殿外御小姓高喊,已隐居的纪州藩二代藩主德川光贞与现任三代藩主德川纲教入殿俯身拜地。

“未能保鹤殿周全,老臣愿剖腹谢罪,还望将军念及教子腹中胎儿,待将军御孙诞下再行惩处!”

望着这八十在望,头发比雪要白的亲家,由半山一妙把脉,将军以绢帕拭去唇际鲜血。

“光贞。”

“罪臣在!”

“罪全在我,你有何辜,教子何辜?”

“母亲。”身怀六甲的教子移膝上前扶起拄杖老母,于光贞耳边颤声说道:“将军大人说‘罪全在我,你有何辜,教子何辜?’。”

天子纶音,一字千金,待光贞听清圣言,只呼天喊地将身伏得更深。

“教子也莫伤心动了胎气,鹤儿虽去,你腹宫尚存他血,快快回府养息为上。”

环顾殿中噤口控背的诸臣工,她依然权掌世间生杀,却中年丧女,晚年丧子,留不下一个孩子。

问过鹤殿染病至身亡经纬及葬仪,将军摆手说道:“除了吉保融野,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

目送纪州老人于女儿搀扶下蹒跚离去,将军咬紧牙关。察觉到天子眼中强压的怒意,融野伏身以视蔺席。

众人离殿,纸门再度闭合。

唤二人至身侧,将军先是看了好一会融野。

绮年玉貌,德才俱佳。若松姬还在世,必也是意气风发的好女子。她会是下任将军,一代英主,延续她母亲的王道仁政。

若松姬还在世……

“不该让你见此颓态,融野。”

撤膝躬身,融野道:“将军悲痛,融野无能,自幼伏蒙主上隆恩盛德——”

“你伴我身边就是最好的,哪也不要去。”

“是,融野遵命。”

与吉保相望,将军眼角抽动,轻倚她的肩,泪霎时滚落。

臣子面前她不能放声痛哭,她还要安慰丧夫且怀有身孕的媳女。

纸门闭合,她不是将军了。

“我一生于君尽忠,于姊尽悌,于父尽孝,年途日暮,落得这下场,儿女皆失,天命亦去……他们何以狠心至此,留霜鬓老母一人独活……?”

覆面而泣,将军悲啼:“好狠的心,鹤儿好狠的心……”

“将军节哀顺变,想鹤殿见您悲痛定也难过得不愿往生。”吉保亦是泪流满面。

“不孝子!不愿往生就回来啊!回到我身边啊!”

在位二十余年,将军威光被及四海,融野从未听过她罔顾君威地大声哭喊。而今她直视一位母亲的哀痛,不禁悄怆潸然。

“松雪法桥融野。”

“是。”

闻将军唤到官名,融野起身下阶,又于臣席伏身,恭听圣音。

离开美浓守柳泽吉保的肩,将军端正君姿。

“于双亲不孝者亦于君不忠,孤令你,长命百岁。若不然则是为不忠不孝,欺君之罪也。”

“是,松雪法桥融野谨遵君命。”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一生纵恣胸臆,此诏掷下,往后,融野再不见将军妄为乖张。

国丧犹不敢大举大办,恐病榻上的将军生父桂昌院知晓。一切执行如故,由美浓守柳泽吉保代将军与幕阁臣僚磋商协议大小政务。

独留将军身畔,融野侍汤奉药,无不得当。

“徂徕呈上一诗,说是你作的。”仰躺御被中,将军说道。

“融野不才,在学问所献丑了。”

将军提起丝丝笑容:“不通学问典籍,我是要怪你的,可我怎忍心怪你。”

“谢将军隆恩。”

“徂徕是个好先生,否则也不会入侍讲幄。你今后也要随她精进诗词,诗画一身,稽古王摩诘。”

将军落下沉沉眼睑,一声哀叹似叹尽她此身所有力气。

“留你这幺久,对不住了融野,回去吧。”

道了“是”,融野将紧握她手的枯手掖入御被,躬身退出将军寝殿。

缘廊上与美浓守觌面,融野行礼。

“将军可还好?”

“忧伤过度,刻下入眠了。”

“前朝事繁,辛苦你这一天了,快些回府吧。”

“是,美浓守大人也要多保重。”

转过回廊,融野正见吉保进到寝殿。

一代权臣柳泽吉保,名中“吉”字得将军下赐,荣光无限。将军遇臣为君,遇子为母,遇父为女,遇她又会是何人?

“母亲,请允许女儿先行告退。”

绘间不仅有母亲早兰,还有“小传马松雪”家主松雪若白、“锻冶桥松雪”家主松雪东篱等分家族人,融野与她们问候过后拽步离城。

木屐碍事,她揣鞋入怀,两手一抱食盒,于黄昏逢魔时分撒丫子跑起来。

熏风不堪驻疾影,黄昏逢魔,她逢的是哪家魔?

江户城至日本桥,步行仅需一盏茶的功夫。而眼下早过约定时辰,融野愧惭。绘淫作伪,她德行颠坠、节操堙沦是一回事,而迟来单单只怪这松雪融野罢了。

“我来了!”

霞光灿然,紫橘流天。

那人置身于黄昏,寂寂捧书,好像等她等了很久很久。

“这个羊羹、羊羹……好吃!你、你收下!”

气没喘匀就塞来一食盒,既是美味,真冬为何拒收。

“急事耽搁了,实非我要爽约!”

羊羹收归收,仍旧冷面不改,当松雪融野倚墙喘稳气息后看向她,真冬更是坚定了已于心里演练过百遍的话。

“最后一次等你,记住了。”

镜片闪过夕光,折出她眸中融野看不真切的情绪。没能掂量出那话的重量,融野亦没能会得个中意味。

“劳先生久等,我道歉。”

鞠躬致歉后融野解开钱袋。粉纸紧包四枚小判,一手交钱,一手交画。

“倘有不满请知会獭祭堂,多谢惠顾,隐雪告辞。”

她旋身就走,不容多说一字半句,显是生着气,不愉快。

“先生可知哪家乌冬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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