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公主府。
已入初冬,草叶凋敝,唯有树木仍屹立未倒,不过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再粗壮也会看起来惨兮兮。
周画屏反而更中意它们现在的样子,相交于繁密树荫下的斑驳光点,她觉得阳光直刷刷打在身上的感觉更为舒畅。
今日阳光大盛,即使在外面吹风也不凉,周画屏便搬了张摇椅坐到院中树下读书,打算惬意度过这个午后。
可天不遂人愿,周画屏才翻了两三页,就感到额头上一凉,伸手去摸,一抹凉意在指腹上晕染开。
下一秒,沉闷的滴答声在书本上响起,周画屏合起书,看到上面多出了几处深点,豆大般的水珠噼里啪啦地从天上落下,不用深思便能想到那些深点的来源。
下雨了。
难得自己想放松一下,老天未免太不给面子了。
放松计划被打破,周画屏心情不由沉下来,而眼前还有一件更糟心的事情——从后院到回廊有很长段距离,等她走回去肯定全身湿透。
但待在原地也不是个办法,头顶这棵光秃秃的树可没法从阴沉天空下保住她。
没办法,只能牺牲你了。
书本复又打开,被周画屏举到头上,手边这样唯一的东西成为了她遮雨的用具,虽然不足以罩住全身但聊胜于无。
周画屏已经做好了淋湿的准备,就在她起身欲跑时,雨声突然小了下去,她擡头去看,头上多出一把纸伞,顺着伞柄上那只手望去即可看到撑伞的人是宋凌舟。
周画屏有些惊讶:“你怎幺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宋凌舟回答:“郑大人提前回去给夫人过生辰,我们也就放得早了些。”
“今日是郑夫人的生辰?你可有备礼送去?”周画屏问。
郑伯川是大理寺卿,在大理寺任职的人都由他统领,宋凌舟在他手下做事要是失了礼节就不好了。
事实证明周画屏是多虑了,宋凌舟笑开颜:“这点小事我怎幺会做不好,礼早就备下了,今天一见到郑大人就同他说了这件事。”
周画屏点点头:“那就好。”
原以为这个话题会到此处便会了结,不曾想还能有后续。
“除了给郑夫人的贺礼,我还买了别的东西,喏,这个送你。”说完,宋凌舟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八角木盒放到周画屏手上。
乳白色的膏体填在木盒中,散发出淡淡的甜味,看样子应当是女子润肤的脂膏。
周画屏看向宋凌舟:“这是?”
宋凌舟说:“新出的一款手脂,秋冬天气干冷,手总露着容易皲裂,外边涂层手脂会好很多。”
那双眼睛盈盈闪动着春光,是这个季节没有的温暖和柔和。
这个人真是奇怪,收礼物的是她,他一个送礼物的人开心什幺。
即便心中做如此想,周画屏的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抿出一个弧度。
周画屏微笑着将手脂握到手心:“谢谢,我会好好用的。”
见周画屏收下自己送的礼物,宋凌舟满脸都写着开心,表情明朗得和这沉闷的雨天格格不入。
宋凌舟说:“在外面容易受凉,我们回去吧。”
宋凌舟牵起周画屏的手,然后将她拉到身边,不过随即他就放开了手,好像只是为了让周画屏进到雨伞下来。
周画屏低下头,五指蜷起又松开,感受到残留的热度才确定刚才宋凌舟的确牵起了她的手。
那晚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宋凌舟不再只默默守望,偶尔会主动站到她面前,只不过他每次出现的时间太短,而每次离开都给人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坦白说,对此她其实乐于见到。
那天晚上因着醉意和宋凌舟做了那种事,她虽然并不后悔但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比起突然全盘接受一个新的人,她还是更愿意慢慢相处,而且宋凌舟这样谨慎的靠近似乎有在融化过往伤痛凝成的坚冰,让她的心一点一点重新跳动。
周画屏将书和手脂盒子揣在胸前,轻轻拉住宋凌舟的衣袖,从伞面上滑落的雨滴连成珠帘将两人笼在其中。
院廊之间的路很短,但他们还能一起走得更远更长。
*
到了傍晚时分雨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所幸周画屏和宋凌舟没有要出门的计划只是想在府里待着。
在他们想该如何打发时间,宫里突然来人传他们进宫,传召的原由是——怡妃有喜了。
周画屏和宋凌舟进门时,已经有很多人围在宫殿中,他们有的脸色阴沉,有的面堆假笑,都不是真心高兴的样子,真心觉得这是个好消息的人大概只有被围在中间的周子润和怡妃。
周子润拍掌大笑:“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怡妃调笑道:“陛下儿女双全,也不少臣妾肚子里这一个,怎幺那幺高兴呢?”
周子润拉住怡妃的手,双眼落在她的小腹上,起先还满是喜意,渐渐地,目光有些发怔。
周子润道:“你不知道我盼了这个孩子盼了有多久。”
这句话说出来本该满是欢喜,可莫名地带有一种深远的悲怅,仿佛他曾经期盼却失去,现在降临的意味是在许多时光中他苦苦祈求上天的奇迹。
周子润和怡妃挨得极近,宋凌舟看着却感受到一种隐约的割裂感,不是说他们并不亲近,而是两人身处不同时空,有时周子润的眼神分明是落到怡妃身上但其实没有在看她,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宋凌舟收回视线,转头看向旁边的周画屏,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周子润和怡妃,不知在想什幺。
宋凌舟悄悄扯了下她的衣袖,低声道:“公主?”
听到唤声,周画屏这才回神:“嗯?”
宋凌舟想问周画屏刚才想到什幺那幺出神,人群中间就传来令人在意的对话。
只听怡妃问道:“陛下是喜欢皇子还是喜欢公主?”
“皇子公主朕都喜欢,”周子润沉吟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不过朕希望你肚子里这个会是个皇子。”
此言一出无异于巨石落水激起千层浪,前来恭贺的人虽然表面上没有说任何话,但在心里都琢磨起周子润的话来。
众所周知周子润膝下唯有一个皇子,谢皇后所出,靖王周允恪,无论从出身还是能力看他都是托付基业的最佳人选,可如今周子润却表达出想再要一个皇子,让人不得不探究他心中是否并不中意周允恪为继承大统的人选。
周允恪背后立着的是谢氏一族,如说将世家门阀比作恶龙,那他们就是这条龙的龙头,周子润因谢家不喜周允恪,对要和他们抗争的周画屏来说是件大好事。
但周画屏看起来并不高兴,脸上没有出现半分喜意,那种让人看不明白的怔忡又出现在她脸上。
而这回还没等宋凌舟开口问,周画屏先说话了:“我们走吧。”
“不过去看看吗?”
“不是看过了吗,远点近点又能有多大区别,这里有那幺多人赶着上去凑热闹讨喜欢,不差我们两个。”说完,周画屏就往殿外走去。
宋凌舟本就是为了陪周画屏才会进宫,她在哪里他就跟去哪里,既然她不想继续留在这里,那他也要离开。
周画屏一转身宋凌舟便跟着转身,两人一起走出这座宫殿。
走出宫殿,远离开喧闹的人群,周围立刻安静下来,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皇宫里,让人不免心中一紧。
宋凌舟跟在周画屏后面走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出宫的方向,而他们脚下的路通往何处他并不清楚。
但他没有问,周画屏今晚的状态太奇怪,奇怪到他不敢问只能等她自己主动说出来,至于到哪个点她才会说.....
宋凌舟正在思考,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突然停了下来,周画屏止住脚步,神色恍惚地望着前面,前面是一座破败的宫殿,屋顶塌了,墙体倒了,只剩下残缺的梁柱,梁柱焦黑,是连浓浓夜色也无法铺盖住的、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
周画屏喃喃自语:“我怎幺走到这里来了?”
她没有说明,但宋凌舟猜到这里是哪里。
慕容皇后,周画屏的生母,死于十八年前的一场大火,现在在他们眼前的破败宫殿是她生前居住的地方。
在一众富丽堂皇的宫殿中,这座残骸很是突兀,好像满园春色中的光秃土地,又好像平滑甲面旁陡然冒出的倒刺,突兀到让人觉得怪异的程度。
为什幺不把这些残木清理掉再建一座新宫殿?
疑问生出答案就浮现,这座荒殿之所以仍留存于世,是因为有人不愿它消失,因为它虽然残破不堪却是最后有慕容皇后痕迹的事物。
过往记忆如走马灯般闪过,一个猜想浮出水面,宋凌舟问:“皇上专宠怡妃是因为先皇后吗?”
周画屏的声音从风中飘来:“当极珍视的东西失去不复得,人往往会找一个替代品以寻求慰藉。”
怡妃和周画屏相似的面容,周画屏对怡妃模糊不清的态度,还有周子润与怡妃相对而坐时偶尔露出的神情,这些困扰宋凌舟的疑惑之处在这个回复后全部被解开。
他突然理解刚才在殿中周画屏为何会愣怔——即使清楚怡妃和慕容皇后是两个人,还是无可避免地会因为在前者身上捕捉到后者的影子而感到伤怀。
“她们真的很像。”周画屏望着从地缝中钻出的野草,“怡妃在生下第一个女儿后三年又怀上了,当年我母亲也是这样。”
慕容皇后除了周画屏还育有另一个孩子,他怎幺从来没听说过?
宋凌舟心头猛然一震,这幺重大的消息没有传播开来只有一种可能。
这个消息还未来得及发出就被掐灭了。
夜风从断壁残垣间穿透而来,在宋凌舟耳边呼呼作响,寄来一阵凉意迅疾爬上他的脊背。
慕容皇后才怀上就丧生于大火之中,教人不得不怀疑这场大火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而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周画屏想必早就想过这种可能,那幺十多年来,她都是在忍耐中恐惧着度过的吗?
宋凌舟对周画屏既担心又心疼,他不知该如何抚慰过去留在她身上的伤口,只能许诺自己将来绝不会让这道伤口再度裂开。
宋凌舟认真道:“怡妃娘娘和先皇后再像也不是同一个人,不同人的人生轨迹不会完全重合,这一点我可以向公主保证。”
转头触及宋凌舟的目光,周画屏心中生出一阵暖意,站在寒夜中也不觉凄清。
她微笑擡眸:“我信你。”
说完,周画屏拉住宋凌舟的手,带着他往前路走去。
“快到宫门落锁的时间,我们赶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