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已至,离年关不过月余时间,为了筹备即将到来的各种宴会活动,内廷决定多招一批人进宫。
宋凌舟便趁这个机会安插了一个人进去,那姑娘出身良家又会功夫,她在怡妃身边伺候能使人安心不少。
宋凌舟此举原只为有备无患,没想到还真有祸患降临,一日宫中传来消息,说怡妃在散步时不慎摔倒。
周画屏闻得这个消息后猝然擡头:“怡妃怎幺样?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还好?”
前来禀告的梨雪连忙回道:“殿下放心,怡妃娘娘虽然崴脚摔倒,但好在倒地时后边的宫女及时上前去接,没伤着龙胎,不过怡妃娘娘受到惊吓之后恐需静养一段日子。”
周画屏脸色稍稍好转,不过她低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又转脸去问:“怡妃好端端怎会摔倒,她不是那幺不小心的人啊。”
梨雪压低声音:“有人在怡妃娘娘经过的那条路上抹了一层油。”
坐在旁边的宋凌舟一直没有出声,听到这里终究忍不住讥讽一笑:“这恐怕不是你听到的说法吧?”
梨雪点头称是:“驸马所料不差,那抹油的太监只说那油是他挑油桶时不小心洒落的,其余什幺都没承认。”
这并不令人意外,有人既然有胆子去害怡妃必然安排好一切,保证即使事发那个宫人也不会供出自己。
如此,追查下去也无用,周画屏只好吩咐说:“加派些人手守在怡妃身边,别让暗处那些小人有机可乘。”
梨雪乖顺点头表示自己有记下,她并没有立即走开去落实,因为还有另外的事情待说。
“还有一件事。”梨雪说,“司天监有人向皇上进言,称他算出怡妃娘娘是被恶鬼缠身才会作平地摔,要在宫中行驱祟仪式才能平安。”
周画屏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只觉得荒谬:“父皇乃真龙天子,龙脉生阳气,有他在宫中怎会有恶鬼?”
“陛下也觉得荒谬,当即将那人逐出司天监并下旨永不再录用。”
司天监之言时准时不准,周画屏以为那人只会受一顿训斥,至多往下降级,没想到周子润直接断了人家的官路。
周子润向来以仁厚着称,这回使的手段怎会如此残酷?
周画屏疑惑擡头,正好与梨雪对上,梨雪没说话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撇下头去。
心念稍转,周画屏便明白过来。
她的父皇有此举是因为气极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画屏才又开口:“还有其他事吗?”
梨雪回道:“有。原定在元月的祈福大典提前了,皇上打算下月初一改在念瑶台举办。”
“念瑶台?”
宋凌舟觉得这个地方听起来有些熟悉,但一时召唤不出相关的记忆。
周画屏看出了这点,开口提醒道:“念瑶台是纪念我母亲的。”
周画屏将生养母分得十分清楚,对谢皇后她多称母后,而她口中的母亲则是慕容皇后。
经周画屏提醒,宋凌舟这才想起念瑶台的来历。
十八年前慕容皇后故去后皇上一直郁郁寡欢,整整半月不理朝政只守在慕容皇后的灵柩前不肯离去。
朝臣看不过去便暗中授意司天监提点让他出言抚慰,提点便想了个主意,对周子润说慕容皇后虽肉身消损但魂魄尚在人世,若是在宫内西北角建一高台便能借月阴之力将其留下。
念瑶台便是那座为慕容皇后而建的高台。
将前后几件事串在一起,对于周子润要在念瑶台祈福一事,周画屏不甚意外,不过另外有件事让她在意。
周画屏问:“下月便是十二月,可我记得念瑶台新修那层要在明年三月才能完成啊?”
念瑶台在十几年就已建成,但周子润忧虑未消,他唯恐念瑶台采集不到足够的月阴之力,隔几年就要命人往上叠高一层,如今念瑶台已有四层高,而新的第五层仍在修建中。
难不成要他们一干人挤在第四层感受飞扬尘土,顶着满头木屑?
“啊,我之前忘把这件事告诉殿下您,预计在十一月中旬念瑶台便能竣工,到时祈福大典会在新的层楼举行。”梨雪赶忙将信息差补上。
十一月中旬,这是提前了四个月竣工,工期可以缩短那幺多吗?
周画屏心中疑惑,但土木方面非她所懂所擅,这团疑惑转瞬即散。
“好,我知道了,到时我会去念瑶台参加祈福大典。”周画屏说。
宋凌舟侧头插进一问:“我需要和你一起去吗?”
周画屏点头:“如今你也算是皇室中人,祈福大典你当然不能缺席。”
他也算是皇室中人,这话的意思是她已经认可他们是夫妻了?
这点小心思只存在心中暗喜就好,但宋凌舟还是没能藏住,他脸上浮出淡淡笑意,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
瞥见宋凌舟表情的周画屏觉得奇怪。
去参加祈福大典是什幺值得高兴的事吗?
梨雪瞅了周画屏和宋凌舟几眼,感到自己不该打搅此时的氛围,但她迟疑再三还是决定开口。
“殿下,奴婢还有最后一件事没说。”
“你说。”
“皇后娘娘她心疾复发了。”
“怎幺回事?母后这病不是好多年都没有发作了吗?病势怎幺忽然间就起来了?”周画屏猛然擡头,边说边着急起身,“不行,我得进宫去看看。”
梨雪却拦住周画屏推着她又坐下去。
“奴婢早派人去请示过,但皇后娘娘说她想要静养谁都不见。”梨雪说。
“这样。”周画屏坐了回去,但心中关切不减反增。
谢皇后心疾复发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令人担心,而她现在已经病重到了不见来客的地步,让人的心悬在半空。
周画屏的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食指不断敲击,似要敲出一块凹陷才会停手。
过了好久,周画屏终于停了下来:“梨雪,你去知会太医院的人一声,让他们每日都要去垂云宫请脉,务必照看好母后。”
梨雪得令后转身去办,却又被周画屏叫了回来。
“等等!”周画屏说完又想起一点,“库房里那些药材我用不上,你派人将它们都送给母后,说不定对治疗心疾有效。”
“殿下所说奴婢都会办好,您且放心。”梨雪应下后匆匆向门外走去。
宋凌舟将她们主仆二人的表现尽收眼底,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周画屏对和她没有血缘的谢皇后为何如此关心。
*
谢皇后悠悠醒转过来,她睁开眼睛看见深青色帐幔在上方飘动,睡意又升上脑中,但身体却不允许她继续安眠,胸口底下那股下坠感扰得她整个人难受得很。
这时一名宫女从殿外踮脚进来,看到谢皇后从床上坐起,露出惊喜的表情。
宫女:“娘娘你醒的真是时候,有位老太医来给您请脉,正在殿外候着呢?”
谢皇后还有些恍惚:“我睡了多久?”
“您睡了大约两个时辰。”
“那太医院怎幺又来人了?”
今天早上已经有太医过来给她请过脉了,没道理要再跑一趟啊。
宫女回说:“我听老太医说是永宁公主吩咐了太医院要多来看您,刚才我还收到了好多珍稀草药,也是永宁公主送来的。”
谢皇后因不适而垂着脸难得流露出温和笑意。
“屏儿这孩子一向体贴有孝心,等会儿闲了你记得去公主府传个话,就说本宫一切都好不用挂心。”谢皇后说。
“奴婢明白。”
看着宫女点头应下后,谢皇后突然感到一丝违和,她思索片刻才发现违和的来源——随侍在她身旁的大宫女翠重不知到何处,翠重可是一直寸步不离守在她身旁的人。
于是谢皇后问了起来:“怎幺不见翠重?”
“翠重姑姑啊,她这两天总在屋子里待着,好像在给家里人写信。”
谢皇后原本以手撑额,听到这话后忽地擡起头:“你确定她是在给家里人写信?”
宫女肯定点头:“是啊,昨天我去屋里找她刚好撞见,姑姑就是这幺说的,我才刚进去她就把我赶了出去,估计是难为情了吧。”
谢皇后的眼神陡然冷了下来,那张温和的脸上出现淡漠的神情,周遭温度仿佛也冷了几分。
宫女察觉到气氛不对,怯声问说:“娘娘,奴婢是不是说错什幺了?”
谢皇后摇了摇头,扯出一抹笑容,但眼里并无笑意:“不是,你别多想。”停顿片刻后,她说:“你替本宫去和殿外那位老太医道个歉,让他明日再来。”
“娘娘可是想再歇一会儿?”宫女边问边走上前。
“不用跟在本宫身边。”
谢皇后摆手,自己将衣服穿戴后,扶着床沿撑起身来,她目视前方,不明情绪在眼中翻滚。
“本宫歇了太久,是时候去外头走动走动了。”
*
冬日写字最磨人心志。
墨汁板结成块,笔杆凉如冰锥,手不一会儿就会冻僵,即使燃着火炉也无法流畅写完一纸字。
翠重写到一半去续墨,发现砚上的墨又干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打算去将火炉搬得离身边更近。
在翠重快走到火炉旁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而还未等到她应门,外边那人就急不可耐地推门而入。
谁那幺无礼?
翠重正这样想着,就看见谢皇后从门外走来。
“娘娘?”
翠重错愕时,谢皇后已踏进屋中,视线在翠重脸上掠过然后落在旁边的桌上,只见他瞳目一缩,快步走了过去。
“哎!娘娘,那不能看!”
可惜这声已经晚了,谢皇后将纸拿在手里,一目十行地看完上面的内容。
谢皇后面无表情地转过来:“是不能看还是不敢给本宫看?”
翠重白着一张脸,低头说不出话来。
“本宫就觉得奇怪,怎地有人会那幺胆大去害怡妃,原来是你这个坏了心肝的。”谢皇后越说越气,大力将手中那张信纸甩到翠重脸上,“本宫不是说过不准再害人了吗?”
翠重支支吾吾道:“但是皇上那幺看重怡妃肚子里的孩子,要是将来怡妃诞下皇子,怕是会越过您和靖王啊。”
“所以你写信求助于我父亲?”
“丞相也是为了您和靖王着想。”
怡妃踩油滑倒一事是翠重谋划借助谢擎的力量完成的。
谢皇后脸上表情彻底冷下来,发出一阵陌生的冷笑:“为本宫和恪儿?本宫那位父亲大人做什幺事都是为了谢家为了他自己,他出手帮你无非是担心将来坐上皇位的人没有谢家血脉、不会再将他拱在高位罢了。”
翠重双唇抿紧又分开:“难道您甘心一直屈居人下吗?”
心脏突然绞在一起生出剧痛,谢皇后捂住心口,扶住桌边才得以维持住站姿。
空洞的双眼浮出两汪湿润,她强撑着想要挤出笑容,唇角却怎幺都提不起来,仍然照旧泄出苦意。
谢皇后呼出一口叹息:“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无论是那个女人还是那个女人的影子,我都比不上。”
“所以啊翠重,你不必替我做什幺,因为无论你做什幺我的处境都不会有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