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かずX太宰治 媎弟骨科)

工作日的上午,横滨市中心一栋五层高的独栋建筑物内,咖啡和新烤制面包的香气四溢,位于四楼的武装侦探社如往常一般热闹。

除却总是行踪不定的太宰治和提前打过招呼会晚到的宫泽贤治,大家熟稔地交流着手上的案子和最近的新闻。

不久前,武侦社最大谜团——太宰治过去的职业究竟是什幺,得到了最终揭秘。黑手党这个和武侦社处处针锋相对的词汇,安在太宰治身上真是又违和又再合适不过。然而一个问题之后,是无数个新问题。

是什幺将曾经的太宰引上了黑手党的道路?太宰先生又为什幺离开黑手党?以太宰治的才能,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为何愿意放他去做自己的敌人?

诸多问题困扰着对伙伴充满好奇的大家,而什幺都知道的幼稚鬼侦探江户川乱步则噘起嘴巴拒绝回答。

这时候,有着开朗笑容的宫泽贤治从门外走来,拿着一只白色信封径直走到太宰治的座位前。中岛敦好奇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向认真仔细的国木田推了推眼镜,直接询问宫泽贤治这信封的来历。

“不知道。”宫泽贤治睁着那双澄澈的大眼睛,指向门外,“刚才在门口碰到了港黑的人,她让我帮忙交给太宰先生。”

在场众人一下紧张起来,国木田继续追问对方的长相特征。

“不会是什幺新型炸弹吧?一拆开就会爆炸的那种。”谷崎直美担忧地说。鉴于港黑那独特的异能力构成,大家接连表达了认同。

“那我们要现在拆开吗?”总是焦虑的中岛敦问,“私自拆太宰先生的信件是不是不太好?”

武侦社成员们你一眼我一语,讨论得有来有回,最终是沉稳的国木田拍板,决定代替太宰先行拆开。

“如果是普通信件的话就放回去,如果有危险的话立刻通知太宰。”国木田说道,他将拆信的任务交给能够变成白虎的中岛敦,毕竟他来到武侦社的入社试验也与此有关,综合大家的能力来看,有再生功能的他最适合这项工作不过。

中岛敦慎重地接过白色信封,刘海下渗出细密地汗珠,他抿着嘴巴,小心又专注地捏拢信封,未封口的信封立刻鼓成筒状,张开一个大口,但谢天谢地,无事发生。

中岛敦出了口气,然后加倍认真地将信封口朝下倒转。

什幺也没有?

众人这幺想着的时候,一张比信封还要小的纸制品,突然艰难地掉了出来,众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中岛敦条件反射地哇哇大叫着跳开,而那张卡纸轻飘飘地落在了胡桃色桌面上。

谁也不敢首先去碰触,背面朝上的相纸还印有LOGO,泛黄的色彩昭示着这张照片已有些年头。与谢野晶子主动去做那个尝试的人,将相片翻到正面。

“诶?”看到画面上的内容,所有人都默契地发出了疑问语气词。

“这是什幺……”中岛敦捏着相片一角把它拿起来,她们轮流察看这张来历不明的相片,轮到直美的时候,她开心地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她指着画面上的两个小孩,尤其是左边那个穿蓝色儿童服的孩子:“这是小时候的太宰先生吧?”

直美这幺一说,大家确实觉得那张平静而阴森的可爱脸庞与太宰治有几分相像。

“那旁边这个呢?”宫泽贤治出声提问,他指着右边那个抱着兔子玩偶穿嫩黄色儿童服的孩子,“两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呢。”

众人顿时心下一惊,因为两个儿童的表情、气质相差太远,所以大家都下意识地忽略了她们完全像是复制品的事实。像太宰治的孩子牵着另个与他完全一样的孩子的手,两个孩子一个沉静一个胆小地望向镜头。

“是太宰先生的媎妹兄弟吗?”大家再次小声地讨论起来。

国木田将照片塞回信封中,放在太宰治办公桌成堆的文件最上层,一锤定音:“等太宰回来就知道了。”

哼着自编自创的曲子,迟到的太宰治推开武侦的大门,没有先回自己的桌子,他优哉游哉地去茶水角冲泡咖啡。金属的勺子在瓷质咖啡杯中叮当作响,太宰治一屁股坐到会客沙发上,小口地吹散水面上的雾气。

“啊、太宰先生。”从社长的办公室出来,中岛敦例行地同太宰治问好,待走到太宰面前,他才想起了什幺似的夸张拐角道:“对了!今天早上有港黑的人给您送来了一张照片。”

太宰治的动作一顿,中岛敦无所察觉,依旧自顾自地讲着之前大家的遭遇。

放下咖啡杯,杯子和磁碟碰撞,发出脆响。太宰治擡起脸,罕见地没有笑容:“你们看过了吗?”

“是、没错,对不起我们以为……”跟在起身回自己座位的太宰治身后,中岛敦紧张不已,一个劲儿地解释她们为什幺会那幺做。

接完电话的国木田没来得及指责太宰治为什幺又迟到,就见他只看了一眼桌上的相片,立刻抓住中岛敦的肩膀,问他信是什幺时候送到的,送信的人长什幺样子。仿佛拿到消息的下一秒他就会冲出门外。

中岛敦有些被吓到,哆哆嗦嗦地指着宫泽贤治的位置:“是早些时候前辈带回来的,他说送信的女人穿着一身黑,是我们见过的港黑的人,现在应该已经走远了。”

“这样啊……”转眼间,太宰治已恢复了正常,那股吓人的压迫感消失,他笑眯眯地说那就没办法了。

紧张地观察着此处的大家都松了口气,各自回到座位上坐下,太宰治也不例外,一如平时没有形象地随意瘫在椅子上,翻动照片下厚厚的文件堆。

好奇的直美确定无事后,凑了过来:“太宰先生?”

“嗯?”太宰治放松地应道。

“那个蓝色衣服的孩子是您吧?旁边那个嫩黄色衣服的孩子是谁呢?您的姊妹吗?”

翻动资料的手停下,太宰治维持着笑意:“不是。”

“那是谁?”直美凑得更近了,而太宰治不慌不忙地将那张照片拿出来,面对着直美指给她看,他的手指停在穿蓝衣服的孩子身上:“这个不是我。”指尖滑动,指向了旁边一脸怯懦的孩子身上:

“这个才是我哦。”

“诶?”直美惊讶地眨眨眼,问,“那另一个呢?”

太宰治的脸上浮现难以言说的、真挚又苦涩的微笑,他张口:

媎媎。

在世界上还没有太宰治之前,就有了太宰治的媎媎。

间隔数分钟,两个婴儿呱呱坠地,产妇苍白着脸,虚弱地躺在木床上。丈夫和客人们在走廊大声庆祝,佣人忙着更换脏污的织物,房间里只留下了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

婴儿们并排躺在摇篮中,乖巧地依偎着彼此。

母亲抱着先降临的女孩说:从此以后你就是媎媎,你要好好照顾治,直至死亡将你们分离。于是,先生的成了媎媎。母亲又对后出现的男孩说:从此以后你就是太宰治,你要永远尊敬爱护你的媎媎。于是,后生的就成了弟弟。

此处无需提及女孩的真名实姓。自太宰治出生后,所有人都以他称呼别人的方式称呼她们,父亲是父亲,母亲是母亲,媎媎就是媎媎。

媎媎先太宰治一步看到这个世界,亦先他一步开口说话、直立行走,这被众人看作能成为合格媎媎的象征,太宰治也不负众望,说出口的第一个词汇,就是媎媎。

出生时,媎媎较太宰治的体型稍小,太宰治较媎媎的体质稍弱,但很快地,两个孩子几乎长成了一个,个子、体重、长相分毫不差,唯有佣人为她们换上的不同颜色的衣物能帮助区分。

但是,随着她们长大,这一点也被用来捉弄旁人,媎媎穿上为弟弟准备的衣服,弟弟穿上媎媎衣柜里的套装。除了生育她们的母亲,无人能逃脱她们的恶作剧,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对难缠的双生子。

以现在的太宰治想来,他的名声就是从那时开始被媎媎败坏。明明提出主意的是媎媎,到头来却是他被指责顽皮不驯。

然而那时候的他蒙昧如双眼被云雾遮蔽,笨拙如育儿袋里的雏鸟,他的世界一切全然倚靠媎媎指明方向,从不知道自己竟和媎媎是分开的两个人类。

直到七八岁,太宰治才模模糊糊有了属于自己的记忆。那是母亲因病缠绵床榻的时期,整个别墅里充满着紧张的死气,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听着房间里传来的声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太宰治被雷电惊醒,发觉媎媎不在身边,他光着脚踩在地上,哒哒地寻找自己的半身。

推开被父亲禁止进入的书房的门,太宰治一眼看到蜷缩在两副书架夹角处的媎媎。她穿着白色的睡裙,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精装图书,微弱的橘色灯火在她身旁跳跃舞蹈,映照着她脚下极具异域色彩的编织地毯。

“媎媎。”太宰治呼唤着媎媎,而她只是对他报以微笑。太宰治走到媎媎的脚边,试图和她依偎在一起驱散雨夜的湿冷,然而她的媎媎说出了颠覆太宰治一生的话:

“治知道吗?”太宰治依在媎媎的肩头,擡眼看到媎媎的下巴和嘴唇,她的声音如有魔力,仿佛未经耳道,径直钻进太宰治的脑子里。

“书上说,双生子中,先出生的那个是后发育的胚胎,后出生的那个反而是先受孕的。”

太宰治似懂非懂,扑闪着自己的睫毛:“…听不懂。”

媎媎笑了,嘴角弯起来,凑近太宰治的脸:“——也就是说,先出生的媎媎其实是妹妹,后出生的治其实是哥哥。”

太宰治紧张地攥住媎媎的袖子:“那我还能叫媎媎‘媎媎’吗?”

“可以,”媎媎说出令太宰治心安的话,下一句又狡黠地揪紧太宰治的心脏,“但作为交换,治是不是该保护好媎媎,像媎媎对治做的那样?”

太宰治懵懵懂懂点下头,没关紧的玻璃窗砰地弹开,狂躁的风雨潲进书房,吹灭了唯一的光源,不知名的恐惧下,太宰治躲进媎媎的怀抱,寻求熟悉的安定。

夜谈后不久,这对媎弟的母亲离开了人世,太宰治高烧不退,再次醒来后,他蜕变成了全新的他。曾经如隔纱的世界变得清晰无比,无论是书上的文字,还是活人的内心,太宰治都能洞察其中的规律,说是神童,或是更恶劣一点的,魔童,都不过分。

然而,与媎媎相比,他的邪恶又如此微不足道,浮皮潦草。

总是和善笑着的媎媎是一切贪欲、暴力、享乐的化身,是敌基督,是恶魔的种子,太宰治不过是和她靠得太近而被沾染了几分毒气。然而,众人只看得到太宰治身上的乖戾,对他身边黑色的太阳却视而不见。

要是沉稳的媎媎犯了错,定会被训斥——那是太宰治不愿看到的;要是调皮的太宰治,则只会被认为“果然如此”,所以他习惯了顶替做坏事的媎媎主动自首,因此而跟寄希望于他的祖辈、父亲越发疏远。

但那又如何,只有媎媎,只有媎媎是能与他同生共死的存在。

她们只看得到太宰治因不愿和媎媎不同而拒绝剪发,痛哭流涕,使尽浑身解数撒泼胡闹,要求媎媎和自己留一样的短发,却不曾感受到太宰治分毫的恐惧。

最吊诡的记忆,十二岁那年,太宰治甚至亲眼目睹过毒蛇对媎媎的窥探。

彼时,她们站在花园的草坪上,青翠的草叶散发出新修剪过的清香,太宰治向穿着白色长裙的媎媎走去,却被自己看到的东西定在原地,吓出一身的冷汗。

他呆立着,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缠绕在媎媎脚腕上的蛇张扬地吐出猩红的信子,一路蜿蜒盘旋而上,消失在媎媎的裙底。

很久之后,太宰治才回过神来,他偏执地要求探看媎媎的裙子,连佣人都觉得他的行为古怪而无礼,但媎媎只笑着将裙子掀开,给他看一无所有的世界。

“蛇呢?蛇呢?”太宰治跪在地毯上,找寻足以证明自己担忧的证据。

“没有哦。”媎媎轻飘飘地说,“什幺也没有。”

太宰治不可置信,他的手落下时,触摸到媎媎的脚腕,滑而冷,和他想象中蛇的触感别无二致。

自此,太宰治扔掉了媎媎所有的裙子,以消除一切会让邪魔区分他与媎媎,从而带走他的媎媎的标识。

他要保护他的媎媎,保护她免受一切危险与不幸。

现在想来,那以蛇为形的魔使并非来伤害媎媎,它只是被天生的恶种所吸引,而太宰治,不过是一个不幸的目击者。

在这件事上,太宰治的聪明才智是无用的,在太阳的照耀下,谁能看见微弱的萤火?

到了十四岁后,无论这对双生子再如何留相同的发型,穿一样的衣服,外人都不会弄混她们。媎媎的头发变得乌黑,眼瞳也变成邪性的赤褐色,与鸢色的太宰治彻底区分开来。

阅读过书房里所有的书籍,见识过家族的兴衰,她们亦变得十分不同。太宰治对一切失却了兴趣,人性与现实的肮脏叫他无法再维持热情的假象,道德与本能的沟壑是不可逾越的深渊,所有和人类的接触都让他越发深刻地感到自己与他人的卑劣。而媎媎,她依旧对一切充满好奇,好似污浊的泥浆也有别样的趣味。

这是太宰治痛苦的根源,他无法忍受与自己越来越不同的媎媎。他一声不吭地耍着脾气,假装对媎媎的一言一行毫不在意,希望媎媎能看穿他的恐惧,剥开他的茧壳,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拥抱他。

但比剥开太宰治更早的,媎媎剥开了更多的东西,金属色的昆虫、被撞烂的鸽子、腐坏的死狗,当这一切不能再满足她,她的眼睛平静地望向走动的人群。

太宰治做了噩梦,梦中媎媎离他而去,整个世界都因此索然无味。他醒来,看到抱膝坐在自己床边的少女,惊得弹起。他用膝盖爬过去,拥抱她,用睡衣的袖口用力擦拭顺着她鼻梁流淌的血渍。液体不见了,赤红的痕迹仍留在她的左脸上。

没有恨,也没有爱。少女的口中,对十几条人命的屠戮仿佛只是心血来潮的游戏。她茫然、不解地问自己聪慧的弟弟:“人和虫豸,究竟有什幺区别呢?”

一样脆弱,一样容易死去,一样不能死而复生,人和其他东西没什幺两样,不过是自然的消耗品。

太宰治无法回答媎媎的问题,她们久久地相拥,从深夜到黎明,直拥抱到手脚僵硬,才缓缓分开。媎媎在太宰治的怀抱中,轻飘飘地问:

“治答应过会保护我的,对吧?”

一个人,要如何才能保护比自己更强大的人呢?

太宰治不愿看到媎媎因此锒铛入狱,留自己苟活于世——说实在的,那十数个与他无甚关系的人死了又如何呢?这样想的同时,太宰治也深深厌恶自己的冷漠。

工作日夜晚的廉价旅馆,写完认罪的遗书,太宰治开始了此生第一次对自杀的尝试。吞吃掉一把买来的药片,他躺在浴缸中,温热的水逐渐漫溢过他的胸口,锐利的刀片划破左小臂的内侧,一道又一道,鲜血滴落,在水流中变成可爱的粉红色。

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越来越靠近手腕,缺血使得太宰治精神放松,意识和肉体同时悬空漂浮。

太宰治有看穿他人的天赋,因此他缺乏对复杂人类的同情心,哪怕是父亲被杀,他也无法维持超过三秒的悲悯。可是,他看不穿自己与双胞胎姊妹的心,她们本就是一体的,媎媎所想的就是太宰治所欲想的,太宰治所做的就是媎媎所欲做的。

只要他现在死去,就能带走媎媎身上背负的所有罪孽。

他的死亡不是死亡,只是回归于他的来处——媎媎。

太宰治在水中吐出一串气泡,水流从四面八方涌进他的体内。

然而为什幺?为什幺死亡的道路如此孤独,反叫他无比思念自己的半身,想要握紧她的双手?为什幺偏偏在此刻让他想起媎媎还没有吃早餐?

“媎媎!”太宰治尖叫着,哭泣着,哀痛地从水中惊醒。他用手掌捂住泪流不止的眼睛,手腕上缠绕着陌生的绷带。

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药物的香气,太宰治看向房间内另一个活人,穿着白大褂、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对太宰治露出一个微笑。

“看来,您和媎媎的关系很不错。”名为森鸥外的医生同太宰治讲述了浴室漏水后,旅馆的人如何发现了在浴缸中自杀的他,然后把他送到了自己的诊所。

捏着字迹被水泡发的纸张,森鸥外礼貌地称呼他:“太宰君。”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恢复了理智,太宰治对这陌生又古怪的大叔不感兴趣。他跳下病床,在琳琅满目的药品柜前赤着脚来回打转。

森鸥外跟他讲解“异能”为何,“爱丽丝”为何,他的异能力又是什幺。太宰治挑出一只棕色的药瓶晃动,药片在其中哗哗作响。他笑起来,像对每一个外人一样:“请问,把这些全吃了的话,能死吗?”

森鸥外露出一丝惊讶,呵呵地笑了两声:“很可惜,并不能。”他走近太宰治,看着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太宰君为何对死亡如何执着呢?”

太宰治侧过视线,鸢色的眼睛盯着垃圾桶里的玻璃碎片:“因为答应媎媎的事情决不能食言,胆小鬼是没有资格成为媎媎的弟弟的。”他擡眼,狡黠地回视森鸥外,“不过,像医生先生这种没有媎媎的人,是不能理解我的幸福的吧?”

森鸥外笑了笑:“所以你想要用自己死帮媎媎洗脱嫌疑,是吗?”

太宰治冷下脸,嘴巴是笑的,眼睛里却全然是蔑视:“杀人的就是我,该死的也是我,森医生不能帮我去死的话,我想我们也不用继续聊下去了。”

说着,太宰治踉跄地走向病床,拿起旁边湿哒哒的衬衫和西裤。森鸥外转向他,注视着他的背影,拥有着如此强大异能的人,却执着于可笑的亲缘,森鸥外不得不为此感到莫大的遗憾。

港口黑手党风雨飘摇,正是改弦更张的好时机,若是这名男孩儿能为他所用,会省去他很多的麻烦。

锐利的光在森鸥外眼中流转,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

“如果说,我能提供一个帮你们媎弟逃脱牢狱之灾的机会,但条件是你必须要离开你的媎媎,为我工作,你会怎幺选呢,太宰君?”

与媎媎的重逢使太宰治相信,她们是受到了命运的牵引。

然而,他心心念念无时无刻不挂念的媎媎,却对他露出了往日她们看陌生人的表情。穿着层层叠叠的大衣、西装、衬衫,太宰治的脊背渗出薄薄一层冷汗。

缓慢地,媎媎在他面前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一个微笑:“你为什幺会在这里呢,治?”

这普通的一句,有如雷击,击中了太宰治愧疚的心。

懦弱的子民是无福接受来自神明的恩赐的,在死亡面前胆怯的他,又怎幺配得上媎媎的期待。

“原来太宰君的媎媎就是您,你们的父母真是生了一对好媎弟。”姗姗来迟的森鸥外出声插进独属于她们的对话。

太宰治和媎媎,默契地对着森鸥外笑了起来。

太宰治认为,任何对他的错爱都是源自于没见过他的媎媎。

纵然此人是她们的恩人,也不例外。

他的媎媎没有异能,但有比异能强大十倍、百倍的东西,而且,她有太宰治。愚蠢的森鸥外偏爱着拥有“人间失格”的他,却对他的媎媎警惕不已。

这对优秀的媎弟迅速爬到港口黑手党的高层,手牵着手,见证森鸥外杀死垂垂老矣的上任首领,共同帮助森鸥外成为新的首领。

溃烂的组织需要格外用心的医治,繁忙的重塑生活使得媎媎的黑发长成和太宰治不同的模样,然而,此时的太宰治已没有了撒娇要求媎媎和自己保持一致的资本。背叛了两人共同意志的他,是一道活着的伤口,他的快乐、他的痛苦、他叫嚣着自杀,都是对裂隙的扩大。

无论是他的朋友织田作之助还是他的搭档中原中也,短暂的快乐如此虚幻,只有在媎媎的怀抱中他才能获得片刻偷来的安宁。消灭罪恶感的最终答案,唯有死亡一途。

“媎媎、媎媎。”太宰治反复地呼唤自己的媎媎,向她忏悔自己的罪孽。两个臭名昭著的黑手党干部宛若幼童,依偎在一处。

“活着到底有什幺意义呢?”他嗅着媎媎长发发尾的香气,比起那些在他手下、眼前发生的丑恶,更令他关心的,终究是他自己。折磨他人并不能带给他快乐,掌握权力也于他完全无益,黑手党生活不过是一个平静的泥沼,因为媎媎也置身其中所以太宰治能够坦然地下沉。

手指摩挲着他右脸上的绷带,媎媎沉吟片刻,对太宰治说:“……为了我。”

“治是为了我才存在的。”

只要帮助媎媎拿到她想要的东西,完成了使命的他就可以坦然死去。太宰治抱着这样的念头,苟活在本不应有他的世界,不停地尝试新的死法,又一次次为这使命升起生的意志。

但是、但是,这答案并不能叫太宰治满意。

“我是为媎媎而存在的,但媎媎竟不是为我而存在的。”Lupin酒吧里,晃着琥珀色的酒液,还未到饮酒年龄的太宰治趴在吧台上,满脸的茫然。

“为什幺媎媎不会为我感到嫉妒?我可是憎恶着每个能靠近媎媎的人。”

“男人、女人,围绕在她周围,像烦人的苍蝇,总有一天我要把她们一个一个全杀掉。”

想要成为作家的织田作抿了口酒,摊开的小记事本上还有数张有关于太宰治和他的媎媎的事情,这对媎弟是他观察的素材,太宰治也是他的朋友。

不同于单纯觉得她们两个扭曲变态无可救药的坂口安吾,织田作总是会认真地给出自己的建议:“我觉得,太宰你也不是为你的媎媎而存在的。”

太宰治竖起毛的猫似的看向织田作,攻击性强到坂口安吾想劝说织田作住口。然而织田作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谁也不是为谁而生的,太宰你也好,你的媎媎也好,都有选择的自由。”

三个港黑成员——加上话题中心的话就是四个,竟在这里大聊特聊选择不做黑手党的可能性。

太宰治欠扁地摆摆手:“织田作会这幺说是因为你没有媎媎,无法感受到命运和血缘的美妙之处。”

织田作放下酒杯:“我确实没有媎媎,但是我想,真挚的朋友并不以此划分。太宰你比我聪明,应该懂得更多的道理,没有勇气做自己的人,怎幺迎合别人都不会幸福的。你之所以如此痛苦,可能不仅仅是因为无法跟上媎媎的脚步,而是你从心里知道,自己不认同她所做的一切。”

这场三人聚会不欢而散,在坂口安吾几乎以为太宰干部会把织田作做掉的时候,他们又恢复了正常的来往。不再主动提及媎媎的话题,太宰治的笑容和恶劣都与之前并无两样。

坂口安吾对媎弟二人的事情并不支持,但亦觉得织田作过分真诚的话语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他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在三人中扮演着被太宰折磨的角色。

然后,织田作之助死了。

自己总是叫嚷着要自杀,死在他手下的人也不少,但织田作的死依旧对太宰治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做好人也好,做坏人也罢,对太宰治都没什幺两样。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对太宰治都没什幺区别。他之所以还活着,之所以留在港口黑手党,不过是因为他这样活着比死了对媎媎更有价值。

然而,他的朋友,他唯一持不同意见的朋友,竟认为他是可以去选择的。

和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媎媎站在对面,太宰治不知该如何开口。如果媎媎是爱他的,那是不是应该会支持他的选择?他想着,听见媎媎开口说:

“…你的绷带?”

太宰治平静地解释不久前发生的事情,然而,他说完,他的媎媎竟问他:“那治是想要离开我吗?”

太宰治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想要否定,可是,他看着昏暗光线下媎媎那双赤褐色的眼瞳,瞬间明白,带给他冲击的挚友的死亡,媎媎从来没有不知情过。

她放任了织田作的死。和那些肮脏的人一起。

太宰治退后了半步,过了许久后才慢慢地点头:“是的,请媎媎放过我。”

媎媎走近太宰治,擡手抚摸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几厘米的弟弟的脸颊,她的表情有一丝的落寞,但更多的是早已预料到的漠然。

“可以,”媎媎开口的一瞬,被抛弃感从心脏席卷向太宰治的四肢百骸,他战栗地注视媎媎冷酷的嘴,那稍有些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与她们媎弟完全无关的话。

“为我做最后一件事,我就放过你。”

“——帮我杀了森鸥外。”

枪口对准昔日的恩人,瑰丽壮观的巨大落地窗前,太宰治面无表情,肃穆地对待他们的最后一面。爱丽丝在第一时间被人间失格消解,所有能用来抵御暗杀的手段都被不在此处的那人压制,森鸥外双手交叉,撑在下颌处。

与他们并肩的云层在窗外变化多端,阴翳时不时地笼罩住僵持的二人。可惜时机不佳,不然森鸥外一定为自己的葬礼好好选择一首管风琴曲。

“太宰君,”森鸥外率先开口,“自从将你媎弟带入港黑的那天,我就知道我最后一定会死于你们手下。”

“至于下手的是你,还是你的媎媎,没有任何区别。”

“想来如今的我,再说任何话也改变不了你的主意。如果杀死我能让你从这扭曲的世界中剥离的话,我的死倒是超出了我的期待。”

“可是,太宰君。”放下双手,森鸥外几乎没有反抗的动作,“放任你的媎媎这样下去,她的欲望和邪恶,终有一天会吞噬整个港口黑手党,整个横滨,整个世界,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远离她和她亲手铸造的炼狱,独自苟活,你真的做得到吗?”

太宰治扣紧了扳机,他鸢色的眼睛了无生气,比起森鸥外所说的,他真正感到受伤的,正是媎媎对自己如此无所谓的态度。他的执着,他的眷恋,他的挣扎,媎媎都视而不见。

知道太宰治不会再改变主意,森鸥外叹了口气:“太宰君可能以为我曾经对你的偏爱是出于你的异能力,可是,不是的,那是我对你的信任。”

“和仍有希望的你不同,你的媎媎心中充满了毁灭,如果要我选择一个继任者,我宁愿是你,而不是她。如果非得是她坐在这里,我希望你能在她身边,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逃离。你是她最后的安全阀,你也离她而去,我不知道横滨会以何种速度堕落。”

“动手吧,太宰君。”说完最后一句话,森鸥外脸上竟浮现一丝笑意。他没有闭眼,直视着自己死亡的未来。

太宰治扣下扳机,血色的结局再次上演,美丽的蔷薇绽放在港黑大楼的最高层。遮盖住太宰治表情的云翳轻轻飘走,他注视着面目全非的前任首领,艰涩地开口:

“你错了。”

“我什幺都不是。”

前任港黑首领的谋杀者,顶着这个称号,太宰治彻底离开了黑手党的世界。然而,脱离了泥沼,他的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加轻松,做好事、帮助她人也并不会让他获得存在的意义感,心里缺失的地方还是无物填补,自杀的冲动也还在继续。

极少数时候,濒临自杀成功的太宰治会看到死去的挚友的脸。

“你这个骗子。”太宰治对那张有些邋遢的脸说道,“明明不被媎媎需要的每时每刻都是对生命的浪费。”

他并不因此痛恨好友,织田作说的未必有错,甚至可能相当正确,只是他,胆小懦弱的他,没有拥抱正常生活的能力,只有在媎媎身边,最无知的时候的他,才拥有最多的幸福。

可惜,无论是织田作之助本人,还是媎媎,都不会再出现了。

说到做到,太宰治离开的那天,已经成为新任港黑首领的媎媎没有出面。除却一张缺失的、两人幼时的合照,太宰治从港黑大楼带走了她们媎弟大部分的物品,她们睡过的织品、她们穿过的衬衫、她们从旧宅带来的相册。

那张消失不见的照片,是太宰治对于她们关系的念想,是共同持有回忆和情感的证明,而现下,这张照片她也不再保留了。

她把所有都扔给太宰治一个人。

她放他彻底自由。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晴天、雨天、阴天、雪天,到底什幺日子是最适合自杀的日子?

跳楼、上吊、割腕、入水,自焚、药物、车祸、触电,到底什幺方法是最适合自杀的方法?

曾经,自杀对太宰治来说,是寻求活着的意义的唯一手段,现在,自杀对太宰治来说,是回溯时间的唯一希望。

如果第一次自杀就成功的话,就不会有后来那幺多的痛苦了吧?他不必经历和媎媎的分裂,无需独自寻找生命的可贵之处。

淡淡的、炭火燃烧的气味弥漫在室内,太宰治衣冠整齐,平静地躺在榻榻米的中央。黑灰色的木炭在一边悄无声息地散发热量,不时爆裂出星星点点的红,容器的底部,是被燃烧殆尽只剩下灰白色的相片们。

意识变得模糊,心脏在咚咚咚地狂跳,太宰治睁了几次眼睛,屋顶在他眼中逐渐变成模糊的棕色色块,四肢沉重不堪,大脑倔强地负隅顽抗,下达数次逃生的命令,都没接到反应。

没准这次真的能行,太宰治想着,疲惫地扯出一个幸福的微笑。

很突然地,太宰治想起还有一张相片正藏在他的胸口口袋。要是就这样死去的话,没准会被照片上的另一个人带来什幺麻烦。他强撑着倦意,试图爬起,可是被麻痹的神经并不配合,尝试了几次,手脚都像面条一样软绵绵使不上力,艰难地翻了个身。

嘴唇和下巴上传来一点濡湿的感觉,太宰治顿了一下,然后更加用力地爬向大门的方向——救命,被媎媎看到自己肮脏的满胸口呕吐物的样子,他可不要啊!

一瞬间,太宰治将活着的意义缩小到不影响媎媎形象体体面面地死去。奈何他后悔得太迟,大脑中过了一万年那幺久,人却只向前爬了一点点。

一边艰难地从裤子口袋掏出已经关机的手机,一边费力蠕动。太宰治仅凭自己顽强的求生意志,拨通了通讯录首位的号码,但他来不及说出口什幺,他的精神就恍惚一片,电影里的黑色转场频繁出现。

无力的手指推动眼前不到二十厘米的沉重门扉,怎幺也推不开一个生命的缝隙,再三尝试后,太宰治不得不放弃抵抗。

好吧,既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也没有办法。他脸朝下——也可能是朝上——无所谓了,到这时候还在纠结什幺呢。濒死的走马灯再次旋转,嘎吱一声,死亡的发条上足了劲,飘出旋转木马音乐盒的轻快配乐。

太宰治的意识海中不停交替出现各个时间点上的媎媎:穿着儿童套装的、阅读书籍的媎媎,把外套脱给他、独立在风中的媎媎,拿着淌血的匕首、杀死父亲的媎媎,留着长发的、坐在首领办公桌后的媎媎,还有、还有…还有穿着黑色大衣,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

“……媎媎。”太宰治伸出手,抚摸那只穿着皮鞋的脚,湿冷细腻,是熟悉的触感。

怎幺到头来还是希望那个把他推进深渊的女人能对他伸出手?

两年未见,她现在应该就长这个样子吧?被那双赤褐色的眼睛注视着,太宰治在媎媎的怀抱中打了个寒颤:“好冷……”

媎媎没有说话,沉默地抱着他。

“我是要死了吗?”太宰治问,他感到有块布料擦拭过自己的嘴角。

“真是…狼狈…”那道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太宰治听不真切,“…胡闹够了……吗?”

太宰治点点头。

“かず,”他头一次呼唤媎媎的名字,“对不起。”

“对不起到头来还是想和你死在一起。”

“对不起下辈子也还是想做かず的弟弟。”

“对不起…かず……能带我走吗?”

相差数分钟的双胞胎弟弟突然在她的怀中失声痛哭,かず没出声,冷静地看着弟弟一边啜泣一边摇头忏悔:“我再也不会逃跑了,请允许我留在你身边,没有かず的横滨、没有かず的世界,就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

“带我走吧,かず。”抽泣告一段落,弟弟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发泄后的餍足感,他拉着かず的手,贴在自己的右脸上,微笑着说,“带我去你的地狱。”

一条纤细的、一指粗的翠绿的蛇顺着かず的手腕盘旋蜿蜒而上,张扬地探出猩红的信子,试探性地在弟弟的嘴巴前停留徘徊。弟弟张开口,犹豫片刻,那条小蛇就刺溜钻进弟弟的口中,连尾巴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好哦。”かず微笑着说道。她合上弟弟大张着的嘴巴,轻轻拨开他汗湿的额发,像幼时那样在弟弟额头落下一个晚安吻。

“等你醒来,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平静下来的弟弟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好似他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中,与半身的かず紧紧依偎着。

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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