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灰色的保姆车平稳行驶在东京市内主干道上,深色玻璃膜阻挡了车内大部分光线。佐久早圣臣独自坐在后排座位上,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一言不发,无声地泄露出自己的怨气。
经纪人不时从后视镜打探他的表情,打满方向盘拐进停车场,经纪人叹了口气,一边格外小心驾驶,一边好声好气地劝解佐久早。
现在这个时代,光打好自己的球是远远不够的,商业价值也是球队选择球员的重要指标。
经纪人所说的道理,佐久早并非不懂。此时的他正处在从体育大学毕业的关键时期,数家V1联盟球队都向他这个MVP抛来了橄榄枝,经纪人从中斡旋,试图帮佐久早谈到更好的价位。
然而,他仍为自己要浪费训练时间,去拍摄什幺时尚杂志的专访而感到不满。
“佐久早你也不是第一次接受采访了,只要放轻松就好。”将车辆泊停进车位,经纪人宽慰佐久早道,“而且,只是拍几张照片而已,丰野编辑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的。”
只是距离经纪人夸下这海口没多久,佐久早圣臣就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
跟在敦厚的经纪人身后,两人前后脚踏入出版社大楼。
佐久早讨厌人群,更讨厌成为人群的焦点。
来往的女女男男无一不有着精致的发型、特立独行的衣着打扮,佐久早置身其中,虽然只穿了平日最普通的运动套装,但高达一米九的身高和天生的卷发还是吸引了路人的关注。
几乎每个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但也只是在与他擦身而过时短暂地打量。
戴着工牌的实习编辑候在大厅,看到他们便十分礼貌地迎了上来,亲自将他们带去今天的拍摄场地。
密闭的摄影棚没有窗户,只有排风扇嗡嗡地运作。室内的人并不算多,各自忙碌在她们的工作岗位上。
佐久早甫一出现,大家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他。
这与和人偶遇时的注视不同,所有人以一种佐久早无法形容的、打量货物的眼神从头到脚地扫描他的身体。好似他并不是佐久早圣臣,而只是一个有着黑色卷发,身高一米九二,体重八十公斤的塑料人偶。
极快地,这些视线又一齐消失。佐久早没感到放松,反而小臂上浮出一层鸡皮疙瘩。
实习编辑带领她们走到摄影棚的中心后,便识趣地退到一旁。
“丰野老师!”经纪人夸张地提高音量,笑嘻嘻向穿成套白色西装的女人伸出手。
他弓着腰,殷勤的样子有些滑稽。佐久早看了多少次还是无法适应,干脆把注意力放到对面。
被经纪人讨好的丰野编辑看上去三四十岁,将将剪到耳下的黑发利落干练,身为资深时尚编辑,她的装束并不夸张,只在露出的右耳上佩有一枚银色的长耳饰,极具线条感。
再往她身后看,佐久早口罩下的脸也不自觉一僵。
好高的女人,恐怕和专业女排运动员相比都不遑多让。
站在丰野编辑背后的女人放肆地盯视着站在经纪人背后的佐久早,纵使注意到佐久早的回望,她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坦然地给予了佐久早一个笑容。
女人上身穿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布料呈现出难说是未经熨烫还是本就如此的褶皱,两只袖子随意地卷及肘下,衬衫下摆则不规则地掖在牛仔裤裤腰中。可能以她的身高已经很难买到长度合适的长裤,修身的牛仔裤裤脚只到她脚踝上一点。再往下是一双有穿着痕迹的白色球鞋,鞋子的侧边甚至有几道脏污。
即便不是时尚行业的从业者,此人的衣着亦称得上不甚用心,好在她的身高和脸填补了这个缺陷,一切邋遢的细节在她那副极具特色的单眼皮长相下变成了故意为之的随性。
只是洁癖的佐久早依旧无法忍受,他在和这个女人的对视中败下阵来,故意不去看她身上让自己感到不适的地方。
丰野编辑和经纪人的寒暄恰好结束,两人十分默契地,将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人拉出来介绍给彼此。
“黛 真理子,今天的摄影师。”女人大方地向经纪人和佐久早伸出手来。
“佐久早 圣臣。”佐久早勉为其难地碰了一下她的手,又很快收回。
四个人交流了几句,大致讲了讲今天的拍摄主题,丰野编辑便请佐久早先去化妆间试衣服。身为排球运动员的他身高超过了部分模特,从品牌处借来的衣服自然也有一定的概率不打合身。
早在几天前,经纪人就把他和丰野编辑沟通好的主题和服装告知了佐久早。不要过分裸露,也不要时尚到无法理解,第一等选项自然是佐久早大学时期的队服,经纪人熟知佐久早圣臣的每一个底线,丰野也欣然同意他们的要求。
换上第一套备选服装,佐久早坐在化妆镜前的折叠椅上,隔着镜子,他和负责妆造的年轻女孩对视着。可能是佐久早的眼神攻击性过于强烈,抓着化妆刷的女孩儿有些紧张,犹豫了一会儿才上手碰他那头卷发。
“佐久早先生的头发是烫的吗?”女孩问道,见佐久早迟迟不回复,她尴尬地继续讲解今天要给佐久早做什幺发型和妆容,并在最后说明如果他感觉不行,可以随时和自己沟通。
“……”佐久早沉默地听着,半晌后说,“按你的来就好。”
女孩松了口气,又听他说:“……是天生的。”
“诶?”有点惊讶他居然是在回复自己很多句话之前的问题,女孩噗嗤笑出了声,走出化妆间,请丰野编辑和黛摄影师来确定服装合适与否。
像橱窗里的模特人偶一样机械地穿脱她人选好的衣服,任围绕着自己的女人们摆弄自己的身体,佐久早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好在她们事先挑选的套装没有预期之外的问题,编辑、摄影师和化妆师很快将如何打扮佐久早的最终方案敲定下来。
“佐久早先生不舒服吗?”突然地,黛真理子开口问道。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佐久早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故意揶揄自己,于是便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一直站在一旁的经纪人适时地站出来打圆场,送走了还要确定灯光效果和布景的二人,化妆间再次只剩下佐久早、化妆师和散乱的衣架们。
换回自己的衣服,佐久早稍稍感到放松了些,任年轻的化妆师在自己脸上动来动去,疲惫地眨着被细粉干扰的眼睛。
这不是佐久早圣臣第一次拍摄杂志内页,从高中时期起,能力出色的他并不缺各种体育杂志的邀约。但时尚杂志的采访,他确实还是头一回。
不同于体育杂志只需要穿着队服面无表情直视镜头就能完成工作,今天只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内页拍摄,甚至还没正式开始摄像和采访,就让他的精神极度劳累。佐久早打定了主意,无论经纪人以后如何哀求自己,他都不会再随意听信对方的建议。
不知在多少人脸上用过的粉刷在他的脸上来回抖动,不知道碰过多少人头发的夹板在他的头上运作。佐久早忍耐着心中的呕吐欲望,只能庆幸那些女人给他定下的造型只需要简单的步骤。
突然地,他身后的门发出了响动,佐久早下意识想要回头,顾及到正在帮自己整理发型的造型师,他忍下了这股冲动,冷静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影走近他。
不顾及台面上还有化妆品洒落的粉灰,黛真理子擡腿虚坐在化妆台上,一边打量着造型工作即将结束的佐久早,一边和忙碌的化妆师搭话。
她夸奖佐久早被修饰过形状的眉毛,夸奖他被整理过的蜷曲的发,佐久早几乎分不清她到底是来夸奖自己,还是来夸奖造型师的。佐久早盯着黛真理子的手,在她把手伸向自己额头时以最快速度躲过。
黛真理子笑了一下,从化妆台跳下来,对佐久早低声说:“那就等下见了。”然后她擡高声音,和造型师再次确认了等下要用到的第一套服装和配饰,便转身离开。
佐久早这天的不适感终于在他站到聚光灯下时达到了顶点。
换上一身剪裁独特的黑色西装套装,佐久早经受着摄影棚内所有人、包括镜头的注视。他按黛真理子的要求站好,手脚僵硬地摆出她需要的姿势和表情。然而这个看似和善的女人总算暴露了她的本性,找茬似的咔嚓咔嚓拍上两张,又靠近他动手动脚地指导他的动作。
“没关系,第一次接触拍摄的话,进入状态也是要一点时间的。”黛真理子假模假样地安慰道,经纪人不住地在一旁道歉。
明明自己只是按照以往拍摄运动杂志时那样做了,却怎幺都只能收获所有人暗含着不满意的视线。佐久早逐渐失去了耐心,高瓦数的摄影灯照得他身上发热,没有窗子的房间空气沉闷而凝重。
再一次走到佐久早面前,黛真理子胸前挂着沉甸甸的相机,食指稍稍擡起佐久早的下巴。“要不要来点音乐放松一下?”黛真理子整理着他腰际系带的位置,问道。
不等佐久早答应,她就擅自拜托实习编辑这幺做了。时尚的电子音乐从音响里流泻而出,灵动而跳跃,佐久早却觉得这嘈杂更难以忍受。
更令他厌恶的,黛真理子退到安全距离之外,举起自己的相机,微笑着说:“佐久早先生,试着爱上它吧,就像你爱排球那样,让我看看你爱人时的样子。”
她轻松的调侃使得在场的诸位都小声笑了起来,唯有被亲言善语对待的佐久早的脸色愈加不善。
他确定了,真正令自己讨厌不是被镜头凝视,而是被镜头后的这个女人注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