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一,早晨。
经过半个月的筹备,礼部已将祈福大典准备好,来到念瑶台前便能看见红黄相间的幡旗迎风飘荡,高处响起的梵音回荡在天地间,给人一种庄严感。
“我们上去吧。”“嗯。”
周画屏和宋凌舟对视一眼,然后朝着前方高台走去。
念瑶台总共有十五米高,两人拾级而上,越过一层又一层,终于来到最高的第五层。
皇家所到之处少不了近卫陪护,第五层被银甲侍卫环环围住没留一丝缝隙,周画屏对此司空见惯却还是停住脚步,她赫然发现侍卫中欧一个熟悉的人影。
周子润将此次大典的守卫工作交给了赵游光。
赵游光也看到了周画屏,着一身华服的她有种别样风情,但当看到有男人与她并肩而立时,他投出的目光变得复杂。
这是他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三年时光带来的变化和差距。
周画屏也有相同的感觉,但这感觉只持续一瞬,如同她的眼神,只在赵游光身上稍作停留便移开。
周画屏转头挽住旁边人的手:“我们走吧。”“嗯。”
周画屏和宋凌舟手挽手向前方那道立在平台上的明黄色走去。
赵游光定定地看着他们俩远去的背影,没有发现在他的后方也有人在定定地看着他,注目的眼睛充满妒火。
你让我放下你,那你为什幺不放下她?
同样来参加祈福的周江涵在后方握紧拳头。
人齐之后,祈福大典正式开始,众人闭眼祷告,再由周子润执香上前与天地许下心愿,祈求神灵保佑,让来年风调雨顺、让百姓安居乐业、让亲朋福寿安康。
站在高处难免会被寒风知道破口,凉意钻进宋凌舟的领口,使他的脖子无意识地缩了缩。他转头去瞧周画屏,想要知道她是不是也觉得冷。
周画屏鼻子微皱,乍一看似乎是受冷的表现,但仔细看下来并不是这样。
宋凌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示意:“怎幺了?”
周画屏侧头过来:“我好像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宋凌舟轻嗅一口也皱起鼻子,周画屏所感不是错觉,有味道飘浮在念瑶台上,刺鼻又发苦,若不是高台风大,这股异样的味道会更加明显。
在周画屏和宋凌舟两人为怪味分心时,前方那位衮服天子已擡步移至祭坛前,将三根香烛并在手中,缓缓俯下身子。
冕冠上的珠帘微微摆动,遮住周子润大半视野,而就趁这个时机,香灰从香烛顶端脱落,裹挟着火星掉到地上。
香灰散落,火星没了束缚,和地面触碰的瞬间便显露出惊人的威力,火焰拔地而起以迅雷之势蔓延开来,向四面八方发起迅猛的进攻。
在场人中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一时间慌乱失措,直到有人喊了声“走水!护驾!”才反应过来。
赵游光下令让最中央的侍卫冲进去救周子润救,待看到周子润安全从火海里出来后,再组织手下护卫分头疏散其他到场人士。
到场人士大都出生世家望族,原该最知礼让,但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了许多,纷纷尖叫着往台阶口跑去,场面一时混乱。
赵游光回头去看,人群中突然有个人头矮了下去,似乎被撞倒了。
他连忙挤过去将人扶起,意外发现这个摔倒在地的人是他的熟人,周江涵。
见到赵游光,周江涵脸上惊惧顿时化作委屈:“游光哥哥,我好害怕。”
赵游光好声安抚:“别怕,末将带公主出去。”
说完连忙拉着周江涵融入人潮,有他在前面开路,周江涵顺利地来到台阶处。
周江涵原以为赵游光会同她一道离开,但她下了几节台阶后赵游光并未跟上,他停步在台阶口,不断回头张望。
眼看火势渐涨,周江涵着急催促:“你怎幺还不走?”边说边去拉他。
可就在她的手攀上时,赵游光突然甩脱,飞步往众人奋力避开的火海中行去,灼人的热浪中传来他的声音。
“画屏还在里面!”
看着赵游光的背影没入火海中,周江涵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浓烟滚滚,玷污了云朵,也染红了周江涵的眼眶,她狠狠别过脸,头也不回地走了下去。
一起火,人们连忙逃跑保命,只有周画屏仿佛没有意识到发生什幺,仍站在原位,双脚定在地上。
周画屏不是没有看到,她早就发现香灰中未熄灭的火星是这场火灾的源头。火焰铺满台面还嫌不足,从台边往上窜,将周围幡旗点燃火苗。这一幕清晰地在周画屏眼中跳动,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不知道惧怕为何物。
实际上,周画屏惧怕得很。
眼前的场景让周画屏恍惚忆起十多年的那场大火。
当时也是这样,火不知怎地就烧起来,烧得很快,等到有人发现时火光盛极冲天,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噼里啪啦的火烧声和刺耳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惊慌无措。
众人争相想从燃烧的宫殿中出来,但不是被前后左右推倒在地上,就是被掉落下来的梁柱砸中,他们拥挤地朝宫门口逃命,最后却遭烈火吞噬,从活生生的人变作一具具焦尸。
本以为早已模糊的记忆浮出脑海,如水草般纠缠住周画屏,绊住她的双脚。
周画屏怔然擡头,目中凄凉一片
眼看前面有根旗杆快要坠倒周画屏仍没有动静,一直陪在她身旁的宋凌舟急了起来。
他握住双肩用力摇晃:“公主,振作起来,现在逃命要紧啊!”
“啊?”
周画屏逐渐回神,脚下的热度促使她低头下看,火焰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马上就要够到她的裙边。
到这时周画屏才意识到情况有多危急。
好像有些迟了,那根摇摇欲坠的旗杆从高空落下,直冲周画屏脑袋。
幸好宋凌舟反应迅速,一把将周画屏推开,使旗杆堪堪擦着她过去。
被宋凌舟猛地推了一把,周画屏重重摔在地上,先着地的右脚踝一阵疼痛,无法立刻从地上站起。
还没等周画屏从疼痛中缓过来,震荡从身下传来,周画屏猝然擡头,才看到方才倒下来的那根旗杆在地上砸出一处凹陷,凹陷周围布满裂痕,大有扩大扩宽的趋势。
更让人心惊的是,宋凌舟就在不远处。
周画屏高声喊出声:“快跑!”
宋凌舟也想快跑,但刚才那奋力一推让他失去重心无法自如控制身体,好不容易迈出步子却赶不上裂痕延展的速度。
那些裂痕好似草丛中窜出的毒蛇,一旦被咬住就没有逃生的余地,它们将宋凌舟团团围住带着他向下坠去。
轰然巨响,凹陷变成大坑,空气中不仅飘着灰烟还有有细碎的木屑,混杂在一起生出浓浓的绝望。
眼见宋凌舟消失在视野中,周画屏连忙向坑口爬去,当看到宋凌舟闭眼躺倒在下方后,她不禁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宋凌舟你醒醒!你说句话啊!”
比起对火灾的恐惧,周画屏更恐惧宋凌舟就这样死去,恐惧的情绪激荡在心间,让她失了智般向坑口爬去。
在周画屏逼近坑边之际,身后突然有股力量将她拉了回来,是赵游光从后面拦腰阻止她前进的步伐。
“放开我!我要去找宋凌舟!”周画屏愤怒回头,同时试图掰开赵游光环在她腰上那只手臂。
但赵游光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他牢牢钳住周画屏腰身不放,紧盯住她的双眼,咬牙道:“你直接从这里下去找他,不要命了吗?我知道你想救他,可只有你活着才能救他!”
周画屏眼睛放大,然后点起头来:“你说的对,你说的对。”
听了赵游光的话,周画屏才冷静下来,不再奋力挣扎,赵游光发觉这点后,缓缓松开了手。
赵游光正准备护送周画屏离开,不料下一秒周画屏就从他怀里冲了出去。
其余人皆是笔直向下想要快点远离念瑶台,只有周画屏不这样想,她拨开人群向下却只下到第四层。
宋凌舟躺在碎木片上昏迷不醒,即便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她仍然飞奔过去。
赵游光的目光追随着周画屏的身影直到她止步于宋凌舟旁边。
人们几乎疏散完了,侍卫前来请要下一步指示,却见他们那位一向坚毅的将军面上露出难过之色,眼中起了层雾不见一丝光彩。
侍卫迟疑唤道:“赵将军?”
赵游光看过来,之前的失落伤心统统消失不见,双眼又恢复原来的坚定,仿佛刚才只是幻象。
赵游光问:“什幺事?”
“水龙已到,还请将军指示。”
赵游光沉吟片刻后说:“水龙的喷射高度有限,在下面肯定无法灭火。这样,你去传令,将弟兄们分成两队,一队用桶取水人工浇火先控制火势,另一队则负责搬运水龙到四层而后压水送往第五层。”
“是。”
“等等,抽出几人先去往第四层,务必先将永宁公主和宋大人救出来。”
“是!”
*
暮色褪去,晨光透过云层射进窗户,宋凌舟掀开眼皮便与之相触。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宋凌舟无法立即直视晨光,只得微眯双眼慢慢习惯,与此同时,陷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逐渐浮现。
他同周画屏去参加祈福仪式,不料途中突生变故,念瑶台燃起大火,一面旗子烧断砸下来,他虽将周画屏推开但却落到了砸出的坑洞里。
他现在好好躺在房间里,那周画屏呢?她有没有成功逃出来?
想要尽快知道周画屏是否安好,宋凌舟急忙翻身下床,没想到身子才扭过一半,腰侧就传来一阵剧痛,硬使他停顿在半空。
半个人翻侧过来,宋凌舟才发现他要找的人就在身旁。
周画屏坐在床边,头枕在两只交叠的手臂上,眼睫如蝴蝶展翅般扑闪开来,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看见宋凌舟醒转过来后眼中一扫迷蒙,乍现出喜色。
周画屏直起身子:“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宋凌舟低头看向腰间缠着的绷带:“我这是怎幺了?”
“你不知道?这也难怪,你掉下去后脑袋摔到地上当时就没了意识。你的腰也是因为掉落才会受伤,那些残破木片有块极其锋利,直接刺进腰腹,好在刺得不深没伤及脏腑,不然不会只昏睡一天就清醒过来。”
周画屏告诉宋凌舟他身上伤口的由来,却没有告诉他受伤以来她的心情。
看到他躺在被血染红的残木上时她有多心急,看到血污从他腰间流出时她有多心慌,看到他双眼紧闭瘫倒在床榻时她有多心乱。
这次意外火灾引出的心情太过猛烈,周画屏自己还未消化,也就没有诉说给宋凌舟听。
但有些事即使不说出口也会被发现。
周画屏僵硬的姿势,眼下的青灰,还有原封不动的妆发,无一不在说明周画屏在床边守了整整一夜,聪慧如宋凌舟当然能从这些蛛丝马迹中看出周画屏对他的关心。
腰侧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宋凌舟却嘴角翘起,露出欢喜之色。
看来自己在周画屏心中远比他想象得要重要。
在宋凌舟暗自欢喜时,周画屏已从担心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转而投入到愤怒的旋涡中。
周画屏的手落在床榻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宋凌舟惊得忙问:“突然间这是怎幺了?”
“念瑶台会着火,你会受伤,虽是可算作意外但其实事出有因。”
念瑶台在周子润心中非常重要,火灭之后他便着人去调查,调查结果是这场火的起源在木材,负责修建第五层的工匠用的全是劣质木材,这些木料看上去是上好杉木,但其实是涂有蜡油的廉价松木。
念瑶台之所以如此脆弱,问题就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