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翌日。

石间清泉汩汩涌动,时有雀鸟啼鸣之声传来。房檐下的风铎随风而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侍女把它擦净后小心翼翼挂回原处。

由一石拱门而入,浑然一副别有洞天之意。两侧竹林郁翠,中央有塘小池,立一方假石,游几尾鲤鱼,三两睡莲浮于其上。

此园名为澍,你九岁那年查理苏亲笔绘制出草图,而后命百名工匠前后耗时年余植树造景,方才修缮出此园。彼时你粗尝古文,觉着“澍”一字上善极佳便取了来用,查理苏又亲笔题字,匾在正门之上。

一早,有侍女来报查理苏在前厅摆饭,你便拖着娇软身子往破竹厅去,脚步轻缓。你在厅外远远瞧了一眼,步子一顿,厅前桌上已摆好了早饭。你悠悠地踱进去,在查理苏身侧坐下,衣袖轻拂带起了丝缕莲香的风尘。

你喉间动了动,不安地看着侍者的动作,摸着竹箸迟迟举不起来。

“这是陛下圣恩,动筷吧……”查理苏淡淡开口,看着面前一道道装点的极精巧的菜肴,无从下手。

御前来的尚食将一道“白玉翡翠珍珠丸”移至你面前。此丸颗颗晶莹剔透,品相浑圆,白中点点青翠,色泽光亮诱人。表皮筋道,馅心汤汁浓郁,入口即化,清香不腻。

而后一桌菜肴数十道皆有那人一一为你亲身服侍。

你吃了小半圈,每道菜肴且仅寥寥一二口,腹中便已有胀闷之意,依旧舍不得放下竹箸。

养在查府的闺阁内,虽不愁吃穿,却也未曾在饮食上如此刁钻过,你看得好奇,听着那人娓娓道来也只顾瞪着眼点头。

你性好动,吃相倒是乖巧,坐在软凳上,吃得仔细。那尚食弯着身子为你细心讲解时,你也歪着头认真的听着,来劲时也给他一个明媚的笑。

这一顿朝食吃了你足有一个时辰,侍女们在一侧看直了眼站酸了腰不安分的扭着身子,而查理苏早早就撂筷上早朝去了。

最后尚食又奉上一碗桂香酸梅汤,说是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滤出这一小碗清汁。你小嘴含了满满一口,险些呛住,赶忙低头把那小碗护在怀里,生怕人抢了去。

侍女扶着你在听雨书斋外散步消食,忽而一小厮自厅外来,递上了封帖子到你手里:

兹定于六月廿三,邀卿至小茶山一游。

寥寥几字,连下帖者名姓都不曾题上。

而这小茶山,名山而非山,是一处皇家园林,紫京的避暑圣地,从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如今却送了一封在此处宴游的帖子到你的手里。

你不禁又皱起眉,在厅内四处转悠,掂量着那帖子,反复思量。

虽然自打六七岁上就搬来紫京住在查府,可查理苏一向不让你列席京城官眷的桃花宴、马球会等等;你又生的娇贵,不爱出门。久而久之便也无人再给你下过请帖,于是这些年那些流水一样的席面上,从不曾出现过查府的女眷。

那这会是谁给你下的帖子?

以皇家上苑之处举办宴游会之人,你想也不敢想……

毫无头绪的你坐在厅内在棋盘上敲着棋子玩,托着下颚,环视着破竹厅的角角落落,决定等查理苏回来再好好问个清楚。

六月廿三这日,你起了个大早。

连日来宫中膳房不间断地送来精巧佳肴,起初你吃得开怀,而后只觉腻乏,又不好拂了圣意,顿顿皆是意兴寥寥的,还叫你腰上清减了二两肉,侍女看着都心疼。   至于查理苏,那日之后一连几天都只住在他的听雨书斋里,忙得脚不沾地。

小茶山,地处京郊一山腰上,车马约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昨晚查理苏叮嘱你的侍女别苑中较城内更凉爽,因此你今日一身淡白色束腰长裙。这料子不如前两日的轻软,你在马车里坐着也闷出一层薄汗,侍女便拿着团扇为你驱着暑气。

而此时,皇宫内,查理苏与一男子对坐。他手执青玉棋子,在棋盘上缓缓落定,局面定数渐显。

“此局已无解……”那人擡眼看向查理苏,见他心有异动,却面色如常。

“引蛇出洞,再一网打尽,是陛下惯用的伎俩……”查理苏俯身一颗颗拾起棋子,局面顷刻被毁去大半。

那尊贵男子擡眉,斜睨他一眼,无言。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查理苏看着残局,薄唇微动。

诱敌深入,向来是他最拿手的。只是今时今日,谁为香饵,谁将成死鱼,却未有定数。

“京中风云诡谲,难为你愿意站出来。”身披黄袍的男人擡腕拾去白子,暖玉作棋,触手生温。残局收拾完毕,他剑眉轻挑抢先落下一子,而后在棋盘上轻敲了两声。

查理苏默声不答,拂袖而起。今日艳阳高挂,太液池畔的清凉亭内却凉风四起。查理苏立于石阶之上,低头看着池内抢食的鱼儿,眸光暗沉。

“总要有个人,敢舍弃一切,为天下先……”

他从侍者举着的盒内抓了一大把鱼食,往远远处扔去。

池水清澈,鱼群争食,像极了藏匿于暗潮之下的风起云涌。

查理苏的视线随着池中一尾颜色最艳的鲤鱼移动,其身娇小,却蕴磅礴之势,倒是让人想起某个小丫头来。他忽的擡首向小茶山的方向瞧了一眼,无言。

这厢你已抵达小茶山,山腰上果然凉爽,伞下清风阵阵,吹得你后背发凉。高门贵眷来了不少,虽认不清人,但你能看出迎来送往的车马上挂着的各家令牌。

你少与外人打过交道,此时心下正唏嘘着,忽然正面迎上来个人。

“姑娘……”来人身量纤纤,衣着不华,架势却足。紧随其后两位侍女皆为宫廷打扮,端庄沉稳,一副女官做派。

“这位贵人是——”你不敢贸然称呼,更不敢怠慢,膝盖微屈向来人行礼。

“宫外用不着这些虚礼,”此人着淡粉色嫔位制服,安氏。你在听雨书斋听查理苏谈及时事时提过一嘴,是如今君主后宫里仅此一位的嫔妃。她亲昵上前,与你共用一把纸伞遮阳。“本嫔受查大人之托,照料你此行。”

哥哥?你心下有疑惑,还是点点头,跟着她进了别苑。转过曲折回廊时,你忍不住开口问她。“安娘娘可知……今日此行,是何人的排面?”

“陛下一母同胞的皇妹,永和公主。”安氏顿了顿,续言,“她与宰相幼女向来交好,今日这排面便是做来给她相看佳婿的。”

你到底还是养在深闺的女孩,不曾见过这样大的相亲排场,顿时有点瞠目结舌。

京中有头有脸的贵女公子们算是都聚在这小茶山宴游会上了,怕是连宫里御前的春宴也不会比这更有排面。

安氏窥着你的神色,笑言,“你不常出门尚不熟络,可日后却有的是地方要与那些人打交道……”

她拍着你的手背娓娓道来。

“这些年来陛下若没有查大人的助力,凭一己之力又如何能搅动朝中大局呢。你细看这偌大个京城中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底下的人瞧他们是高高地捧在天上的宝儿,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终究还是要在陛下面前做小伏低、如履薄冰的过日子的。”

安氏带着你在草场外走过,男男女女的嬉闹笑声撞入耳廓让你难以静下心,还没搞清楚她的意思,又听见声音。

“可即使你家大人在朝中再得势,这些世家大族哪个是好糊弄的。别看这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实则背地里风起云涌,防不胜防。”她舒了口气,反而开解起你,“一会儿列席,勿论那些公子小姐说些什幺,你可别往心里去。”

安氏忽然站定,拉住你的手,打量着你如惊弓之鸟一般的神色。

你骤然一惊,手中温度不断传来,这只手不似你的柔软,但给了十足的力量。

你从前只知查理苏政务繁忙,甚至总有天使降临澍园急召他入宫商议国事。你那会总担心他位极人臣受累颇多,而今才知新旧之争便能引发这多般顾虑。

一处的喧闹引起了你二人的注意,相继迈开步子往那处挪去。

原本是寻常不过掷钱玩乐的嬉戏,没什幺奇特的。可你只觉得那丢在地上的钱币明晃晃的一大块,有分量的很,不似一般的钱币,定睛一看,竟像是金币。玩法也不似你所见过的那样,而是几乎人人都拿着一块金钱币在草地上胡乱丢着玩闹,不亦乐乎。

“你倒也不必觉得稀奇,多见几次,便也就好了。”

女官捧了几个橘子来,个小却汁水极丰,剥的精细摆在青玉盘里。

“这些啊还不算什幺……若只是如此,陛下且不至于如此心烦。”安氏拿起一个橘子,分了几小瓣放在你的手心。

橘子清甜汁水包裹着你的舌尖,回味泛着轻微的酸意,这个季节还有这样好的实属难见,你便低头把手里的都吃了个干净。女官见了又把青玉盘奉上前,你连忙摆摆手拒绝。

这样的东西,你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消受。

皇帝主张戒奢靡之风,你是听查理苏提及过的。因此你跟着查理苏见过许多珍奇宝物,受尽娇宠,但他也从不在吃穿用度上造势,只偶尔寻来点玩意哄你开心便作罢。你心下想着,拿自个与这些人一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你低头愣神,安氏还想再说些什幺。却有个女官走上前来,伏在你二人脚边,低声细语道,“公主派奴来传话,前头席面已经准备好了,请娘娘和这位贵女一同入席吧。”

入殿,受邀的公子姑娘们大多已安稳坐好,永和公主与她的密友坐在上首。女官服侍两位主子,皆是小心翼翼的。

进贡来的荔枝珍贵,粒粒比之珠玉更甚。她们不爱吃,只乐意玩,更不觉羞愧。剥了壳的剔透荔枝躺在白瓷碗里,顺着纤指拨弄瓷碗的动作滚动相撞,甜腻的汁液便溅出来,恰好博美人一笑。才冰镇过的荔枝,颗颗发着白气,竟有几分神果仙汁之意。

公主掂了掂案前小碗,随手一摆。“这东西吃的本宫发腻,就都赏你们了。”

安氏原是个不喜争抢,低调行事的人,鲜少在这样的场面摆出她的气派来,但此时一改往昔,施施然挽着你在一侧最靠前的位子坐下。

有些自持尊贵的便已憋不住了,酸溜溜地开口。

“娘娘不是一向瞧不起我们这些人的排面吗?怎幺今日肯赏脸了?”

“可别是觉得陛下要求的日子太过清苦,忍不住了吧……”

……

众人皆笑。

你向来被捧在手心宠着,听到这话觉得不舒服极了,拍拍安氏的手背打算安抚她,却被人反握住牵在手里。

霎时,你觉着安心十分。

你没有扭头看远处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们,反而将腰板挺得笔直,正视前方。

“忠于陛下的人都要被这般嗤笑,可见诸位这不忠不义之辈也并不把陛下放在眼里。生于钟鼎之家,簪缨之族,为人臣子不为君主尽辅佐之力,却只知吃喝玩乐;享尽天下,不为天下倾尽心力,却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尽数危国危天下之辈……”你咬牙切齿,脑子里忽然冒出在听雨书斋里查理苏说得那些大道理来,便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地一概倾洒出来。你心里发毛,担心着此举会给查理苏惹麻烦,却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查理苏把你捧在手心里呵护着你长大,可若你不能在他无端受人侮辱,遭人挤兑时维护他的清誉,又怎幺对得起他细心灌溉了你这朵娇花这幺多年呢。你咬咬牙,把憋闷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查氏一族百年功绩,为陛下为吾国为社稷无不有殚精竭虑身先士卒之辈;娘娘身处后宫,却也能秉承陛下之志,力护陛下之圣威。若说陛下的殊荣皇恩,他二人不配,难道尔等便配吗?”

你满脸通红,一双杏眸憋泪憋得实在辛苦,却仍强忍着,颤着声质问众人,“良善之人,都要被尔等逼得无地可容了……这世间,还有公道可言吗?”

衣料与秀发接触发出微妙的窸窣声,查理苏把你从马车上抱了下来。他一早就候在澍园门口,而你在小茶山那一番肺腑之言也被有心人传回京中,不胫而走。

车马劳顿,你早在颠簸中睡了过去。

查理苏搂着你,借着月色打量娇俏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他本就身处风口浪尖,此番皇帝又借势把你推上众矢之的,整个澍园,日后大概都不会有安宁的日子了。

查理苏低头瞧着你的眉眼,从女娃出落到小姑娘,几载光阴飞逝,零星的记忆无端蹉跎出他好些心绪来。

双亲恩师皆离他而去后,查理苏常于深夜之时梦魇惊醒。

经年来行事雷厉风行,铁腕手段不顾人情,更有枉常理叫世人不齿之时,他忆起恩师遗风,屡屡扪心自问,可遂其志否?可秉持澄明之心否?可问心无愧否?

恩师托梦于他,只得一答,汝心安否?

查理苏幡然顿悟,吾心安矣。

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止无愧于人心。严于律己以树家风,是谓心安;匡扶皇辟忠贞一心,是谓心安;正清国风以待后人,更是谓心安。

满堂文武苟苟营营者甚,纵观天地避世不出自甘沉沦者又何其之多。举世皆浊,甘以皓皓察察之身受世俗之汶汶尘埃者又何其鲜矣。万古长夜千秋社稷,屡叹今世竟无人思之变革,那他便只好承这一世恶名,担罪人之责,身先士卒,鞠躬尽瘁,以惩这竞豪奢、穷贪欲之辈,匡扶天下,以正国风。

查理苏怀里的人忽然娇声轻轻呜咽,他低头与你双眼相望,浅笑了起来。

“醒了?”

你心里打着鼓,小手抓上他的衣襟,淡淡应了一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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