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有许多延州百姓,周画屏和宋凌舟决定试着向他们打听。
邓高义会被定为督造念瑶台的监工,足以证明他能力过人,这样一个出色工匠在他长久生活的地方,不说人尽皆知但也一定小有名气,问到第三个人时便有收获。
一位妇人才听到邓高义的名字就有了反应:“邓老匠啊?我知道我知道,早些年我们住在一条街上,我还和他说过话嘞。”
“咱们延州有好多东西都是出自他手,就比如怒河旁边的河堤,好多年以前怒江也闹过水涝,那座拦洪水的河堤就是他和他师兄弟一块儿造起来的。”
循着浪声遥遥望去,仍能望见在怒河上翻腾的波涛,而河堤屹立在那里,好似长辈宽厚的双臂,安抚住不断闹腾的孩童,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对于不了解当地情况的人来说,这算是个意外所得,但不是期望的回答。
宋凌舟微笑着将话题引下去:“大娘,您说邓工匠曾经住得离您很近,那他现在是搬到别处去住了?”
“他老早之前就搬走啦,让我想想...好像快有十年了。”妇人叹了口气,“他是个苦命人。”
这句突然的喟叹引起周画屏关注:“他日子过得很苦吗?”
周画屏这一问打开了妇人的话匣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能不苦吗?他妻子走的时候他儿子还不满七岁,邓老匠好不容易独自把儿子拉扯大,帮他张罗娶了媳妇,眼看就能享受天伦之乐了,谁知道意外突然降临......当时他儿媳怀着身子,听到消息一下就崩了,难产大出血,还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就走了。好好一家子,最后就剩下他一个老人还有个刚出世的婴儿,你说能不苦吗?”妇人说,“后来邓老匠大概是因为触景伤情才会搬走,搬走之后我就没怎幺再见过他和他孙子。”
周画屏似乎想到什幺,抓住妇人话中字眼接着问了一个问题:“邓工匠的孙子叫什幺呀?”
妇人拧着眉头想了好半天才不确定答道:“我记得好像叫邓亭文?”
周画屏眼睛一亮,她擡起头,旁边的宋凌舟也正好望过来。
昨日他们一行人抵达延州不久后,与邓高义相关联的卷案副本也送了过来,在一系列卷案中,最直接给邓高义定罪的是购买木料的文契,上面标明的木料价格明显有水分。
值得注意的是,那份文契确实印有邓高义常年使用的私章,但签署契约的人不是邓高义本人,替邓高义出面签约的代理人,他的名字正是邓亭文。
参与念瑶台叠层的工匠非死即伤,几乎所有人都在京城,只有这个邓亭文不知所踪。
周画屏当时便觉得邓亭文十分可疑,现在看来她的感觉没有错,银钱不知被邓高义挪去何处,邓亭文又是邓高义唯一的亲人,他们要寻找的银钱的下落,恐怕只能从邓亭文口中问出来。
周画屏向前探头,两只眼睛盯着妇人:“大娘,那你知道邓家爷孙搬去哪里住了吗?”
妇人想了会儿,点点头:“知道,他们搬去...”
成功打听到邓家爷孙在延州的住处后,周画屏和宋凌舟打算立马去邓宅,看看是否能够找到邓亭文这个关键人物。
车轮辘辘,蹚在积水路上,像水风车似的带起水花,马车载着周画屏和宋凌舟往邓宅去。
邓宅坐落在延州城最偏僻的区域,街巷窄小冷清,一路过去几乎没几个人影。
眼看再过一段路就能到邓宅,前面路口处突然涌出一群乞丐,顶着灰扑扑的脸从四面八方过来围住马车。车夫勒紧缰绳,唯恐碾伤行人。
周画屏觉得不对想掀开车帘看看情况,不料她才靠近车窗,就有一只满是污垢手穿过车帘从窗外伸进来。
周画屏吓了一跳,连忙退回原位,那只手却仍在往里够:“小姐,我们饿好几天,可怜可怜我们,给点吃的吧。”
“这......”
周画屏不是不想给,她心里也很同情这些灾民,但她车上并未备有食粮可以分发。
而她说不出话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些人的态度,比起要粮他们更像是来抢粮的,一拥而上的姿态实在令人发怵。
担心乞丐强上马车,宋凌舟将周画屏护在身后,出面说道:“怒河附近设有粥摊,吃粥不需要付钱,你们如果饿了可以去那边。”
但他这话没能送走这群乞丐,他们仍然围在马车周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甚至有更多人扒住车板,一双双黑手散发出酸臭味,即便以袖掩鼻也遮挡不住。
周画屏屏住呼吸极力不去感受,但气味还是钻到了鼻子里,不知是不是她的嗅觉受到刺激出了问题,竟然在其中闻到一丝香气。
就在周画屏感到奇怪时,“轰”的一声突然响起,伴随着的还有令人无法忽视的震感,乞丐们似乎被巨响吓到,一改纠缠的姿态,纷纷四散开来,很快就跑没影儿。
周画屏没有去管那些乞丐,看到响声传来的方向有股浓烟升起,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周画屏催促车夫:“快去前面看看。”
随着马车继续行驶,前路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浓烟从一栋深藏在巷底的宅院飘出,沥沥细雨下,烟雾与烈火齐飞,包裹吞噬着里面的建筑。
周画屏和宋凌舟跳下马车向宅院奔去,快到院门口,一块木板掉落下来,哐当声响在脚下,两人齐齐低头。
木板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邓宅。
*
现实有时比你预想中的发展要糟糕得多。
来邓家之前,周画屏以为最坏的结果顶多是扑空,但不久前发生在眼前那幕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邓亭文仍不知所踪,而邓宅倾塌成墟,想要追寻的真相似乎永远掩埋在那片断壁残垣下。
周画屏没有就此罢休,雨幕中久久不熄的火使她意识到这并绝不是一场意外,等雨水将全部火焰浇灭,她立刻调人过来着手调查。
调查结果显示邓宅起火确实不是意外,现场残留有硝石、硫磺还有桐油的痕迹,足以证明邓宅出事乃人为,有人提前泼油然后引爆炸药,其目的即是摧毁邓宅。
谁做的?会是他们在找的邓亭文吗?
这个猜测正在周画屏脑中打转时,宋凌舟回来了,还带来一个消息:“邓宅里有一具尸体。”
周画屏面色愈显凝重:“是什幺人?”
宋凌舟摇头:“还不知道,尸体是在断梁下被发现的,不仅完全变形,还被火烧得看不清容貌。”停顿一会儿后,表达自己的看法:“目前唯一明确的是死者为男性,而依身量看应该是个正值壮年的年轻男子。”
周画屏体会出宋凌舟言外之音。
“你觉得死者可能是邓亭文?”周画屏问。
宋凌舟点头“嗯”了一声。
虽然心里不愿相信,但周画屏也这样觉得。邓高义年近花甲,而邓亭文是邓高义的孙子,那幺他的年纪则在十五和二十五之间浮动,这个年纪的男子正处于青壮年。
被发现的死者也在这个年岁,且生前最后待的地方是邓宅,最接近这两个条件的人就是邓亭文。
邓亭文顶不住压力,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周画屏心中存在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事实没有那幺简单。
“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让仵作再好好检查一番,最好可以找出能证明死者身份的凭据。”笼在心上的雾霾挥之不去,周画屏坐不住,站起身来,“我想再去邓宅看看。”
宋凌舟连忙跟上,同时不忘拿起披风压在周画屏肩上:“我给公主带路。”
原本缭绕在上方的灰烟已然散去,邓宅在蒙蒙细雨中,似乎和旁边建筑无甚区别,但近看就能注意到炸药和烈火留下的印迹。
现场清扫进入尾声,周画屏和宋凌舟进入邓宅没有遇到多少阻碍,不过也宅院里也没什幺可看,房屋都被炸成碎块,根本看不出什幺。
两人从正门进来,走完一圈,往后门出去。
邓宅在小巷底端,坐落在这个位置的房屋不是依山就是傍水,邓宅的情况属于后者——推开后门便能看见一条丝带般的小溪。
周画屏扫了一眼便擡步打算绕回到前门,走了几步却发现宋凌舟没有跟上来。
他还站在门口,目向前方。
周画屏回身朝宋凌舟走来:“怎幺不走?是累了吗?”
“不是。”
宋凌舟摇一摇头,然后拉着周画屏往前面走去,周画屏初时还觉得迷惑,不过随着和小溪的距离拉近,她明白了宋凌舟此举的意图。
溪边淤泥上有一串脚印,从走向看明显对着邓宅后门。
延州阴雨连绵,一直承受着雨水冲刷,软质的泥土会有肉眼可见的痕迹,说明这些痕迹就出现在不久前。
一个新的猜想瞬间升起——邓亭文没有炸毁邓宅,炸毁邓宅的另有其人。
拨开疑云又见疑云,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阻碍调查,而该如何将这只手揪出来是当前困扰周画屏和宋凌舟的问题。
沉吟片刻,周画屏道:“凌舟,回去之后你帮我给宋柏去封信,让他得空帮我留意王惟王慈,看这二人是否与延州中人有往来。记住,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家书,别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她觉得这只无形的手现在就在延州城里,无时无刻不盯着自己的动向,而在背后还有人操纵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