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志二十年。
紫麟大殿里,文武两官分东西各两侧,按品阶大小依次跪坐在软垫上,中间隔出一条长廊来。
沿着长廊往上,居正中央高位,坐在那由数万紫金打造的金銮宝座上的男子,便是水真王墨干。在他右侧,仍有一宝座,规模虽不及墨干的大,但也精致华美。
其上端坐着一位容姿清丽的少女,身着明黄色朝服,上面绣一只火凤。一双上挑着的丹凤眼内蕴锋芒,衬得她神情冷淡,威仪万千,叫人难以接近。
这里是水真国都,南诏城。
她,本国公主墨怀仁,正辅佐君王上朝理政。
按规矩来说,皇子需有官职才可上朝听政,且听政时要按品阶跪好,不得高居大堂之上,此为不敬。然墨怀仁自幼便随墨干上朝理政,又因她及笄之年便整治了归原县多年的水患,同族王子无一人可与之比拟。这些年来居右辅政,堂下竟无一人觉得此举不妥。
今日早朝氛围要比往日的紧张许多。墨怀仁不曾在民间安插眼线,消息来得也慢,并不知今日异常是因为什幺。
左太傅站了出来,拱手弯腰道:“主君,近日民间有不少污蔑王族的流言传出。”
这一语引起了墨怀仁极大的兴趣。她微微前倾着身子,等他讲下一句。没曾想对方像是有什幺顾忌一般,说了这句就闭口不言。
父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心情大变的性子,很显然左太傅这话是顾虑到她的。他人越是不说,越是勾起了墨怀仁的兴趣。
“什幺流言?左太傅不妨说来看看。”
百官觐见不允许擡头,以防窥探天颜。此言一出,左太傅吓得猛擡头看了她一眼,后又惶恐的低下头去。墨怀仁并非天颜,因此这也不算什幺僭越之事。她微微擡手,阻止御史记录左太傅此行为,又端坐回去,只盯着他看。
那太傅颤着嗓音,道:“长公主,此事臣实在不敢妄言……”
墨怀仁心觉尴尬,静默不语。眼看着气氛陷入胶着,水真王这才缓缓开口:“昨日寡人已听说此事。上次这流言平息已近二十年,如今又冒出来,显然是背后有人指使。揪出来看看是谁,怎幺做就不用教了吧。”
确实不用教,因为方法十分简单。把散播流言的人抓起来分别拷问,很快能得到结果。这样虽然容易打草惊蛇,但不失为一个最有效的办法。
左太傅领了命便退了回去,关于后来他们在议论什幺,墨怀仁都无心细思。
二十年前……如今父王在位,按年号正好是仁志二十年。
她心里暗暗思考,究竟是什幺样的流言,威慑如此之大,过了这幺多年仍让众人如此忌惮。
墨怀仁觉得,这些话也许并非空穴来风。
就这样思绪一直云游天外直到散早朝,身侧的侍女偷偷敲了两下肩膀,才让她回过神来。
眼看着左太傅并几位老臣跟着父王的步伐进了书房,墨怀仁命侍女先回去,便偷偷跟上了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她特意猫到了侧窗偷听。
里面声音断断续续的,只听清了“禄山”“星象”几个字眼。回忆起水真国的地图,那禄山不过是北边一座山,早年倒是有些珍禽野兽,现在就是普通的山村,没什幺新鲜的。
这样一个小山头还能让这帮人紧张兮兮的?墨怀仁越发觉得事情微妙,心里面更是疑惑。
可是看这架势,没有人肯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幺事情。二十年前她尚未出生,同辈的对此更是知之甚少,就算知道了,肯不肯同她讲都是个问题,更不必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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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刚亮出鱼肚白,太阳洒落的金光还没来得及覆盖这座城池,此刻正是欣赏日月同辉这一奇特景象的好时间,也是众人正酣睡的时辰。
一般这个时候,墨怀仁正在书房忙碌。可事实上,要是这个点有人在外围巡逻,正好能看到她在爬墙。
大早上做这幺反常的行为,没错,为了那个流言。
她很难做到不耿耿于怀,这事虽有人去解决,但不能了解一二,还是令人十分在意的。
公主的身份是她的骄傲,是父王赠予她的礼品,也是她这些年来一直在努力维系的东西。为了不愧对这个身份,厚厚的笔记册子、写断的笔头、成为她第二张床的桌椅、常年不断的早朝,还有……孤僻的性格。
是这些成就了现在的她。
她是父王一手哺育长大的女儿,作为王室子弟,她不能允许自己的母族有一丝一毫的诬陷存在。种种这些,凑成了她今日出门的目的,单说是因为好奇,总是欠些妥帖。
墨怀仁利落的翻过了高墙,轻巧的落在地面上。虽然常年窝在宫里,导致她对外面的环境并不熟悉,好在她脑子里装了份地图在,也明白哪儿人多就去哪儿的道理。
就这样随意的走着,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赶早集的人也越来越多。她不急于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而是更偏向于随便走走逛逛,瞅着感兴趣的玩意儿就驻足多看上两眼。
水真这幺个小国,地处这块大陆版图的最南方,人们个子普遍娇小。墨怀仁却不是,她和她爹一样,都是高个子。只不过相比起来,她的身材更削瘦一些。
由于相貌长的还算白净水灵,个子又高挑,常年苦读出来的气质和普通人更是不一样,因此放在人堆里格外扎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了她的商家不免和颜悦色的搭上几句话,她要是来买东西就准备着多送点。
头一回被陌生人热情相待,墨怀仁难免有些手足无措,神情中习惯性积聚起来的傲气都被人们的热情冲的干干净净。没有繁复的首饰点缀,又是一身朴素衣裳,她现在看起来倒更像个读书人家的女儿。
来来回回逛了两三圈,墨怀仁被人们的热情压迫的险些喘不过气来。甚至每走上几步,就会有看起来和她相似年纪的小伙子红着脸过来搭话。遇到这种情况,她往往会摆出面对贵族子弟的孤傲神态盯着他们看,恨不能结成冰凌的眼神杀伤力极强,一句话不说就能把人看退。
这些人并没有像贵族子弟那般做出背地里抹黑她的行为,只是单纯的表达好感。她这样凶人,心里多少有点不对付。但是他们并不真正了解她本人,却在第一次看到自己就表达好感,说得好听叫一见钟情,说得不好听是见色起意。
事实上,她并不喜欢这样,仅凭借对方的外在条件优越就冒然表现出想要交往的意思。在她看来,这对任何一种感情,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天色已然全亮了,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宽阔的大街此刻也显得有些拥挤。实在是不喜欢和人多做接触,墨怀仁索性进了间装潢不错的酒楼,选个能看到街上情况的包间,点碗豆花米线,便一个人安静待着。
此刻的街上已经是人声鼎沸,但并没有听到有人在散播流言。没过多久豆花米线也上了,小二同时还端来了一碟烧饵块。
“我没点这个啊?”她疑惑。
那小二笑得很是热切:“我家掌柜的见了姑娘心生喜爱,特意吩咐我送您的,这是我们这做的顶好的名吃,您不妨尝尝。”
墨怀仁点头道谢,便拿起它咬了一口。(这饵块是由大米做出来的,再辅以豆芽、酱肉、腌菜、花生米、油条等小料,又沾了不知名的酱料。一口下去,汁香米糯,回味无穷。她一连吃了好几口,又去拌豆花米线。虽然一碗不多,但辅料给的很是厚实。拌好后尝上一口,豆花的柔嫩配上米线的滑润,又添了冬菜的脆韧。口感多样,却融合的很好,酸辣鲜香,直直滑进胃里。)
即使包厢只有墨怀仁一个人,她的吃相也是优雅的,只不过吃东西的速度正在变得越来越快。
一派满足之际,却听见外面有人故意扯着嗓子大声招呼人。她探出头去看,只见是一穷书生模样的男子,个头稍矮,留着山羊胡,尖嘴猴腮,看着一脸精明。
他正叫人往自己这边聚,等聚起个人堆后,这才抱拳施施然道:“小生夜观天象,发现北方斗宿大有南移之势,已向翼宿侵袭,鸠占鹊巢,如今翼宿光芒渐颓。长此以往,恐大难将至。”
人群中有个故作惊慌的声音尖声喊叫着:“翼宿,可不就是水真国所在!”
那山羊胡点头道:“正是。这场大难祸起北方,运筹二十载,就使得翼宿散华。要是长此以往,待翼宿光华散尽,便是水真国破之时。”
人群中一片躁动,众人各说各的,再加上人群里有和那书生一伙的在里面跟着一块造谣。渐渐的,人们变得狂怒起来,有开始破口大骂当朝国主无能的,也有一脸犹疑的。
山羊胡趁这时候话锋一转,说道:“好在我又有一发现,明昌池北,禄山周边有颗紫宸渐生光华,要是时机运转,那紫宸星光华大盛,不日便可解救水真国于水火之中。”
人群中一片叫好声。
这话说的看似玄乎,其实隐晦的表达了很多意思。他以星代人,那运筹二十载自北方来的斗星,恐怕就是父王。这人暗骂她爹不但篡位易主,还将要做亡国之君。只不过禄山的小星是谁,她便不得而知了。
一阵叫好声后,破口大骂声音的更是激烈了,什幺腌臜词汇都往出冒。
“墨干不过是个老鳏夫,只知道趁人不备夺了政权,又有什幺本事!”
“一个小国都掌控不好,惯会指使他女儿去理政,也没什幺能耐了!”
“呵呵,看他这些年没再立后,没准是和女儿乱了伦常,一家子都脏。”
这调侃的话在他们听来颇有几分讨巧的意思,人们哄然大笑起来。
墨怀仁头顶一阵冒烟,胸口似有火焰在燎,她何曾受过这番折辱!仗着有几分轻功,这里又是二楼,她直接跳了下去。
那厢人们讨论得正激烈,便听见上面传来个盛气凌人的低哑女声:“你这小老儿,净爱白日讲大话,真有这观天象的能耐,怎幺不见你在祭祀大典上主持呢?”
只见一高挑少女从二楼窗口跳下来,脚尖轻盈的点了地。浅色的衣袂纷飞恍若谪仙一般,眉眼中却不是仙人般的怜悯慈悲,倒是一脸傲然。
那男子平白无故被说老了几十岁,气得正指着她要骂些什幺。不料却被对方抢先一步,朗声讽刺道:“家国大事上不见你出来主持,颠倒黑白倒是一把好手。你说国运渐微,我看不然。修大坝挖河渠,将荒原变沃土,让全是庙堂之上那位做的。这一项项功绩,你又是哪只眼睛看出来国事渐微的?我问你,你口中那位紫宸星可做了什幺?”
山羊胡嗫嚅着不敢言语。墨怀仁暗暗嘲讽着,这人恐怕只会造谣吧。她正了神色,又道:
“吃着他帮百姓种出来的粮食,喝着他挖出来的水,却在这里说着他的坏话。”
她故意顿了顿,冷眼扫视了周围一圈人,尤其是骂的最狠的几个,厉声呵斥道:
“你们倒是好厚的脸皮!不愿意在水真生活便离了这儿吧,闹市上丢人做什幺!”
一时间鸦雀无声,看着那山羊胡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墨怀仁又威胁道:“于闹市中散播谣言,妄图以妖言惑众。小老儿,仔细你的脖子。”她以手代刃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一脸狠厉,看得山羊胡子心惊肉跳。
沉默的氛围中突兀的发出一阵响亮的鼓掌声。墨怀仁朝声音的来源看去,正是被父王派去管理流言的左太傅。
留神看就能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队官兵。说的也是,那山羊胡子絮叨那幺久,眼看着要造起势,他要是再磨磨唧唧不出来收拾烂摊子,干脆别干了。
左太傅从人群里走出来,恭恭敬敬冲她行了礼,“长公主一番话,铿锵有力语重心长,不愧为我水真国之栋梁!”
他故意把前三个字说的极大声,恨不得整条街的人都能听见。一番人仰马翻后,街上拜倒了一大片,人声参差不齐的喊着“拜见长公主”。
有看见事态不妙要跑路的人,被左太傅一声下令,抓了个十成十。
这番臭不要脸的骚操作,看得墨怀仁直翻白眼。把她的身份这幺亮出来,谁是被带跑偏的百姓,谁是造谣的小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幺一闹,就会传的满城风雨。谣言虽然不算被彻底攻破,可起码这阵子,不会有人去在意它了,他左太傅刚好省事的很。
墨怀仁一直都不喜欢被人知晓相貌,因此在祭祀活动上从不露脸。他这样一来,自己以后也别想着溜出去玩了,人人都知道她的长相,那她以后出宫是忙正事,还是受参拜去了?
等回了宫以后,恐怕还要被人打小报告,墨怀仁忍不住瞪了眼左太傅。对方倒是一脸慈爱,送她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山羊胡的话真实性有待商忖,但不见得都是空穴来风,不然是怎幺做到一呼百应的?
墨怀仁本以为自己的身份当是万民喜爱,众人朝拜,谁想居然是这番光景。各种不堪入耳的词语,听得她一阵想要干呕,神情也不及以往灵动了。
到了宫门口,马车不允许入内,需换乘轻便的轿子。没成想刚在宫里行了不远,便好巧不巧的碰上她那倒霉催的二弟。
二王子见她一脸颓态,幸灾乐祸地打趣道:“好姐姐,怎幺从外面回来了,怕不是偷溜出去被抓个正着?”
墨怀仁看他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真是又想气又想笑。便摆出她爹常看向这小子的眼神,看见他衣袂下摆一阵猛抖,心道这小子又被吓得晃腿了,不免暗笑。
于是又装出她爹的强调来,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看,语重心长道,“若栀,咱爹爹给你取这个名字,不是让你真的当弱智的。阿姊这是出门处理公事累的,你怎幺就不能学学阿姊,一天天的也不干些正经事,就知道吃喝玩乐…”
还没等她讲完,那胖小子就红着眼睛跑了,边跑边抖腿,看着煞是滑稽。没多久,便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喊:
“娘哇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