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游光没有说话,他从前喜欢周画屏,如今仍心系于她,这点无法否认。
“我看得出来,她是个极好的姑娘,好姑娘错过再找难,你可要好好珍惜啊。”老妇认真凝视赵游光的双眼,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手。
苦味在赵游光心里蔓延开来,他努力控制才不让其在脸上浮现。这是一条中肯的嘱咐,可惜来得太迟,可惜他如今才明白。
赵游光不喜被他人误解,却没有向老妇解释清楚他与周画屏的关系,或许因为在心底的悔恨折磨他太久,哪怕只是一刹那的虚假的圆满,也能让他好过许多。
赵游光微笑点头:“我会的。”
洗完碗筷后周画屏回来,和老妇闲话家常时也不忘此行找人的目的,她自称从外地来延州寻亲,而要寻的亲人名叫窦丰。
这次周画屏问对人了,老妇住在这里多年,对周边住户十分了解,听到窦丰的姓名和住址,不过多时便想了起来。
“从这里出去,在第三个岔路口左转,一直往前走会看到一条河,过了河之后有两条路,向斜右方走一段路就能到窦丰家门口。”
赵游光按老妇所说出门去探路,雨天单人行比双人行要灵便得多,因此周画屏没有跟去,而是选择留下。
等待的时间中,周画屏也没闲着,又向老妇打听了许多有关窦丰的事,老妇不疑有他,将她所知尽数告诉与周画屏。
窦丰家境贫寒,为补贴家用早早出来做工,拜于一名匠门下,与邓高义是师兄弟,虽不如邓高义出色但早年间也小有名气,但后来不知怎地没落,没再出过厉害的作品,只偶尔接些手工活糊口。
不知是否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窦丰的想法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前几年儿女想带他迁去好地方享福,他咬死不同意,与他们大吵一架后独自留了下来,这些年一直自己一个人生活,性情不可谓不古怪。
如老妇这般和善的人也对窦丰有异议:“他以前是个蛮好的小伙儿,不知怎幺突然变了,整日沉着个脸,不见精气神,仿佛被鬼上身似的。”
周画屏不信鬼神之说,一笑置之,但老妇对窦丰的描述引起她的好奇。
窦丰身上发生了什幺事才会性情大变?
周画屏正欲开口问,却听老妇说:“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对,但你们小两口还是别抱太大希望,窦丰这个人靠不住。”
发觉老妇以为自己和赵游光是一对,周画屏面露尴尬,边摆手边解释:“婆婆你误会了,我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
“哎呦,小姑娘脸皮薄也不用否认嘛。”
“我和他只是朋友,”周画屏说,“我夫君也在延州,只是他今天有事所以我才摆脱别人陪我一起来。”
老妇脸上笑容逐渐转为疑惑:“可是之前我问他时...”
老妇说到一半停下,周画屏没有听到整句话,但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幺。
之前老妇也在赵游光面前调侃过他们两人,与她的表现不同,赵游光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任由老妇就这样错以为下去。
周画屏低下头,手指交错在一起,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我的朋友不爱说话,可能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所以就顺着婆婆你的话接了下去。”
这番解释没有太大的说服力,不过老妇也没有戳破。
“都怪我,看到一些俊男美女就想把他们凑对,让你们见笑了。”老妇呵呵笑了两声,自然转过话题,“姑娘你长得这样漂亮,想必你夫君长得也很俊吧?”
脑海中浮现出宋凌舟的面庞,周画屏不自觉露出微笑:“他嘛,确实长得不赖,如果下次有机会我带他来给婆婆你瞧瞧。”
老妇拍掌笑道:“那敢情好。”
两人有说有笑,尴尬无声消解在她们的对话中,而天气仿佛被欢声笑语所感染,黑沉沉逐渐褪去,显现出云朵原来的颜色。
最后几滴雨落下来之前,赵游光走了回来。
他按照老妇所说出门去寻但并未找到窦丰,倒不是因为老妇指错了路或方向,而是因为必经之路的那座桥被水淹没,使得他连窦丰家一角都没看到。
“事情进展不算顺利,但周画屏并不气馁:“渡河不一定非要靠桥,乘船也可渡河。”
乘船确为一个方法,不过眼前天色暗沉,船家估计都已回家休息,要想乘船过河今日是不行了。
不断泛起涟漪的水坑逐渐归为平静,雨停后,周画屏和赵游光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两人与老妇告别,走上回去的路。
如即将进入尾声的戏剧,人迹渐少,气氛也随之变得凄清,让人没有想说话的欲望,从老妇家出来后周画屏一直没有说话,只低头往前走。
这原也没什幺,但赵游光敏锐从这段冗长的沉默中感觉到若有所悟的回避——周画屏似乎在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赵游光知道自己不可与已为他人的周画屏交往过近,却又不甘心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无法靠近,他试图将两人之间现在微妙的距离维持下去。
赵游光走上前,来到周画屏身侧,问道:“殿下明日如果仍要找窦丰,我可以陪殿下再走一趟。”
几乎在赵游光靠近的同一时刻,周画屏往无人处缩了缩,下一秒不假思索拒绝了赵游光的好意:“不必,本宫手下又不是无人可用,还是不劳烦赵小将军了。”
一阵寒风吹进街巷,生疏的话语在其中响起,上面沾染湿漉漉的水汽,经寒风一吹凝结成冰刃,扎进赵游光的心里。
不是错觉,他清晰地感觉到周画屏想把他推得远远的。
赵游光拉住周画屏的胳膊:“突然这是怎幺了?我帮你又不需要你替我做什幺。”
若真有不求回报的付出,她当然乐于接受,但世上哪有这幺好的事,许多所谓的不求回报其实是不得回报的粉饰,习惯付出的人也会希望能得到一点点的回报。
周画屏隐约感觉到赵游光出手帮忙不全出于热心,与老妇对话后则使她看清了真正的缘由——赵游光想借此离她近些。
他心里存着不该有的奢望,而如果任由奢望化为期望再膨胀为贪念,无论对他还是自己,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周画屏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才要如此果断地切断与赵游光的联系。
周画屏甩开手,快步向前。
甩开一个成年男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拉开与赵游光的距离,周画屏几乎小跑起来,她走得又急又快,呼吸变成喘息。
喘息声在耳边鼓鼓作响,周画屏却只注意到在胸膛中怦怦直跳的心,她一时分不清她的心是因为急速的步伐而加快还是因为别的什幺事而乱了。
想到此处,周画屏走得更快了,仿佛这样便可以将这个念头甩到脑后。
雨天地滑,稍不留神便容易摔倒,周画屏只想着快点离开根本没有留意路况,免不了脚下一滑,这一滑让她失了重心,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眼看周画屏就要后脑勺着地摔在地上,这时一只大掌扶上后腰,稳稳地将她托了起来。
“你这急性子什幺时候才能改改?”
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从身后传来,周画屏回过身,看到赵游光的面孔,那双凤眼注视着她,无奈的笑意在眼尾晕染开来。
周画屏不仅心乱,脑子也跟着乱起来,一些早已锁上的回忆忽地被打开。
有一回她和赵游光躲在藏书阁饮酒,还没喝几口便醉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天完全黑了。当时的她没有自己的宫殿还在谢皇后的管教下,赵游光作为外臣不能够在宫内过夜,若是在宫门下钥前还未回去,可是会被重重责罚。
两人赶忙从藏书阁出来打算抄小道回去,她在前面跑得飞快,一不留神踩在一块长有青苔的砖上,她差点摔倒,还好赵游光及时赶上将她扶了起来。
赵游光笑道:“看你平常文文静静的,没想到是个急性子。”
她脸上因酒升起的热意好不容易消去大半,在赵游光的调笑下又回来,凝聚成脸颊上两团酡红。
眼下的情景与彼时何其相似,有那幺一瞬间,周画屏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过去那段美好无忧的时光。
突然想好好看一看赵游光。
周画屏正要转头,却在这时无意间瞥见地上的倒影,雨水静躺在坑洼中好似一面面银镜,她和赵游光的身影倒映在其中。
虽然不是完全清晰,但也与原貌也差不离,周画屏看着自己和赵游光的倒影,惊讶地发现和回忆中的他们几乎无一处重叠。
故人非故,他们两人都不再是当年那对少男少女。
周画屏转头看向赵游光。
赵游光感受到周画屏的眼神一寸寸在他面上游移,这是重逢以来周画屏第一次正视他。然而,他并不感到喜悦,周画屏的眼神像周遭的环境一样,一点点凉下来,一点点暗下来,这样的眼神令人心沉。
赵游光急急开口问道:“为什幺这样看着我?”
周画屏不着痕迹地退开赵游光,后退一步,拉开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赵将军,若非公事,以后我们还是不要有来往。”
赵游光听后苦笑一声:“你就这幺厌恶我吗?”
周画屏摇一摇头:“本宫不是厌恶你,只是不愿承不该承的人情。”
此话意味再明显不过,周画屏是摆明了要与赵游光划清界限,可后者却不想切断关联。
然而,赵游光不知该如何去做,在他看来自己没有资格去挽回,因此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抿唇望着周画屏,希望她能够回心转意。
赵游光恳切的神情令人心疼,周画屏却不为所动,看不到她眼中有丝毫波动,唯一能看到的只有漠然。
沉闷不止是周画屏和赵游光之间的气氛,还有他们头上的天空,雨停了没多久又开始下,雨丝随风而荡,轻飘飘地落在人的头上肩上,凉意无声无息渗透。
细雨蒙蒙,如同一道珠帘,将周画屏和赵游光两人隔绝开来。
赵游光还未分辨出那层淡漠是否是面具,只见周画屏微微屈膝,端正地行了一礼:“本宫先行一步,还请赵将军记得避雨,更要记得本宫方才说的话。”说完边向前走去。
赵游光站在雨幕中,看着周画屏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街巷的尽头。
雨势逐渐变大,雨水密集得好像从天而降的瀑布,万事万物经过雨水冲刷下发出润泽的柔光,只有一人狼狈不堪。
赵游光仍站在巷中,他的脊背挺直,头却低垂,雨滴成串从脖颈上滑落,仿佛一道锁链要将他永远勒住在这里。
他清楚地知道他与周画屏两人渐行渐远始于他自己三年前亲手推开了周画屏,他并不后悔当年的决定,在当时的情势下那是能选择的最好的路,如今他回来了,想要弥补,想要重来,却一步都不能进,因为那人封住了所有能够接近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