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吹过,雨像断了线的珠子飞快往下掉,砸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重响,好在周画屏动作快,赶在雨变大之前跨过驿馆大门,才逃过被淋成落汤鸡的下场。
不过她也没有完全幸免,几滴雨珠降下,成为深色的斑点留在她身上,如湘夫人落竹上的泪痕。
宋凌舟先一步回来,周画屏推门进屋时,他在房间里已待了有一会儿,待周画屏坐下后将提前准备好的手炉放到她手上,然后说起了今日的经历。
“公主让找的那十名工匠,我问是问到了,但他们早已迁出延州另居他处,真要找起来恐怕很是困难。”宋凌舟说,“公主那边情况如何?”
周画屏没有回话,她佝偻地坐着,目光垂落在手炉上,怔怔地似乎出神。
“公主?”
“嗯?”
宋凌舟唤了一声,周画屏才反应过来。
“我这边没有收获,你那边可有找到人或者问到什幺线索?”宋凌舟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的话。
“看来我俩情况都不太好,我今日也没见到名单上任何一位工匠,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其中有个叫窦丰的工匠似乎还住在延州。”周画屏答得虽有条理但听起来总感觉漫不经心。
宋凌舟见周画屏表现不太寻常,担心她可能淋雨着了凉,忙给她倒了一大碗热水:“喝点热水,好驱散体内寒气。”
周画屏接过碗正打算饮,突然听到一阵惊呼声:“将军,您回来了。哎呀,您这是在雨里待了多久,怎幺全身都湿透了?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吧!”
是今日当值守在驿馆口的侍卫。他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越过窗户到了房间里。
碗沿离开唇边,周画屏把碗放了下来,她的目光仍然垂落着,松散地落在膝上,又变回不久前失神的样子。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赵游光伫立在大雨中不躲不闪的场景不难想象,萦绕在周画屏脑中像一团细密丝线,越缠越紧,只留下些许缝隙,尽管她拼命阻挡,那些曾经的记忆还是不可避免地从缝隙中挤了出来,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那幺狠心地对待赵游光。
随着一声吱呀,雨声骤降,周画屏擡头去看,原来是宋凌舟过去合上了窗户。
“窗户没有关好,刚才吵到公主了吧?”宋凌舟微笑着说道。
紧闭的窗户将一切喧闹隔绝在外,房间里安静下来,宋凌舟的声音变得清晰许多,周画屏听在耳里心中倏然生出几分心虚和慌乱,方才她脑子里只有赵游光竟没半点想起宋凌舟。
“还好。”勉强一笑后,周画屏连忙别过身去够旁边水碗,“看我,竟忘了喝水。许久没徒步走过路,今天走了好远,累得都有些神志不清了。”
她欲一饮而尽,可唇舌才沾到水就缩了回来,寒冬冷雨,热水不过多时就凉了下来。
在周画屏纠结要不要将碗放下的时候,宋凌舟先一步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拿过她手里的碗,重新温了一遍再拿还给她:“公主今日辛苦了,喝完水不如早些就寝休息吧。”
“嗯,好。”周画屏轻轻点了点头。
在周画屏喝水时,宋凌舟站起身走到门前,虚开一条门缝,让侍从去烧水,之后他也没有闲着,进到内室里将床被铺开。
周画屏一面喝水一面关注着宋凌舟,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听着他动作时发出的窸窣声,她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像是黑夜中遭遇暗潮的船只遥望见闪着光的灯塔,找到了回家的方向,那些萦绕着的旧事不知不觉消散在风中。
“凌舟。”周画屏轻唤道。
宋凌舟只转过半个头:“怎幺了?”
“没怎幺,就是想叫叫你。”周画屏双手捧着空碗,停顿片刻后,说,“我们早点就寝吧,明天我还打算去找窦丰,想让你与我同去。”
宋凌舟停下动作,转过看向周画屏,她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已有一会儿,眼中盛着温柔笑意,为这黑沉沉的雨夜带来明亮的光华。
“我随时都有空,就怕公主不想使唤我。” 宋凌舟呼出一口长气,嘴角翘起露出安心的微笑。
周画屏愣住,她这才注意在此之前宋凌舟的下巴一直紧绷着,直到现在才放松下来,不再掩饰他的酸涩和悬心。
她的眼神依旧停留在宋凌舟身上,但此时却涌出一股不一样的色彩,千般流转,最终化为莹润的亮光。
原来他什幺都明白。
是啊,细心如他,怎会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失常,只怕外头那阵人声随簌风飘进来时,他便已经想到今日自己和赵游光之间发生了什幺。
然而,他没有说也没有问,仍然如往常一样,从来都给她留足空间,从来都对她体贴有加。
宋凌舟对她那幺好,好到她不禁觉得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他对自己更好的人了,而有这样的人在身旁,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温暖,也不由自主地将其他人的心意推拒到十里开外。
“怎幺会?我巴不得你随时在我身边供我使唤,倒是你别到时候叫苦喊累才是。”
周画屏再度看向宋凌舟,眼中之温柔上又多了层坚定,宋凌舟对上她的眼睛,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他不怕周画屏徘徊犹豫,只怕她最终偏向的人不是自己。
“这可就难了,我又不是耕田的黄牛,觉得苦累怎幺能一直忍着不表现出来。”宋凌舟故作为难。
“那只能期望你今晚可以养足精力不至于明日叫苦连连。”
周画屏捂着嘴笑起来,同时起身,掀开纱帘往内室走去,来到宋凌舟旁边和他一起整理床铺。
外面愁云惨雨,草木花虫在风中打颤,屋内氛围却截然不同,情愫悄然在其中蔓延,使这冬日如仲春般和暖温柔。
*
翌日清晨,周画屏和宋凌舟从驿馆出来,按照昨晚约定的那样去城南寻找窦丰。
要到窦丰所住的街区需得先过前面那条河,急升的水位已越过河上石桥,两人找到附近渔夫,乘他的船渡了过去,从船上下来后一路往前,仔细留意经过的每一户人家,不久后便找到了与地址对应上的地点。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栋陈旧的矮房,斑驳的墙上爬满枯萎的藤枝,深绿的苔藓从墙地相接处向上蔓延,大有要将房子吞噬的气势。
周画屏来到门前,擡手正欲叩门,却发现门并没锁上,门虚掩着,一推就能打开。
周画屏转头看了身后宋凌舟一眼:“我们进去?”
“好。”宋凌舟从后面走上来,轻推开门,率先挤了进去。
今日放晴,天空湛蓝澄澈,阳光铺洒下来照亮天地万物,只有这间矮房还待在黑暗中,迈步进去只觉眼前昏暗模糊,连家具轮廓都看不清楚。
更令人难受的是里面难闻的味道,周画屏几乎一踏进房,手就擡起来掩在口鼻上,略带嫌恶地皱起眉头:“这灰尘和霉味也太重了,都没人打扫屋子的吗?”
宋凌舟环视房内,目光最终停在最深的角落:“恐怕不是没人打扫,而是有人想打扫却有心无力。”
摆在角落的窄床上躺着一位老人,他面色灰白、双颊下陷,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周画屏来到床头,低下头:“老人家,老人家,你还好吗?”
老人紧闭的双眼似乎动了一下。
周画屏不太确定,打算再唤几声,而这次她带上了试探。
“窦丰?”她唤道。
这次老人给出的反应大了许多,他不仅睁开眼睛还长开嘴巴试图开口说话,可以确定眼前这人就是窦丰,可惜窦丰没能说出一个清楚的字,从他口中出来的只有类似破风箱的声音。
“他这是怎幺了?”周画屏满脸忧色。
宋凌舟用手撑开窦丰的眼皮,眼皮撑开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珠,和房间里其他物什一样,裹在蒙蒙灰尘中。
勉强在浑浊中辨识出失焦的瞳目,宋凌舟神情变得严肃:“我也不清楚,但他的情况一定不好,而且可能很糟糕。”他看向周画屏,“我们得送他去找个大夫看看。”
“照你说得办。”
周画屏和宋凌舟叫来手下,将窦丰从他的小破屋里擡出来移到驿馆里。
他们原本只是想让窦丰在驿馆暂住等矮屋清扫干净后就送他回去,但窦丰的情况太不理想,当地一位郎中被请来给窦丰诊治,手才搭上脉眉头就皱到一起。
周画屏开口问说:“大夫,这位老人家的身体如何啊?”
郎中叹了口气:“很不好,体脉堵塞血气亏损,若再不好生休养,恐怕没几天活头喽。”
没想到窦丰的情况如此严重,周画屏忍不住惊呼:“怎幺会这样?”
“上了年纪的人,身体时不时就会出点问题,稍不注意小病就会变成大灾,”郎中不满撇了撇嘴,“自己不想活,身边又没有人在意关心,身体能好才奇怪。”
同在延州,郎中对窦丰此人有所耳闻,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但不难了解到他近些年来的境况
与子女不欢而散后,老人独自留居在延州,因为年迈大大小小毛病陆续出现,自己不留意,身边又没有人照顾,最后撑不下去倒在床上多日都没有发现。
曾经甚有才气的工匠将自己折腾到如今这样半死不活的状况,真是使人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