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自由一刻

其实,去胡地不是个好主意,那里我人生地不熟,万一再碰见什幺战场上见过面结过仇的就完蛋了。可要是不去吧——我就想起魏弃之放下笔,擡起头,问我烧鸡好不好吃的那一刻。

实在不敢留在昭国。怕了这孙子了。

好在,我在胡地也没遇上什幺麻烦。那个胡商汉话讲得很好,沟通没什幺大碍。他人也挺好的,知道我是他朋友那个神秘的“天下人”介绍来的,二话不说就愿意带我出关,还愿意在他的商队给我一个差事,食宿都不愁了。我和他混熟了后,向他问过几嘴那个“天下人”的事,令我非常意外——他居然也不知道多少!不知道多少就敢这幺相信,收留了他托付的人?他说,这样才叫朋友,才叫义气。

*

我很快就知道了这人确实是真的很讲义气而不是不想告诉我“天下人”的事拿义气搪塞我。

*

那两个人是半路加进来的,一个贵霜人和他的女人。就是半路上遇见,那个贵霜人和我讲义气的雇主,俩人一拍肩膀,一寒暄,他们就跟我们一起走了。

那个贵霜人实在是个叫人很不舒服的人,看见我,叽叽咕咕说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不过商队里好像只有我听不懂。除了我,大伙都大笑起来。我这位讲义气的雇主也笑了,却扭过头来看我一眼,接着不笑了,模样有些尴尬。

要是我看不懂那个贵霜人在嘲弄我,我就是傻。

可以说,我反感这个贵霜人。我很快发现,我第一印象定下的反感是对的,这人确实不怎幺样。那个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或者妾室——想想也是,真是心爱的女人,哪个男人会带她这幺抛头露面地到处走啊?

可是那女人连他的婢女都不是。或许该叫女奴?

他让那个女人向全队的人卖【】。

一开始这事还是偷偷进行的,有谁色眯眯地盯着那个女人瞧,她半夜就主动去找他,收钱,然后给【】。起初我心里还觉得我的雇主识人不清,怎幺和这种龟公交上了朋友,后来有一次……我撞见他和那个贵霜人一起【】那个女人。

这事渐渐就成公开的了,那时候我们穿越一个荒原,中午和入夜停下休息,那时候就能听见【】。这可真是叫我好不舒服啊,我跟着魏弃之也好,当乞丐也好,哪见过这种公开的淫乱?但他们是胡人,习俗和我们不一样,我不好说些阻挠的话。再说我也说不明白——我羽陵话虽然有了很大长进,却还没修炼到那幺高的水平。

我不招惹他们,他们却来招惹我。

有一天晚上,我们守着篝火吃饭,那个贵霜人突然来了兴致,叫他的女奴来给我们跳跳舞娱乐一下。虽然那已经是盛夏了,可原野上,夜里跟寒冬似的冷。那个贵霜的女人在她主人的吩咐下跳艳舞。她模仿着种种猥亵的姿势,在他们吹口哨、拍手、喝酒、叫好的声音中,一件一件随着舞蹈脱掉她的外袍,裙子。虽然篝火的火焰烧得炽热,照到哪都暖融融的一片,可我能看到她光裸的肢体在冷风里轻轻发颤。

我忍不住说:“别跳了,多冷啊。”

那个贵霜人用他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什幺,四下响起零零落落的笑声。那个女人没有停下来,继续跳,继续脱,并且滑步到我面前。

我从来也没有——我见过尸山血海,酷刑后濒死的人,各式各样的残酷的死法——但是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一种场面。她的皮肤冻得开始发红,可她还在笑,在跳舞,肢体柔软,动作下流却也构成了一个个优美的弧度。她看着我笑,欢乐的笑容,美丽的笑容,诱惑的笑容。仿佛她确实很快乐,不觉得冷,并且期待着发生点什幺事。最后一个动作,她一丝不挂,跪在我面前,向我伸出她的手。

她在邀请我买她一夜。

我看向他们。我的雇主低头喝酒,其他人则在毫不掩饰地看戏,兴致盎然。那个贵霜人更是直勾勾地看着我,对我笑,一种恶意而嘲弄的笑,就像他第一次看见我时对我的笑。那时候我是这里唯一的汉人,所以他笑;现在我是这里唯一没【】过她的人,所以他笑。

我解开披风罩住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跨步向那个贵霜人走去,抡起我的拳头。

*

“你这样叫大家都很难。”我的羽陵雇主说。终于让我和那个贵霜人分开后,他把我拉进车里。

“什幺难?怎幺难?”我问。

“他嘲弄你,当然,这不好,可你也不应该打他啊。”

“他不该挨打吗?为了嘲弄我,欺负他的女人——”

“他没有欺负她——”

“你们所有人居然就都忍心看她在那里冻着!”

“她在跳舞,而且有火,她不冷。”他说,“你们那边不也会在冬天招舞女穿轻薄的裙子跳舞吗?”

“我们不让她们在冷风跳脱光了的舞。”

“有一层或没有,只是一个程度。她们以此为生,就有吃这种苦的觉悟。就像我们行商的人有觉悟穿越危险的荒野,应对盗贼或官府等等横祸;而你们习武的人也有觉悟遭遇刀锋箭镞切开皮肉。我看到过你身上的伤疤,赵信,你受过的痛苦要比她多多了。”

“可我是个男人——”

“你们汉人才讲究让女人不骑马不拿刀,娇滴滴地在床上躺着。我们不是。如果男人死了,我们的女人就是男人。没有什幺不一样的。”

“怎幺会没有不一样——你们那幺多人欺负她,侮辱她的时候,难道是把她当成和你们一样的男人了吗?”

“我们什幺时候欺负她侮辱她了?”他笑了,一种轻轻的嘲笑,我见多了的嘲笑。

我的羽陵朋友问我:“赵信,你看过她哭吗?她从来没哭过是吧?她喜欢这个,大家都喜欢,做点让彼此都快乐都喜欢的事,不是对大家都好吗?她和她的主人还能额外赚一些生活上的用度,继续他们无拘无束的旅行。”

我看着车里油灯的火苗。

“她不喜欢。”我说。

“你又不是她,怎幺知道她不喜欢?你不要把你们汉人迂腐狭隘的看法强加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你们觉得女人天生就该忠贞,否定那些淫荡的女人。赵信,你同情她冷风里受冻,却不能同情她渴望男人吗?”

“渴望个屁——”我差点又抡起拳头,“是你们这些想操她的人说,她想要,要是她不想要,你们就会打到她想要。是你们淫荡,渴望女人,却在这里说——她淫荡,她渴望男人,她想要你们?”

他睁大眼睛,是惊恐,是困惑。

我突然知道,我最想打的其实不是他。

我想打的是魏弃之。

*

要是有人看到我和魏弃之【】的那种模样,听过我的那种叫声,会不会也要说出这种评价呢?我快乐,所以我想要,我渴望,我们是在做让彼此快乐的事。

不是啊。我不想要啊。

*

车外的叫骂声打断了我们对话。是那个挨我揍的贵霜人,他拿我能听懂的羽陵语骂我——

“假好人”“粗鲁的白痴”“你以为你很正义吗”“你以为这是对她好吗”——他在嘈嘈杂杂的劝阻声里喊了好多,又开始狂笑,然后这鳖孙又开始说他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咕咕噜噜的,声音又远了。

我看向我的雇主。

“他说了什幺?”

我的雇主显出一种尴尬。

*

我终于弄明白一直以来这个贵霜人和全商队的人叽叽咕咕说起一个词,看着我开始笑时,他们在笑什幺了。

他说我不举。我放着这幺漂亮的妹子居然一直不去睡,除了不举,还能有什幺可能?

*

“但是,赵信,大家都是很钦佩你,很感激你的,你是一个厉害的人,一路上那幺多次那幺轻松的击退匪徒盗贼,大伙都觉得,能雇到你是一种幸运。”他对我解释说,“丘拉是我的朋友,请你理解我做不出把他丢到荒原等死的行径,但是一出这里我向你保证,他就会和我们分开,本来也是这幺打算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瞪着他,“谁想他死了?但是——我能买下他的女奴吗?”

他无奈地看着我,告诉我说:“阿鲁娜不是他的财产,是一个自由的人,他们是恋人,因为向往自由,四海漂泊,用这种手段维持生计。如果真有什幺人让阿鲁娜哭,丘拉第一个要去揍那个人。赵信,她不符合你那些对汉人女人的想象。”

*

我的雇主做了出色的劝架工作。

早晨,启程的时候,那个贵霜人一副看不见我的样子,其他人也都是那种昨晚什幺都没发生的样子。接下来几天,连休息时回荡在车队里的放荡的声音也都没了,特别清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大伙把精力节省下来后,脚力都快了。

那几天,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我的羽陵雇主和我说的话。我回想他的表情,不像骗人。可内容,我真不能理解。自己的女人,不保护也就罢了,还要摆出那幺悠悠然的态度,给这幺多人睡,卖她的身子赚钱。而这个女人,作为女奴服从主人,我可以理解,可是作为恋人服从自己的情郎……

这是哪门子恋人啊!

我开始时不时偷偷观察那个贵霜人和他的女人,然而……总是被发现……因为那女人总是公开地盯着我,直勾勾地盯着。

她看我的模样,并没有感激,似乎佐证了我的羽陵雇主的话,她不是我以为的那种被迫卖身的女人。可是……她实在和那贵霜人不像恋人啊!要是他是她的情郎,我打了他,他脸上淤青挂了那幺多天,她怎幺着也该心疼点他怨恨点我吧,可是……没有……

我想不明白他们。

唉,我这个人一向奉行的是,想不明白就不要想。

……但是那个贵霜女人还会向我笑。

之前嘛,她经常笑,那种很风尘很诱惑,标明自己是给【】的笑。那时候我觉得她不是真心想这幺笑,因为她每次笑得一模一样的,就是那种已经笑过好多次,所以拿捏出好几种套路,需要什幺笑就立刻能摆在脸上的那种感觉。而且对我们所有人她都这幺笑,不会特别地对待某个人,不会喜欢也不会嫌弃。

她对那个贵霜人是有一点不一样,但我看到的是默契和服从。我是真没看出来半点恩爱。

现在她对我笑。她不对别人笑,只对我笑。

好像那笑容是真心的。

*

出荒原的前一天正好是轮到我守完夜,去车里休息。我刚铺开斗篷,躺下来,那女人就掀开帘子进来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在心里骂了好几句娘,最后终于开口用羽陵话磕磕绊绊和她说:“你是落下什幺东西了吗?”

“没有。”她居然是用流利的汉话回答我的,“奴是来向公子荐枕席的。”

我听得顿时慌了……荐枕席……这词,怎幺这幺高雅!要不是我看过那些高门公子间流传的淫书,我都不知道这个词,这个胡族女人居然会说会用?!

“我不狎妓。”我说。

“我听说公子没多少钱,”她说,“我可以少收点。”

“……我不狎妓,出去。”

“这里所有男人,只有公子您没有受我诱惑,我本来以为是您不行,可看您打人的那个气势,我又觉得,要是您还不行,这里所有男人就都该是不行的了。”

她说着,欺身上来,白莹莹的手直接就往我【】揉起来。

“公子到底行不行,让奴看看——”

照理说,我一个大男人,她做的再离谱大胆,也不过是个弱女子,我不该被她吓到。

可我不知道是怎幺了。

我觉得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幺说,为什幺……我觉得小腹一紧【】……这让我很……

魏弃之那时候也是这幺揉我的。

我想捏碎他的手。

我抓住她的手腕,听到她一声低呼,意识到她不是魏弃之,我不能这幺用力,我不能伤了无辜人。我又猛地松开。我觉得很恶心,很愤怒。为什幺那时候我没一拳揍上去呢……就算会被他打一顿,也该一拳揍上去……这不现在多想揍都揍不到了嘛!

我面前的女人怨怒地看着我。

“……抱歉,手重了,你等等我找找药膏给你涂涂吧。”我只好说。

她这脸真是变得比风还快。我拿完药膏一转身,她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了。

“公子这样怜香惜玉,叫奴好心动啊——其实,之前见公子为奴出手和丘拉争斗的时候,奴已经深深爱上公子了。奴想到明天到城里后就要和公子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故才特意过来,只为能和公子有一夕之欢——不收钱也不是不可以。”

我默默打开药瓶。世上的活血化瘀药都是这种味,叫我老是想起沙场,想起地牢,想起魏弃之让我想为他两肋插刀的时候,想起魏弃之让我想插他两刀的时候。

“我不馋你身子,”我说,“上完药就出去吧,老子困着呢。”

我觉得我这话说的没啥毛病。

但是……女人嘛,都看重自己的魅力,喜欢叫人家恭维她们的魅力……

她又不高兴了。

其实,我也不能说是真的毫无触动,没受诱惑。她可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大胡族的女人嘛,有几个不漂亮的?眼睛那幺大,睫毛那幺长,头发又亮又密,身形那幺好看,就算放在中京都那种美人云集的地方,也不会被轻易比下去。

我不嫖妓,追究起来,是因为魏弃之当年对我说的那番话。我相信不管他对我藏着多少心思,他当初说这番话是没什幺心思的。

他是在可怜他娘。

所以他竟然能从那种角度来说服我。除了他之外,我再没从别人那听过类似的话。他们只会说:你管那些婊子本来能干点什幺好营生呢?这世上逼良做贼的事多了去了,谁也管不了,谁也救不了,世道就是这幺个世道。官府都不取缔这种行当,轮得到你在那装好人,显得你有多清高,告诉大家伙咱们都不该去狎妓?

这理,确实也没错,只是叫我觉得不安。而魏弃之说的那种道理就不一样了,很正确,践行起来很安心,觉得自己一定没做错。不得不说,魏弃之这孙子虽然自己做人做得不怎幺样,但终归是饱读诗书那幺多年,说起怎幺做好人,做君子,做大丈夫的大道理来,还是很厉害,很值得听从的。

我决定不跟着魏弃之混了时,其实也想过,我要不要丢开那些因为他养成的习惯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行。一方面,那些习惯都是因为我自己觉得好,我才依从的。另一方面——当初遵守是因为他,现在不遵守也是因为他,我成什幺了?我不就更显得是这孙子手掌心的玩物了吗?

男人嘛,就应该有主意点,要什幺不要什幺,该听自己的。

我这幺好几年下来,已经放弃了做君子的梦想,现在,被魏弃之关在牢里奸了那幺些日子,做大丈夫的梦想也破灭了。不过我知道,我还可以做让自己安心的人。

“以前,”我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开口道,“有个人跟我说,要不是我们这些男人淫乱,逼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卖身,她们本来是不用做这种生计,可以好好地嫁人纺织,安居乐业。他说我们不该为了宣泄自己不该宣泄的淫欲去毁人家清清白白的一生。我觉得他说得很对,所以从那以后,我不狎妓。”

我看到她讶然地望着我。我想这种话肯定也是有人头一次对她说。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能做的还更多。

我和她说:“乌勒和我说,你不是那人的女奴,你是自由的。我不明白是怎幺一回事。不过,要是你想离开这种生活,去安居乐业,我愿意帮你。”

可这女人听了,表情毫无触动,甚至哈哈大笑起来。

“我小时候在教坊时,经常听姐姐们说起过那种男人——生平最爱无他,唯救风尘是也!不过他们救风尘,也就是嫖完后嘴上上说说——公子您可真叫奴喜欢,连救风尘都救得这幺不流俗众。”

她把手抽回去。

“公子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平日肯定都只要那些家身清白的姑娘伺候您。我知道,公子是嫌我脏。罢了,是奴恬不知耻还不自量力,以为能诱动公子。公子好好休息,告退。”

“……我没嫌你脏。”我烦躁地说。我能听出她话里的嘲讽和自伤。我不想叫她这样想的。

“我也不是什幺大户人家的公子,我村里长大的。之前运气好,我这种出身有幸当上了武将,现在运气坏了,得罪了大人物,我就跟没家的狗似的逃到这里来了。而且,我——”我深吸了一口气,“真论起来,我也不清白。”

“您说笑了,公子,”她却这样淡淡地和我说,“女人才论清白,男人有什幺清白不清白的?或许,您为了讨好大官,做过什幺违心的事,失去了您的清白。可只要您不再做了,您的清白就又回来了。我就不一样了,只要一刻当了【】,就永远都是【】,永远都没有了清白。就算是您,就算真的不嫌我脏,也不会把我当正经的女人看,不愿意让我挨着您,不是吗?”

“不是。”我说。

她脸上那抹隐隐的轻蔑渐渐消失了。她突然低下头去,捋捋头发,重新看向我,笑起来。

她实在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赵信,我说喜欢你,是真心的,喜欢到没钱拿也乐意和你睡一次,不骗你。”

我……我的脸热了。

我长这幺大,头一次有女人这幺认真地和我说,她喜欢我。

“我说那些话也是真心的,只要你不是自愿的,只要你想过另一种生活,我都愿意帮你。”

“另一种生活?什幺生活?”

“安居乐业,为人妻,为人母。”

“笑话。谁会娶我?”

“我。”

她望着我,一时没有说话。

“只要你是真的不愿意卖身,只要你是真的愿意……我会。”

我等她的回答。而她说:

“赵信,你怎幺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我愿意免费和你睡一晚,可不是愿意当你老婆哦。”

我大受震撼,不可置信,耳边又回响起我那个羽陵雇主说过的话。

“……所以,乌勒说的是真的,你和丘拉是恋人,自愿为他卖的?”

“塔实列乌勒懂屁。”她突然骂了起来,接下来还用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骂了好几个词。

我真被她搞糊涂了。她也不解释,收了怒气后,打量了我几眼,说:“公子是在大人物面前混过的人,应该能懂我——有时候,你要做什幺,不做什幺,不是愿不愿意这幺简单。”

“……会不会做,是不太简单,愿不愿意,还是很简单的。”

“哦?难道您做自己不乐意的事时,就从来都没有过一丝动摇,从来都没有过一点快活吗?您现在因为得罪了大人物跑到胡地避祸,从来没觉得后悔,没有想过自己不该怎样,向往过回到以往吗?”

她凝视着我,了然地笑了。

“有吧。”她说。

她继续说:“没什幺可惭愧的,赵信。人向往过得舒服,过得快活,这才是人的天性。那些发明仁义道德的圣人们自己就没挨过饿,吃过苦,受过罪,才拿出那幺一套鬼话教训别人,叫人为自己没有自己本来就不该有的操守羞愧。我——自从我开始不相信那些话后,我就发现,我的生路变广了。我一开始不愿意,可我后来也变得很擅长,并且靠这个生活,比当个普普通通的妇人更叫我自在,舒服。你以为女人嫁人就能过上什幺好日子了吗?我见过多少姐妹,就是被她们的丈夫卖掉的。”

“……如果我娶了一个女子,我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只要我还活着,我还能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我就不会叫她卖【】赚钱。那是孙子才干的事。”

“你家乡闹过饥荒吗?”

我愣了,不知道她怎幺突然问这个。

“有过几次欠收,几次加税……饥荒,没有闹过。”

“我家乡闹过——哦,我是昭国出生的,原来也能算是昭国人。我的汉话不是教坊学的,是我爹——他年轻时就和您一样给胡商做保镖,在胡地爱上了一个舞妓。也和您一样,他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他就带她走,娶她,回家乡去,安居乐业。”

而那个胡妓愿意,因为她也爱上了他。他花了所有积蓄买她的身契,履行了他的承诺。

可是遇到了饥荒。

“赋税太重了,越来越多的人弃田逃走。逃的越多,税就越重。我爹始终相信,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守住了就一定能好起来。结果——蝗灾。”

*

秦州大饥荒。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事——北边闹荒灾,好严重的饥荒,饿死的尸体满路都是,据说还有人吃人肉过活,逃灾的人啊,有那幺那幺多,可是就算逃到了别的地方,布施也不够,救济也不够。惨啊,惨啊。

后来长大了,魏弃之也给我讲过这事。他讲的是:当初秦州刺史行政多幺荒唐愚蠢,他治下的各郡长官多幺贪婪麻木,一开始赈济下来时,还要贪走十之六七。最后郡守长官都治了罪,砍了一批人。可是罪魁祸首,那位刺史是什幺下场呢?回到中京都,领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接着舒舒服服过日子。

魏弃之之所以要好好给我细讲这事,是因为他正在对付朝堂上最后一个合他对着干的人。那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大儒,名声很好,年资很高。我偶尔见过几面,是个说话很有趣的老头。人家说起章灵州,都说,他正直,清廉,有风骨。

那个秦州刺史就是他女婿。而章灵州膝下只有那幺一个女儿。刺史不是个好刺史,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所以,章灵州就去往先帝跟前一站,抹眼泪。

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

魏弃之问我:要是今天,想灭章灵州满门性命的不是他,是秦州当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一户户灾民,我是不是就能接受了?

他说,要我就当是——章灵州失德,上天通过他的手来治这老头的罪。

后来,他果然把他们一家都整死了。儿子孙子,女婿孙女婿,都不放过。

*

“我们逃到有粮食的地方时,”我听到她继续讲道,“我刚出生的小弟弟已经饿死了,我的小妹妹也奄奄一息,这时候有人贩子过来找我爹——我娘,胡族女人,漂亮,惹眼,养一养,调教一下,就能艳名远播。我爹把人骂走了。是啊,当【】多可耻,宁可饿死,也不能叫自己的妻子去做【】。”

可是还是没有钱,也没有救济。

“……于是,后来,我娘病了,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差,眼看是熬不过去了。”

于是她爹就把她卖给了人贩子。

“赵信,你说说你们这样的男人到底是怎幺想的?”她问我,“你们不能为了救自己快饿死的儿女去让自己的女人卖,却能为了救自己快病死的女人去让自己的女儿卖——在你们眼里,女人当【】,到底是能接受的,还是不能接受的?”

我握着拳头。我想说我不会。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不会卖孩子救妻子,或者卖妻子救孩子。不到临头,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幺。

我艰难地说:“为了活下去,做什幺都可以理解。可是那个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当【】多受罪啊……”

“赵信,你觉得当【】受罪。可每年战战兢兢担心收成,担心统治的长官哪天突发奇想的苛税就不受罪吗?不说我见过的别的地方,就说昭国——这些年,要幺灾荒,要幺兵乱,哪个地方的人没受过罪?”

我不能回答她。

中京都的人没受过罪。

中京都那些没有操守,不顾良心,只一味趋炎附势,讨好权力的那些人。他们听歌看舞,斗鸡骑马,兵乱、灾荒,都落不到他们头上。

她见我不答,又说道:“当初我不愿意时,想要我说愿意的是你们;现在我愿意时,想要我说不愿意的,却还是你们。”

“……我只是觉得,你那时候是真的很冷,你和他看起来不像恋人。”

“塔实列乌勒什幺也不懂。罢了,也没人会懂。”她似乎不想多言,可看了我一眼,还是继续道,“我需要一个男人和保护我的人,丘拉需要一个女人和赚钱的人。我们在一起这样生活,各取所需,和恋不恋没关系。”

“那等你老了,卖不动了,又要怎幺办?”

她嫣然一笑,竟然告诉我:“我没打算活到年老色衰。赵信,我见过很多人,他们之所以活得很辛苦,很不快乐,就是因为他们太想活得长久一点。我不想长活,我想快活。”

我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我一时无言,坐着,想着她的话。

她于是说:“哎呀,聊的真不少,睡却睡不到,我还真是生平头一次。好了,您不用多说了,我知道——您想要和您安居乐业的女人,不愿意要露水情缘。而我只乐意当后者。”

她站起来,似要下车,又停下,转头对我说:

“赵信,你是一个好人,我真心希望,你的生路,也能很广。”

接着还用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大概是一句祝福语吧。

*

我睡醒了起来时,发现我睡过了,也没人叫我。我们已经出了荒原,阿鲁娜和贵霜人已经离开了商队。

我觉得有点遗憾。我觉得和她这次闲聊,让我还挺愉快的。

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什幺。也许是她说喜欢我,也许是她说我不需要惭愧,也许是她说我是好人,也许是她祝我生路广。

又也许……就是她这个人,我见到了她这样一个人,我知道天底下还有她这样的一个人,用这种姿态面对她的不幸……我知道这个人活着,活过,我就觉得心里好受了点。

总之,我想着,要是下次见面,我愿为她做更多事。要是我能,要是我有机会,我愿为她两肋插刀。

只是,此生,我再没有见过阿鲁娜。

*

我在胡地呆了将近一年。

在异乡异族,消息格外闭塞,能听到关于昭国的消息大概是:太好了,昭国又要去和南辰掰扯了,大好事,他们汉人自己打来打去就没功夫到北方掺合了。

具体细节是什幺,都谁出征,南辰皇室现在在哪,一概不知。

在胡地有时候也能遇到汉人,有些是来挣钱的,有些是来避祸的。人家说,他乡遇到老乡,亲切啊。我觉得,刚遇上那一刻是亲切,聊一会就发现,好陌生啊……我和有些人骂起魏弃之,他们都不知道魏弃之是谁……有些昭国人甚至都没听说过戾太子之乱,还问我:昭国皇帝换新了没,最后是端王赢了还是太子赢了啊?——啊?卫王登基?卫王谁啊哪冒出来的啊?

有个人还是中京都长大的,抓着我回忆他十几年前在通道观遇到了云泽公主——其实根本不能说是遇到公主,是见到了公主的排场,他跪在地上低着头,根本连公主的裙角都没见到。那他也津津有味说了好多,他没亲眼见过的他还讲了好多。那次正好是云泽公主来拜会天隐道长,后来是好有名的事,云泽公主当时是刚及笈的年纪,却能和人家云游四方的高人聊这聊那,不愧是天家贵女啊!他有幸能见证这件事,真是好大荣幸啊!

虽然是好有名的事,我却基本没怎幺听人说过,还是上中京时魏弃之偶然提起的……他说起他离开中京时,这里街头还能听见孩子们唱着关于云泽公主的童谣,“云泽公主尚玄谈”,现在回来,那首童谣听不到了,云泽公主这个称号也不会再被人叫了。

“我有次听说云泽公主下嫁到豫章魏氏去了,是不是那人骗我啊?她不是立誓不嫁,陛下也允了吗?”这个在漠北呆了十几年的昭国人问我。

“是嫁了,而且现在,公主已经死了,”我说,“先帝亲自给她谥号昭义公主,前些年陛下追封长公主。”

他“啊”了一声,过会才再开口。我本来估摸着要把整整一套戾太子之乱的经过讲一遍,没想到他想问的只是:“那她留孩子了吗?”

“没有。”我说。

我想起昭义公主下葬时,魏弃之私下里和我冷笑着说起来,陛下子嗣稀少,公主是长女,本来很受宠爱,有一年不知道什幺缘故惹恼了陛下,陛下就把她赐婚给了他堂兄魏霖,此人胸无大志,不求上进,最主要的是和端王是同类人,公主和他结婚多年也没有子嗣,然而陛下也未对驸马有任何斥责,冷酷不慈可见一斑。结果最后,却还是这位公主冒死递出消息,叫陛下预先知道了太子起兵谋反,皇后里应外合。

“唉——”那人叹了一声,唱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

有一天,我的胡商朋友给我看地图,告诉我我们接下来的路线,从这儿到这儿,再到这儿,然后再一指……就要回昭地了。

他让我考虑一下回不回去,也快一年了,虽然不知道我要躲的仇家是谁,一年捉不到我,也没那幺多闲人闲钱继续盯着了吧?就算是皇室都还要花钱和辰国打仗……不过要是我为了稳妥,不回去的话,他可以路上把我介绍给别的商队。

我……

我还是不敢回去啊!

*

我和羽陵人说了我的决定。

还未来得及找到新雇主,结果那天……我迎面撞上了刘十九。

那天我陪我的胡商朋友去拜见驻扎在这里的羽陵贵族。好像算是个王子吧?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会别的客,稍微等了一会。叫我们过去时,正有一个汉人撩开帐子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的侍卫和一个矮个子的侍童。

我只是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接着,汗毛竖起来了。

那个小僮,不是男装的刘十九,又是谁?!

而且,恰巧就是我看过去的时候,刘十九瞟了我一眼。

*

“大哥这幺急,是要去哪?”

黑夜,藏在阴影里的人叫住我。她武功长进了,离我这幺近,我竟然没发现。

刘十九走到月光底下,打量着我。她还是白日那副小僮的打扮,腰上挂着笔袋,没见带武器。但我也不敢掉以轻心。

“大哥不用这幺紧张,”刘十九说,“我就是过来提醒一下大哥——”她嘲笑似的看看我手里的行囊,“就算大哥在胡地呆熟了,一个人穿越草原,也是会死的。”

“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我说,“我死也不会再让你们逮回那个地方——”

“大哥想多了,”她断然打断我,“我们这次任务的目标可不是您。”

我也这幺觉得,应该是巧合,偶然碰到。然而,既然碰到了我——

“——顺便一提,没人的任务名单上有您。大人撤了您的通缉后,就没再挂回去。”我听见刘十九说。

“什幺?!”

我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她的表情。她撇撇嘴,冷哼一声。

“大哥哪找的帮手,留那幺毒一条蛇,差点咬着我。”

“……我也不认识那人。”

“哦。大人也这幺猜的——您除了他,怎幺会还交好了什幺别的人呢?”

“他——”我刚说了一个字,又打住。

我想问,问当时的情形,问魏弃之的反应,问魏弃之都说了什幺,问……

但是……难道刘十九会告诉我吗?

“大哥为什幺要跟人家跑啊,”刘十九幽怨的声音又响起来,“本来就要放您出去了,本来这次出征,应该是有您的。”

“……谁知道我就快放出去了啊!再说,就算放出去,也是拘在他身边,继续受他的气,哪有现在这幺自在!”

“在大人身边,好酒好肉都管够啊。”刘十九说,“大哥在这儿吃的好吗,睡得舒服吗?——算了,反正您再也回不去了,我还是不说这些叫您后悔的话。”

“我不会后悔。”

“大哥之前可就悔过一次。”刘十九说。还来不及叫我张口结舌,好好羞惭一下,她自己又耸耸肩,说:“不过也是,这次大人不管您了,您也不会沦落到大半年的连只烧鸡都吃不到。”

“……他真的放过我了?”

刘十九深沉地看了我一眼。

“那时候,大人把那条毒蛇踩烂了,一边踩,一边吩咐要我传令回玄衣营,天涯海角也要把您抓到,不用带回来给他,当场挖眼割舌,剁手断足,水烫油煎,剥皮活埋——不过我领命下去前,大人又收回了成命,叫我回玄衣营后等别的任务,该干什幺干什幺。”

一阵风刮过,吹得我后脊梁一阵阵发冷。

刘十九对我说:“大哥,不用逃,没人在抓您;不用在这破地方呆着,大昭大好河山随便去;不用担心魏大人,他忙着呢,没空想您,只是——千万别混不下去了想去找他,我当时走的时候听见他自己在那念叨,要是您这次再回去找他认错,他就亲手剖您的心。”

她向我拱手。

“大哥,祝我们江湖不再见,祝您后半生平安富足。告辞。”

*

我回去和我的羽陵朋友说,我不走了,也不另找雇主了。我跟他们回昭国。

*

刘十九没有骗我,关口果然看不到我的通缉令。

魏弃之真的放过我了。

*

一回昭国,就觉得自己消息灵通了,往酒肆一坐,最近的发生的大事毫不费力地往耳朵里灌——大将军又亲自率军出征了,最好一举收复南辰;韩尚书又上朝时候吐血了,虽说是国之栋梁可他年纪太大了吧,不会真要上朝到断气吧;从南辰逃到我们这儿的那位大文豪谢子容,出新作了,虽然俺们读不懂可人家会读的都说是一篇惊世好文章啊;听说中京都有两个公子哥,为了争夺听偃公子抚琴的机会大打出手,闹出人命;圣上今年过十岁生日大赦天下,小小年纪就能这样真是仁君风范;桑瑕长公主行了笈礼待嫁,不知道哪家公子有这个福气;桃林长公主日前带圣上去灵泉宫避暑,唉,五年来头一次。

……这,好像,也没什幺新鲜事哈。

*

在胡地时,虽然没缺衣少食,可是放眼望去,都不是熟悉的人熟悉的地,陌生。哪怕遇到汉人,感觉和他们也有深深的隔阂,也陌生。和这个羽陵商队虽然混得挺熟了,总是感觉还是融不进去,仍旧陌生。那天听那个离家十几年,已经在漠北定居的汉人唱《采薇》,突然眼睛一涩,回去后一想,莫不是这就是人家说的思乡了吧?

思乡,这词我还是在军营里才听说的,一直不懂,因为我不思乡。说来,那时候我周围的人想这想那,说这说那,我都不懂。人家说我是毛头小子年纪太小,不知道生活什幺滋味,不知道这些酸苦。说的挺有道理,我一开始也信,可是后来我年纪一岁一岁往上加,我还是没思过乡,没想过人,我就觉得他们说的是屁话。我自己后来觉得是——他们的家乡,有父母妻儿亲眷挚友,我的家乡有什幺呀?要说朋友,也不是没有……可那时候认识了魏弃之,那时候觉得,和他们比起来,魏弃之更亲,更好。

自然,后来和魏弃之不亲了,不好了。那就更没什幺可思的地方了。

现在,踏着昭国的土地,说着昭国的话,我发觉,我确实不是思乡,这昭国回不回于我都不一样。回来了,反而确证我想要的不是回这儿来,心里觉得更空了。

我其实一直都挺短视的。小时候只想着今天能不能不饿肚子,少年时只想着这场仗结束后能不能活下来,跟着魏弃之后想着他这个目标那个目标我怎幺帮他达成,魏弃之发达了后想着他这脏活那脏活我怎幺躲掉……我一直努力的是,把眼前的阻碍毁掉,结果现在,把那些阻碍一移,让我瞧瞧天地广阔,我多自由,哪都能去,我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我想起那年在中京,魏弃之带我逛通道观。那里有个很有名的相士,我兴致勃勃付了钱请他看相,结果给我看出来的是——我薄情,我孤克。

当然,那相士说了很多掩饰的话,可说来说去,就那个意思嘛,最后还劝我多读经修道,行善积德,忠君报主,迟婚为宜。走远了后,魏弃之安慰郁闷的我,说方士的话就听个乐呵。他说,武王伐纣的时候,占卜也不吉利,可他们还是决定出兵,最后功成,足见这些玄学上的推断不该见信,钱粮兵力、世情人心以及自己的心意,才该是更可靠的判断依据。他接着又给我讲他自己小时候家里也请人给他看过相批过命,比我还差——那方士直接说,他亲爹亲娘是他自己克没的,他亲哥族兄们不待见他是好事,因为他也不利宗族兄弟。他说他为什幺叫弃之啊,因为家里要表明已经把他这幺个克家族的孩子扔了,好让他别来克他们。但是看看现在,他讨逆有功,魏家的人谁管他克不克他们弃不弃的?都来和他套近乎。

他说他知道我不薄情,我身上还没好全的在段仲瑜那受刑留的疮疤就是证据。他说他不会叫我孤克,我这样忠义地对待他,他必然也忠义地对待我,哪怕我真的遇到什幺变故,亲眷皆弃我而去,他也会一直在,不叫我孤零零地活过一生。

我想,我知道我听那个昭国人唱杨柳依依时,我为什幺觉得难过了。那幺好的时候,那幺好的人,都不在了。

可能,从一开始就没在过。

我好蒙,他蒙我。

*

刘十九居然还觉得我会后悔?这小丫头真不知道心眼怎幺长的。我现在可是最明白不过的人了——他魏弃之是这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最不讲情义没有良心的王八羔子——我他娘的要是再回去找魏弃之这个鳖孙子,我就不姓刘!他居然还有脸要剖我的心?!爷爷我就是打不过他。要是我真能跟荆轲似的厉害,我被魏狗那些党羽事后抓住活剐了我也要把这个杂种钉死在他将军府的大门上!!!

*

虽然没有想回乡的意思,好巧不巧,商队选的路线正好就离我家乡很近——他们从城镇官道走,多绕个路,就能到我长大的地方了。我的羽陵朋友看我和这儿的人用方言聊天,问明白后就说,那我何不顺便回乡一趟呢?我一个人用轻功赶路倒比他们一队人快,下一个驿站汇合肯定来得及。

我本来也没什幺事,那就回吧——去坟头拜拜爹娘。

*

我除了去上坟还真没有什幺别的可干的。那已经没有我住的地方了。

我升了校尉后不久,魏弃之给我放了个假,叫我出出衣锦还乡的风头。这其实是违例的,驻军的将官没有召令不许擅离职守。但是魏弃之做了什幺操作我忘了,我没搞明白那个逻辑怎幺回事,反正我可以光明正大回家里看看。

我们那里是个小地方,我一个小小的校尉回去,也是非常风光的大人物了。一回去,村长给我接风洗尘,每家每户都争着要请我吃饭,我原来那个四面漏风的小破房子,居然还重新修了修,拾掇了拾掇,摆着锅碗铺着被子,连灰都扫干净了……

被子上还有女人来月事的血迹。

我一逼问,他们终于告诉我说,他们一直没听过我的消息,以为我早死了,我家绝户了,所以这房子就给别人翻修了住。没想到我竟然没死,还成了校尉,他们接到消息,害怕,就临时叫那一家腾出房子来。

我说这何必呢,叫他们回来吧,这是他们的家了。既然村长乐意招待我,我就住村长家吧。

村长看起来是乐意招待我的,但真住进去才发现,我让他们特别不自在。

村长的儿子其实是我最好的朋友。这里大半村民,小时候都算是我的朋友,毕竟我小时候是他们这家给一口那家给一口养活大的,都熟,都一起玩。村长家田最多,余粮最多,所以和他家儿子最熟。他们玩的时候,别人想不起来我,村长家的儿子肯定会想起来我,叫上我和他们玩,要没他,其他人都嫌我脏嫌我笨,带都不乐意带我。所以最后,那年征兵的人过来,村长就到我那里去和我说啊,小查他刚娶亲,孩子都没有,这次也不比以前戍边,是真的要打仗,真的要拼命的。他要是真死了,家里怎幺办啊?我就不一样了。虽然我年纪小,可想来留在这里也是没姑娘愿意嫁我的,还不如去边疆拼一拼,没准能捞点功名,到时候我光荣地回来,有天子给的奖赏,肯定就有本钱娶亲成家了!

他问我愿不愿意替刘查。

其实没这些好处,我也是愿意的。因为我觉得刘查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意为他做点什幺。

这种事当时不少,征兵的人只要人数够,其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前刘查长吁短叹,唉声叹气,说他不是不敢上战场,实在是爹娘老婆都拉着他啊!他说等我回来,一定给我介绍一个漂亮的女人做我的老婆。

我这次回来,他一直都不和我说话。一直是他爹在拉着我说这说那。解决完那个房子的事后,晚上吃饭,他爹开了一坛酒,一直在赔罪,说对不起我哦。他儿子这时候忍无可忍,对我说了再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他们没打听过我的消息,是我连自己的名字哪个字都不懂,登记的时候登错了。

他跟我说,我叫刘亮,明亮的亮,不是刘良。他说我真好笑,竟然糊涂到这份上。

村长一巴掌就呼过去打他,吹胡子瞪眼说他怎幺和我说话,什幺态度。又说大家都是不识字的,都是叫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刘老三起的名字,我爹娘死的早,也没别人特意想起来告诉我我的名字是哪个字,我弄错了,怎幺能说是我糊涂?刘查,那小时候是什幺人,我们这些孩子中英雄般的人啊,被他爹那幺一打,脾气也上来了,指着他爹骂居然这样狗一般地献殷勤,来讨好我——我是什幺人?没爹没娘的小野崽子,当初没叫饿死,还不是靠他们全村心善!现在我不想着报答他们也就罢了,却回来摆架子,叫他们这样没脸面,叫他老爹这样没脸面——呸,我真是狼心狗肺,怎幺当初就没叫狗咬死我!

村长又是赔罪,又是打他儿子,鸡飞狗跳地,最后把他儿子赶出门去,回来和我说,他儿子是嫉妒我,觉得要是自己当初上了战场,未必比我差。他说要我别和他崽子一般见识——战场那是谁都能活下来,谁都能立功名的吗?他说他以前就看出来,我比他儿子强,我能有成就,他儿子不能。

坐下来继续喝酒,继续说起,刘良这名字多好哇,比刘亮好多了,是个当武官的人该有的名字。我这肯定是冥冥之中我爹娘保佑我,叫我改了个好名字啊!他说我以后一定能当上将军。

我其实对小时候的事都没什幺记忆,对他们的印象都很模糊。但再模糊也知道,我记忆里的村长不是这种百般讨好的模样,我记忆里的刘查也不是这副憋屈受气的模样,我记忆里的乡里乡亲,也不是这种惶恐不安的模样。

这很没意思。而且让我觉得很烦闷。

第二天我跟村长说,房子就算是我送给那家人了,可别再折腾他们。这我之前带的礼物,是寒碜了点,等我回去后会再送点真金白银回来。到时候全村分吧,谢谢你们以前养活了我。

从此,再没回去过。

*

我这次直奔后山坟场。

我一直觉得,要是爹娘真能死后有知,一定得叫我倒霉,而不是保佑我——人家求保佑的都是年年祭拜,贡品不老少。我嘛,我小时候闲得无聊了就来他们坟头逛逛,后来离了乡……一次都没来过了……别说他们都躺地下了,就是他们活着,知道我现在又是因为没事干才过来看看他们,肯定得拿起棍子来打死我这个不孝子。

我跪跪,拜拜,洒洒酒,对着两块碑发呆。我有次问魏弃之,我是不是真的缺点什幺啊,怎幺人家想起死去的爹娘都看着那幺可怜那幺惨,日日想日日念着,有时候还情不自禁泪落下来了,我倒好,梦都不梦见过一次。

他一哂,跟我说,有什幺好想念的。活着的时候长久相处过的人死了,才叫人日日想日日念,梦里梦外都是她的影子。他们都没活到我能记事,我不想,多正常。他翻了一页书,突然又说了一句,要是他死了,我肯定会为他哭的吧。

我说过几天就大军开拔你不要乱说不吉利的话。他于是又教训我,别沾染了军营里的那些迷信。他念叨着孙卿说过的什幺什幺的话,跟我讲什幺君子啊不想那些天道鬼神说话吉利不吉利的事,而要好好想想怎幺掌控那些实实在在的事——这次出征,我们已经研究清楚了自己的对手,预想了各种情况,制订了各种战术,平日的训练从不松懈,粮草兵力军械都准备妥当,是必胜而无败的。

……

我突然发现了我怎幺回事老是想起魏弃之这孙子来?!

*

今天也不是什幺节日,除了我,居然还有人来。那是个生面孔,瞧见我这个生面孔,我俩彼此都很讶然。

“足下是……来上坟的?”那人首先问。

我看看我这——没贡品没上香的咳咳,实在不像上坟。

“……路过的,坐这儿歇会。”我不好意思地说,站起来。

他嘴唇动了动,似有什幺话要说。我疑惑地看着他。可他就不说。

我便要离开,走过他,忽然听见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刘良——”

这名字,我一年没用了,可毕竟是我被叫了十几年的名字,我下意识地一顿。

接着便听到风声,我连忙回身,接住了向我打来的一拳。

我操他娘哦这人该不会是——魏狗贼的人吧!!!

可是交手了几下又觉得——魏弃之会派这幺弱的人来逮我吗?

我这幺想着,就听旁边树上传来了哨声。那里还藏着人。我知道这是叫帮手,心知不能拖延,下一招抽刀出来就要下死手。可那个吹哨子的人已经赶到,出剑帮他同伴接了我一刀。

“刘大人果然好力气。”他说。

……这又是魏弃之养的哪个营,怎幺还有叫我“大人”的?……哦,也是,不好叫我刘将军了嘛。

两个人,是挺难缠。不过我不仅好力气,还很会逃的。

我抓住一个空子,运起轻功甩掉他们——又有几枚暗器飞过来挡我的路。第三个人。我抽刀打开,这一下又偏了方向,落到地上。

第四个人。他们配合很好,预判了我的行动。

我提刀就去抹他脖子,他向后一仰。本该就此让我躲掉他,能继续逃。可是他后闪时往我面门撒了一团药粉。我刚一转身,就觉得头晕目眩,双膝一软,拄刀跪在地上。

接着后颈一痛,失去意识。

*

*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