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寒冬天气,天黑以后饶是再繁荣的城市也很少能在街上看到行人,人们大多关起房门围坐在屋中。

安邦侯府也是如此。

饭厅中央放着一只火炉,银碳在炉膛里燃烧,炉口架着数块羊肉,热气喷到肉上,渐渐飘出一股诱人的油香味。

烤肉的奴仆夹起一块焦黄的肉欲给安平侯,却被阻止,只见后者指了指旁边那只碗碟:“让相爷先用。”

坐在安平侯旁边的谢擎笑了下,眼角堆起波浪:“虎廷还是那幺谦逊。”

总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未免会感到无聊,于是谢擎带了些羊羔肉登门,来和熟交好友聚会。

能被谢擎视为熟交好友的人屈指可数,安邦侯燕虎廷便是其中一个,也唯有他们二人做到了经历三朝更迭的浪潮始终屹立不倒,或许有运气使然,更或许他们本身就是推波助澜的操控者,无论如何,他们是最紧密的盟友这一事实从未改变。

谢白薇提着酒壶款步而来:“姑父可别夸他了,他呀就是个粗人,让您先吃纯粹是因为他不想吃那块肉。”

说话间,奴仆又夹起一块羊排肉,也不知燕虎廷的手是不是铁做的,手里抓着滚烫的肉面色没有丝毫变化,直接张口撕咬起来。

“太熟的肉我吃不惯,总觉得差点什幺,还是那种半生不熟带点血的合我口味。”燕虎廷大力地抹了下嘴,“可惜冬天没猎物可以打,不然我每天都能带些新鲜的羊崽回来。”

谢白薇正在给谢擎倒酒,听了后嗔笑道:“姑父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他可不就是个粗人。”

这时,厅外来了一个护卫,说是王慈王大人前来拜访,让他帮忙传话想见谢擎一面。

寒风从门外卷进来,厅内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突然冷下来,谢擎笑容渐渐变淡,呵笑一声:“粗人有粗人的好,有些人心太细反倒不讨喜。”

饭厅里一时没人说话,燕虎廷埋头啃头没听见,谢白薇听见了只当做没听见,手摁着壶盖端坐在旁。

谢擎也不在意,挥了下手,示意让人将王慈带过来。

王慈见了谢擎便急匆匆地开了口:“丞相,延州那边来报说情况似乎不太妙,永宁公主找到一个旧人,那人虽还未说什幺但再下去不仅这次可能当年的事也会被挖出来。”

“似乎?可能?你可不是会用词模糊的人,想来是你那不争气的兄弟王惟一直瞒着直到发现事情大了自己兜不住,才粉饰一番说与你听想让你帮忙。”

王慈惭愧地低下头。

事实确如谢擎所说,王惟说过会把事情处理好,他便没再去管,结果稍一掉以轻心就让王惟把事情处理成了个大麻烦。

若是可以,他也不想管这个烂摊子,但王惟和他都是王家人,其中一个出事都会连累整个家族,因此他不得不想办法替王惟解决麻烦。

谢擎淡淡道:“王慈,你这盯人的功夫有些忽高忽低啊,但凡你把对我的关注移点到王惟身上这件事早就结束了,也不至于如今要让我来扫尾。”

这话并不直白,但谢白薇听懂了,谢擎从刚才就表现出不悦,不是因为王慈行事冒失,而是因为王慈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这种一举一动被盯着的感觉让他很是不满。

谢擎平常的随何样子有时会让人忘了他是位绝对的上位者,而绝对的上位者不容许任何侵犯。

“丞相息怒,下官只是关心丞相并没其他意思。”

看见王慈立马拜倒在地,宋白薇心里暗暗点头,这人还算不太傻。

谢擎依然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脸上没什幺表情,但还是擡手让王慈起身。

“别动不动就跪,也别动不动就过来找我,有问题自己先想办法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再来求我也不迟。”

王慈本来想让谢擎帮忙拿主意,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不过有谢擎这句话他总归心安不少,至少还有条退路。

“丞相教诲我记下了,那我先告退,实在不行再上门叨扰您。”说完后退下。

王慈走后,负责烧火烤肉的奴仆又动作起来,析出的油脂滴落到炭上,立刻飞起一阵油烟,油烟飘飘而上,饭厅中很快充满羊肉的香气。

谢擎似乎没食欲,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完全没有要去碰肉的意思。

“相爷,你不吃吗,再不吃肉要糊了?”

“你吃你自己的,别多话!”轻叱了燕虎廷一声后,谢白薇转向谢擎,提起手中酒壶,“姑父若不想吃肉,那白薇给您添些酒。”

谢擎叹息一句:“你比我那亲生女儿贴心多了。”

“表姐她身在后宫,许多事不能插手,我的身份就方便多了,能为姑父您做的事要多得多,您自然会觉得我更贴心啦。”

“呵,她那是不愿插手,她是后宫之主,想在皇宫里取人性命还不容易,可她太过优柔,留下一个祸根,现下还要再留下另一个。”谢擎没好气道。

谢白薇心头一跳,倒酒的手跟着一顿,自己好像听到了什幺不该听到的事。

还好装聋作哑是她惯会的,她接着顿住的动作放下酒壶,然后双手交叠贴在身前,自然地转回话题:“姑父忧愁的事太多,白薇无法做到事事分忧,但只有您有吩咐,我和夫君定然听从。”

燕虎廷听见自己被唤,连忙擡头:“是啊相爷,都是自己人,有需要我做的你尽管说。”

谢擎笑了起来,虽然只是淡笑,但面容和煦不少。

“放心,我才不会和你们客气,我方才只是在想若王家兄弟二人当真不中用,那件事该如何收尾。”

他说着,忽地眯起眼睛,“如果真有那时候,也许我确实需要你们为我做些事情。”

火炉的热度让周围空气变形,谢擎的面容变得模糊,看不清他漆黑眼瞳里含着的情绪,但毫无疑问,他看着的绝不仅眼前方寸,还有远方。

远在京城数十里外,延州的氛围要紧张得多,州府几乎夜夜灯火通明,没有一刻闲下来的时候。

数不清的公文堆在案牍上,曹俊茂抽出其中一份翻阅,他本来坐在案前看得好好的,突然毫无征兆起身,大步流星往门外走去。

主簿从书房外路过,看见曹俊茂出来,问道:“大人这是要出去?”

“对。”

“那您别走正门,往后门出去。”

曹俊茂本不欲理会,听后却停步下来:“为什幺?”

主簿苦着脸:“那对夫妻今日又来了,您要是现在从正门出去不就会跟他们碰个正着?”

曹俊茂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天天到来府门前嚎哭,他们有完没完?说什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被水冲走的人那幺多,又不止他们家儿子一个,打捞要费多少财力人力他们知道吗?赶紧把他们打发走!”

说完,他不耐烦地掸了掸衣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尽头那里正是州府侧门。

待曹俊茂走远,主簿才擡起头来,眉间有些困惑:“太守大人最近总发火,是有遇到什幺不顺心的事了?”

到底是别人的事,主簿嘟囔一句后就没再想下去,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另一边,曹俊茂从州府侧门出来后,快步拾级而下。

猛烈的寒风迎面而来,将曹俊茂的面皮吹得紧贴在肉上动弹不得,他却似乎感受不到,脚下速度一点不减,直奔老宅而去。

很多天没有出门,薛长庚几乎快要憋死,他来到庭院里活动,正走圈时身后的门猝不及防被人推开。

薛长庚身体瞬间,又在认出来人后瞬间放松:“太守大人,下次来之前能提前知会一声吗,怪吓人的。”瞧了眼还未暗下来的天色,他投来奇怪的眼神,“不过你今天来得好像有些早啊?”

曹俊茂是有些反常,不断踱步,看起来焦躁不安。

“朝廷的人不日要将窦丰移动到京城。”曹俊茂急急开口,“我的人听到的说法是,窦丰和朝廷的人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们保证将他安全送出延州,他则帮他们答应抓住邓亭文。”

这幺说邓亭文没死,这段时间不知待在哪个角落,还与窦丰保有联系?

而窦丰那晚明明看到了自己的脸,却没有说出自己的存在,反而选择透露出邓亭文所在?

薛长庚面露疑惑。

同样地,他觉得曹俊茂现在的样子也很奇怪:“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朝廷的人如此重视窦丰和邓亭文,恰恰说明他们还没查出我们来。”

曹俊茂显然不这样认为,他想得更多。

“但谁知道窦丰和朝廷的交易还有没有其他内容?还有邓亭文,或许他不见这段期间一直在暗中调查、已经有所发现?”

自进门后曹俊茂就皱着眉头,想到一个个对自身不利的可能性,他的眉头越皱越深,川字纹深到可以夹死苍蝇。

上头的大人物让他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将全部事情瞒下来,可万一他想到的这些可能性只要有一个发生,他都将不得善终,事到如今,只有赌一把了。

曹俊茂突然开口:“我需要你做件事。”

就知道他是有求于自己才会上门,薛长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而因为他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什幺事?”

“窦丰前往京城的日子定在一周后,也就说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把邓亭文约出来与完成与朝廷的交易,我需要你在那时杀了他们两人。”

让他以一敌二?即使对方一老一弱,薛长庚也不觉得这是件轻松的事情,上次他也是这样打算的,可是失败了。

那天晚上的经历从薛长庚眼前飞速掠过,停在了其中一张蒙着面纱的脸,脸上只有眼睛看得见。

他分明不认识那个女人,可为什幺总觉得她的眼睛看起来那幺熟悉呢?薛长庚不自觉皱起眉头。

曹俊茂以为薛长庚感到为难,补充道:“州府里都是我的人,打听到会面的地点时间不成问题,再想个办法调开那些护卫就行...总之,你不必有所顾虑,我会安排好一切。”

“你什幺时候安排我离开?”

“事成之后。”

事成之后,无论是他还是薛长庚还是别人,都不会有后顾之忧。

薛长庚沉默片刻,方低下脑袋:“好,这最后一件事我会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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