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来临,街道被漆黑覆盖,凝目看去才能捕捉到偶尔掠过的人影。
“邓宅。”薛长庚疾步如飞,口中轻喃的是曹俊茂探听到窦邓二人约定见面的地点。
曾经那场大火将房屋毁得不见原形,外墙虽然完整但上面都是火星烧过的痕迹,矗立在眼前的建筑根本不能称作宅院,只是未完全化灰的废墟。
尽管不愿承认,但自己确实把这里当过家,看着邓宅如今面目全非的样子,薛长庚心里说不出的伤感。
突然变亮的天空使薛长庚理智回笼,擡头看见月亮从流云后出来,他知道距离既定的会面时间只剩一点时间,利落地翻墙潜入邓宅。
里面四处都是破砾残木,只有中间有块空地,似乎是有人特意清理出来的,窦丰站在那里,时不时环顾四周,显然在等人。
少间,出现一人向窦丰走近,那人裹在黑袍之下,头上斗笠缠着黑纱,黑纱飘落下来把脸完全挡住。
“窦爷爷,为什幺要约在这里见面?”
虽然身形和长相都看不清,但这句话无疑让薛长庚确认来的人就是邓亭文,他没有犹豫,借着夜色的掩护绕到黑衣人人身后,手持尖刀,决定先解决掉一个。
就在薛长庚要挥动手臂时,突然有人高声喝止:“不许动!”
士兵接连从歪斜的墙体后出来,手里的火把发出一束束亮光,照亮了整个庭院,他们身后还有许多人带着刀,四散开来将邓宅围得水泄不通。
看这架势,这些人早就潜伏在宅中。
怎幺会有那幺多士兵,曹俊茂不是说他一定会把人全部调走吗?
薛长庚顿时感觉不妙,但看着眼前严正以待的兵丁,他不敢轻举妄动。
士兵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一对年轻男女从人群中走出,虽然光线昏暗却也掩不住出众的容貌和气质,两人并肩而立,如白玉明珠。
“阁下便是薛长庚吧,久闻大名,今日总算见到你了。”宋凌舟微笑上前。
笑容没能卸下薛长庚心防,他露出警惕的神色,选择闭口不言。
宋凌舟也不觉尴尬,偏头看向那个黑衣人:“至于这位便是邓亭文吧。”
目光骤然犀利,“还是该称呼你为闻婷?”
夜风乍起,黑衣人面上的黑纱开始不安飘荡,稍不留神就会随风而起,但他没有试图压住黑纱,而是径直将斗笠摘了下来。
底下是一张清秀至极的脸,柔和的月光打在起上,更是模糊了男女之间的界限。
与薛长庚相比,闻婷坦然不少:“宋大人是如何发现的?”
“初次见面我见你可怜提议让你留下服侍,当时我们并未表露身份,你却脱口而出唤了一句公主,这让我对你产生怀疑。”
“一开始我只知你别有用心不知你用心何在,直到你送药和窦丰见到面、后来又深夜偷去见他,你们之间存在但不可告人的关系让我疑心起你的身份。”
“真正让我确定你就是邓亭文的是你身上一种特殊的香味,当地坊市上有款粉膏专门为容颜有缺的人遮盖伤疤所用,里面加了可以粘结米粉的磨夷花,磨夷花芳香浓郁且独特,正好和你身上的香味相符合。一个面庞无暇的人每日都用大量这样的粉膏,是因为有身上有什幺特征不愿示于人前吧?”
宋凌舟说完,定定看向闻婷。
闻婷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她仰起下巴,往脖子上用力一抹,胳膊垂落掌心中满是带下来的粉膏,脖上还剩薄薄一层粉,但已依稀可以看到下面有处凸起。
原来衣袍下不是女郎,而是位清秀少年。
周画屏站在旁边目睹全程,脸上却没有丝毫震动,因为早些时候宋凌舟便将他的猜测告诉了她,当时她虽惊讶但联想起先前种种很快就明白过来。
之所以邓宅会突然起火是因为邓亭文得知自己当日要过去探访,担心里面会有暴露身份的东西,他称病离开绕路赶去邓宅,先一步点着了火。
那伙拦路的乞丐多半也是他的手笔,为的就是拖住自己脚步,好争取销毁全部东西的时间,或许城门口遭人抢劫也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不得不承认邓亭文头脑活络心思缜密,想到了灯下黑这一招,若不是宋凌舟细心发现他的破绽,谁能想到他们想找的要犯就藏在身边呢?
恢复原貌后,邓亭文向周画屏投去歉意的眼神:“殿下对不起,这段时间您对我多有照顾,我却一直欺瞒于您...”
周画屏摆摆手:“无妨。”
邓亭文隐瞒身份的原因不能猜,邓高义不见了音讯,打听之后得知其不仅已死还死于贪赃,他不相信敬爱的爷爷会犯下如此重罪,又听到朝廷派人来延州的风声,于是决定潜入其中,寻找机会查清真相。
想到邓亭文的苦衷,自己又没有损失,也就不计较了。
何况,如今摆在眼前最重要的是将念瑶台一案弄个水落石出。
在士兵的簇拥下,周画屏走到薛长庚面前:“说说吧,为什幺要陷害邓高义?昧下的那三万两银子现在在何处?”
薛长庚别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幺。”
“到现在还装傻,你该不会以为会有人来救你吧?比如说你那个颇有能力的太守朋友?”
被说中心思,薛长庚身形一颤。
周画屏不急不缓地扶了下头上步摇,垂下来的几条流苏微微摆动,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悠长。
只见她浅浅一笑,唇畔勾出一抹讽意:“别等了,曹俊茂不会来的。”
...
一个时辰前。
曹俊茂从手下那里得知今晚窦丰要在邓宅约见邓亭文,他准备故技重施,让驿长以犒劳的名义将部分人带走,再想编造理由将其余人引开。
他轻车熟路找到驿长住处,却发现自己这个亲戚不在家中,而看见了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
“永宁殿下怎幺会在这里?”
“本宫在这里等你啊。”
两人目光相触,紧张的氛围在空气中酝酿开,周画屏神色从容,曹俊茂却是面色一变,脸上横肉明显抽搐了下。
该在的人不在,不该出现的人出现,意识到不对,曹俊茂转身欲逃,可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拦在门口,拦住他的是事先和周画屏一同过来的兵丁。
周画屏走上前,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叠书信,随着她松开手,信纸飘落下来铺满一地。
那些信纸在曹俊茂擡头就能看见的地方,里面有他写给驿长的,也有驿长写给他的,还有驿长和念瑶台供料木商之间的往来书信。
曹俊茂头冒虚汗,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腹背所受到的巨大压力使他最终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本宫需要你给本宫一个合理的解释。”至于解释的时间和地点,周画屏擡了下手向士兵示意,“来人,将曹俊茂关押到州府地牢,立即审讯。”
...
从不久前的记忆中回过神,周画屏开口继续道:“你若是现在愿意认罪并且从实招来,本宫可以考虑勉去你的死罪。”
“我没什幺可说的,我不觉得我有做错什幺。”
这句话激怒了邓亭文:“爷爷辛苦抚养你长大,你不仅不感恩还恩将仇报,你竟然说你没做错事?”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如今怒视着对方,仿佛一对死敌。
“恩将仇报?”薛长庚冷笑起来,“我不过是以仇报仇而已。”
邓高义愣住:“我爷爷与你有什幺仇?”
“邓高义害死我双亲!他醉酒后亲口承认的!”
因为生日与父母的忌日在同一天,他从来没有庆祝过生辰。邓高义知道他心里难受却又看不过去,于是在他成人那年悄悄摆了一桌酒菜,单独为他庆贺。
他一直活在克死父母的阴影中,直到那天回家看到邓高义准备的惊喜,心情才稍霁。
然而,在他感动之际,邓高义突然道:“长庚啊,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爹娘,要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死得那幺早,你也不会变成没爹没娘的孩子。”
他怔怔地看着眼泪从眼前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往下淌,连自己的手什幺时候被邓高义紧握住都不知道,好像他才是那个喝得神志不清的人。
他尝试忘记那晚的事情,可自那之后的每一天,邓高义说的话都会出现他的脑海里,盘旋着盘旋着,将他卷入仇恨的漩涡。
邓亭文不相信自己的爷爷会是杀人凶手,想反驳但看到薛长庚通红的双眼却说不出话,他眼里盛着的仇恨不似作假,而且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他为何会做那些坏事。
“冤孽啊!”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窦丰突然扯着嗓子发出哭嚎。
宋凌舟眼睑半垂,面上隐隐有几分寂然:“窦老先生,把那天晚上你讲与我的故事再和他们说一遍吧。”
窦丰擡起手指向薛长庚,手腕到指尖全在颤抖:“你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邓师兄他根本没有害死你父母,他之所以会那样说是因为他心怀愧疚,但其实整件事根本怪不到他身上。”
邓亭文闻言看过来,旁边的薛长庚也懵懵地擡起头。
窦丰在两人的视线下继续说道:
“当年你娘怀上你后,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隔两日便需用药,薛师兄积累的老本很快就花光了,他为了能保住你们母子,主动接下来修造怒河河堤这一大工程。”
“起初他只是单纯为了补贴家用,可后来不知怎地生出邪念,将主意打到了朝廷拨来修建河堤的银款上。他找到一个做木材生意的人与其暗中达成协议,以原价四成的价格购入稍低一等的木料,将赚取到的差价一半归为己用。”
“这原本没有大问题,因为决定建筑牢固程度不仅有用材质量还有架构,按照薛师兄的设计,即使是再次一等的木材也足以支撑起整座河堤。本来什幺事都不会发生,可偏偏临近竣工时来了一场暴雨,用来加固的黏土和石块还未完全凝结,在雨水的冲刷下融于河中,没了表层的土石,木料搭成的骨架暴露在水中,很快腐烂开裂。”
“河堤垮塌后,薛师兄才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们,我们讨论了几天几夜,可没有人想出能够补救的办法,而当时距离官府验收的日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因此最后我们一致决定共同承担罪责。”
“但没想到薛师兄早暗暗在心里打定主意,要不惜一切代价修好河堤,他瞒着我们悄悄在深夜离开,下水修好了那处被毁坏的地方。”
不是想不出补救的办法吗?爷爷那位姓薛的同门是如何修好河堤缺口的?听到这里,邓亭文露出疑惑的表情。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他想到了什幺,眸光在黑暗中剧烈闪烁:“该不会是...”
“铛!”
一声脆响在这时响起,薛长庚手里的匕首掉落到地上,他本人也跟着倒下,满脸难以置信,看是来也想到了。
过去邓高义教授他们木活时曾讲过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位暴戾的君王,只因心情不好便下令将皇陵的竣工日期提前一半,为了追赶进度,总监工想出了一个方法,将工匠分成两队,一队按照原计划从入口修起,另一队则进入地下先建造墓室。
这样内外开工使效率提高了好几倍,皇陵赶在规定时间前完工,成功躲开了直面君王怒火的危险,但仍有人因此丧命——皇陵的墓室需要封闭,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反复开合墓门,那队从内部开始修建的工匠只能留在里面等死。
这种在不得已情况下诞生的方法被称为“缠茧缚命”,因为过于残忍被后世认为是建筑学中的禁术。
一切事情变得明了。
薛向谊使用“缠茧缚命”这一禁术,潜到水中找到破损处,简单搭建出一个空间挡住流动的河水,然后进入里面取出带下来的石沙,待石沙与水自然混合后覆在残木上重新将骨架连接起来,他修补好了河堤却也永远将自己永远困在凝结的泥浆中。
为了不连累旁人、弥补自己犯下的大错,薛向谊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虽然这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愿,但参与河堤工程的同期工匠或多或少认为薛向谊之死有他们的过失,有人离去不复返,有人留下来浑沌度日,还有人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肩上。
邓高义认为薛向谊走上歪路以致丧命是因为他作为师兄对这个师弟没有尽到规劝的责任,怀着这样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薛长庚的人生,而这一怀就是二十年。
他醉后哭着承认自己害死薛氏夫妇,只是出于愧疚之情。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