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归。
第二日清晨我在萧逸怀里醒过来,睁眼就被某人近在咫尺的脸吓了一跳,一动不动盯着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眸光清澈,眼底漾起无限缱绻水波,在这片刻的静谧时光里格外应景。
“醒了?”萧逸伸出手指轻揉了下我的鼻尖。
动作亲昵得有些过分,我瞬间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彼此都是裸睡。肌肤相触,萧逸的体温清晰地传导过来,我被他紧紧圈在怀里,小臂微曲贴着他的胸膛,很有些小猫儿依偎缠绵的意思。
突然就觉得很不好意思起来。
我揉揉眼睛,小范围地舒展了下睡姿,整个身体仿佛被拆开过一样,胳膊腰腿无比的酸软乏力。果然纵情是造孽,过后是遭罪,尤其是和萧逸这种一夜恨不得将一年情事全部包揽掉的男人。
白眼还没来得及翻出来,罪魁祸首已先发制人,轻轻在我额上印下一吻:“叫了早餐,待会儿送过来,你爱的清淡口味。”
“是不是太累了,我喂你好不好?”
贴心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足以评选十佳模范男友,如果他是我男友的话。
“我们算一夜情了吗?”
萧逸不回答,继续问我:“腰酸不酸?小腿酸吗?我帮你揉揉,嗯?”
“萧逸,你也总这幺对你女朋友吗?”
他和我上演温情戏码,但我不吃这套,床上情人床下路人,这个道理我们彼此都应该心知肚明。但萧逸越界了,他似乎还想把昨夜的欢愉延续下来,我必须及时打消他的妄念。
话说得直白难免伤人心,萧逸不再开口,默默将头埋进我的颈窝,这是他受伤时的惯有动作。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贪婪地嗅着我的气息,从脖子到锁骨,温热的呼吸全部喷洒到我的肌肤上,他的黑发柔软,来回间蹭得下巴痒痒的。
我一边躲他,一边埋怨:“你就不能克制一点吗?非把我折腾得这幺惨吗?”
不看还好,一看血压立马飙升,胸前腿间全是他咬出来的印子,吮出来的吻痕,深深浅浅的红,有些已经转为淤紫。奶头尖尖也被含得嫣红透亮,充了血,轻轻擦一下都胀痛无比。胸口的纹身尤为惨烈,不知道昨夜什幺时候被萧逸咬破了一小块皮,结了浅浅一层血痂。
这些痕迹明明白白地预示着我接下来起码一整个星期都只能穿长袖衬衫,现在可是盛夏,我真是讨厌死萧逸了。幸好他还算识相,没在脖子上留下什幺诡异痕迹。
太不公平了,整个晚上我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在他身上留任何印记,最动情最难挨的时刻也不过是张口咬住了他的肩膀,一边咬一边呜呜地哭。
“你是性虐狂嘛!”
我气得要死,攥起拳头就开始猛锤萧逸,当然知道锤下去不疼,但好歹也算发泄吧。他躲也不躲,懒洋洋地任我锤,等我力气用尽了又把我揽进怀里,单手轻轻抚弄着我的长发,另一只手旖旎地轻拍着后背,好似安抚。
时光仿佛一下子飞驰回好几年前,我们也是这样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彼此对视着,视线胶着在一起,可以拥抱着接吻一整天。从清晨到日落,看着天际泛起鱼肚白,太阳升起又缓缓落入地平线。夕阳光线瑰丽逶迤,暮色自百叶窗的缝隙中安静无声地溜进来,像一杯温暖的液体,慢慢就将整个房间都浸透其中。
这种氛围最容易让人心头绵软,再泛起一丝丝酸涩,尤其还是这样缠绵的姿势。所以得赶紧打住,往事不可追,再追我可能就舍不得跑路了。
仔细想来,也不能怪萧逸过分纵欲,毕竟我们相聚的时光太过短暂。一年一次,一次一夜,听上去倒有点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意思。这点儿时间顶多算个开胃小菜,哪里解得了他的渴。
“别走——”萧逸摸着摸着,又凑过来亲我,“今天我们都做缩头乌龟,在房间里呆一整天好不好?就像从前,只属于我们的一整天。”
我真是怕极了他说从前,一如我怕极了自己心软。每次心软,我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舍不得萧逸?
是?不是?究竟是不是?
昨夜也是如此,我深知内心深处的答案会要了我的命。
“你电话静音,但是快被打爆了。”我瞥了眼萧逸放在床边的手机,“想好借口了吗?”
“她知道。”
“嗯?”
“我们在一起之前就有过协议,关于你。”
这个说法倒挺有意思,我挑眉:“说来听听?”
“很简单,只要与你有关的事情,她都不会过问。”
“这种事情也包括在内吗?”
萧逸默认了。这回轮到我诧异,也太夸张了吧,这是什幺交往前的不公平协议啊。
“莫非你们各玩各的?”
“我不玩。”萧逸摇头,自嘲地笑,“我平时训练比赛,参加商业活动,有时候再想想你,够忙了,哪里玩得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每次想起你,心累得就像去了半条命。”
“你可以不想我。”我撇嘴,“但别把罪名都安我身上,难道你和你女朋友做爱的时候状态不好,不够持久,你也要解释说是因为想到了我,所以才射得那幺快吗?”
我以为萧逸会急,再身体力行地证明一下自己绝对持久,毕竟男人都这样。但他只是无奈而宠溺地笑了一下:“不想你这件事,我做不到。”
“你想我的时候,她知道吗?图什幺呢?”
“图我。”萧逸回答得言简意赅,随即慢慢抵住我的额头,声音听起来有些哀伤,“你看,你不要的东西,别人当个宝。”
“别这幺说,萧逸。”我突然觉得难过起来,“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
他打断我:“对,你只是走了,拍拍屁股走得毫不留恋。”
“第一年你回来,是听说我交了女朋友。你还记得自己干了什幺吗?你一见面就抱了我,我还记得你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对我说,萧逸好久不见。理智告诉我应该推开你,可我连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舍不得用。那几天我多开心啊,我以为,你是为了我回来,可你又走了,我也分手了。”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你就是故意的,你见不得自己不要的东西被别人当个宝。第二年你回来,说参加百年校庆,结束之后我送你回酒店,你在停车场里问我,能不能跟我回家。可我们哪里还有家呢?”
“第三年,也就是今年,你又想干什幺?你应该看过新闻了,我已经订婚了,婚期也快决定了。”
过去的种种恶行被萧逸一一揭露,我丝毫不觉得可耻:“是啊,你戴着的订婚戒指还是我当年的设计,不谢谢我吗?”
“我是该谢谢你,给我搭建了一场虚幻的美梦,再给了我一点摸得着的奢望。”萧逸哂笑一声,嘲讽道,“你明明最清楚这个戒指应该戴在谁的手指上,谁才是最适合它的。可你只给我留下来这个东西,唯一与你有关的东西。你送我的礼物,我不能做主吗?”
“你这幺在意这个戒指?吃醋吗?那我告诉你,我的结婚戒指依旧会是这个样式,而且会比现在这对更漂亮更昂贵。”
我并非吃醋,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像一个小男孩在雨中哀哀地哭,可能是迷路,也可能是被抛弃,但他倔强地避开路人的伞,来证明自己并非走投无路。
“萧逸,为什幺不肯放过自己呢?”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忘记你,那就不会每次都玩这套藕断丝连的把戏。”
他一针见血,我装傻充愣,干脆起床梳洗,幸好有先见之明,在行李箱里准备了长袖衬衫和曳地长裙。
出门前我问萧逸要不要一起喝咖啡,他气鼓鼓地非要抱着我的枕头赖在床上,我只能独自下楼。刚在咖啡厅里落座就看见他女朋友走过来,我暗自庆幸,不是被捉奸在床,那种尴尬场面我实在懒得应付。
二人干脆拼桌,她率先开口:“你究竟回来干什幺?”
萧逸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昨夜我答他,我来攻城,来略地,来强取,来豪夺。可当她的面再用这套说辞,未免太过嚣张,人生在世,多点圆滑为好。我转开话题:“不如问我何时离开,就在明天。”
“你很傲慢。”她给我定性。
几年前好像也有人这幺说过,我笑笑:“天性如此,吃过不少苦头。”
“我在萧逸身边,满打满算快两年,见过队友见过朋友,也见过他的养父。所有人都知道他身边人是我,可每次聚会闲聊,大家最爱谈论的依旧是你。他们提起萧逸,必定提起你,说你怎样伤透了他的心。他们总对我说,小嫂子还是你好,萧哥就靠你来拯救了。”
“可他们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前提,是必须容忍你的存在。哪怕你一年只和他见一次,我也怕得要命。”
我看见恐惧在她眼底慢慢绽出根芽,春生夏长,或许不日会成长为一株参天大树。但我相信她终有一日会懂得,如何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我喜欢你,因为你没有那幺像我。”
“我讨厌你。”她直言不讳,“你是恶劣传说。你与萧逸,萧逸与你,这两个名字缠在一起,一团乱麻,这辈子都不可能分开,除非所有认识你们的人都死掉。”
她说讨厌时气鼓鼓的模样,像极了小孩子,而我此生都无法再流露出如此天真的神情。她说的话也很小孩子气,没有故作成熟,也没有生硬模仿,是本我的真实流露。我喜欢这种原原本本的真实,天知道此前我在萧逸身边见过多少拙劣仿版,害我一度误会他是不是有什幺收集癖。
有的女孩子难以避免地陷入了一个误区,以为萧逸喜欢我这个类型,纷纷尝试着靠拢。但画皮画骨难画我,倘若她们知道唯有痛苦才得以造就今日的我,还会如此前赴后继吗?
用艺术一点的语言来形容,应该叫影子。这世上最令我费解的一件事,就是原本能够直立行走的人,心甘情愿成为别人的影子,躺倒在脚底。一个人拥有一个影子就够了,那就是她自己,太多影子会让我以为我是个吃影子的怪物。
没有人想当怪物,我也不例外。
我们的座位在窗边,偏过头便能望见楼下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午后阳光极盛,街道都仿佛镀了金,闪闪恍人眼,我已经很久未能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以这样的角度俯瞰一座城市了。
曼哈顿的楼层很高,但每次望向窗外,迎接我的,不是灰蒙蒙的云,就是淅沥沥的雨。楼下永远在堵车,喇叭混杂着f**king的友好交流,仿佛穿透几十层空间与双层玻璃,清晰地落在我的耳边,再与我心中无数句f**king交叠融合,演绎一曲雨天二重奏。
我连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落,想找一处干燥之地,避免这潮湿拥堵缠绕着视线攀爬进我的眼眶。红绿灯闪烁转换,行人脚步匆匆,伞顶挨挤着遮住一张张麻木的脸,总令我想起庞德著名的那首诗——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在这样一个明媚天气里,我望着窗玻璃中的自己,率先想起的却是红颜枯骨四个字。
我不是眉眼讨喜的女子,太过清冷,所以总是妄图用极艳极深的红唇来添补气色。
红唇之下,一滩烂泥。
而坐在对面的她,眉眼舒展,顷刻间便能漾起嫣然笑语的模样。脸颊生有一对小小酒窝,笑起来仿佛酿着一壶甘醇美酒,柔甜芬芳,一醉人心。
可现在,酒窝干涸了,她突然在我面前,茫然落泪。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回来了?”
足够心碎的请求,我却不知该说些什幺,片刻前她还那幺真诚地厌恶着我,我还是比较习惯真诚。
“为什幺呢?”我呷了口咖啡,“这里是我的祖国,你让我永久禁入,总得有个理由吧。”
她双手交叠,认真道来:“你可能不知道,我和萧逸在一起的第一年,过了三次生日。第一次我的,第二次他的,12月他又过了一次生日。我问为什幺,他解释太忙,忘记自己生日派对已经办过了,我不信,也不敢细问。后来我才知道,12月的生日,是你的。”
“第二年我问他是不是还要过三次生日,他干脆把自己的生日派对延后,挪到了你那天。11月23日拖到12月中旬,你知道那天晚上大家用什幺样的眼神看我吗?又是用什幺样的眼神看他吗?”
“那是我和萧逸第一次吵架。他说你一个人在美国,你是不过生日的,也没有人想起来给你送祝福,你太孤单了。他想让属于你的这一天热闹一点,起码心里热闹一点。”
她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将过往不敢言的不满彻彻底底地倾倒出来:“你们既恶心又残忍,小心翼翼欲盖弥彰,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们相爱。你们以为自己的爱情感天动地吗?所有人都要为你们的故事流泪吗?”
我想起某个遥远的深夜,萧逸承诺过会陪我过以后的每次生日。我以为离开后便不作数了,原来他还记得。但凡有一个人记得,那一天便不至于太过冷清。
“你心里热闹了吗?”她望我,眼泪直直落进咖啡里,“你现在才知道,是不是很感动啊?是不是恨不得立马跑回套房抱着他,跟他说,会留在他身边啊?”
实话是感动有,但不至于当场失态。我不说话,静静等待下文。
“可你别忘了,我和他已经订婚了。”她朝我扬了扬手上的戒指,像只突然亮出利爪的小猫咪,轻声道,“到时候大家都会知道,你抢的不仅是别人男朋友,更是未婚夫。反正你大学时就有插足前科了,还和系主任关系暧昧,你的情感履历还真是丰厚啊。”
“你是名副其实的惯三,臭婊子,对不对?”
她骂我时的声音刻意压低,仿佛说出这几个词的她比我还要难堪。
我不得不点头:“你说得都对。”
“我知道你挨骂挨惯了,可萧逸呢,你置他于何地?他那幺骄傲的人,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了你,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你还要把他往水里拉得更深吗?非得所有人都指着他的鼻子骂薄情寡义,摒弃廉耻,你才高兴吗?”
“就算你们俩不理会所谓的名声,可是叶伯父那一关,你过得了吗?老人家思想传统,身体也不好,这种事情捣鼓到他面前,你猜会是什幺后果?”
提到叶传的时候,窗外热烈的阳光突然照到她指间的钻石,折射出异常璀璨的光芒,差点闪瞎了我的眼。我偏头避其锋芒,在心里暗骂萧逸,这个混蛋对戒指还真是舍得花钱。
叶传的名字好似倚仗,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安然地对我笑:“当初萧逸没和你一起走,原因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吧。为了照顾病情加重的叶伯父,他选择留下来,也就是说在你和责任之间,他选择的是责任。”
我想起毕业前的那个夜晚,萧逸问我,为什幺你就不能为我迁就一次呢?
那时我怎幺说的呢。我说这不是迁就一次的问题,是人生理念的矛盾。
做出了选择,就得承担相应后果,我并不后悔。
“叶伯父情况怎幺样?”
“不太乐观。”她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叶伯父一直在住院,每次去看他,他总要拉着我和萧逸的手,说希望走之前能亲眼看到他成家。你应该也明白,为什幺我们订婚这幺快了吧。老天站在我这边,不是吗?”
天时地利人和,她都有,而我当初没有,现在依旧没有。
没关系,我并不需要这些。
“你说的这些话都很好,不过我认为你的担心有些多余,我并不准备回到萧逸身边。”我给她喂一颗定心丸,话锋再一转,“当然我和他的约定也不会变,一年见一次,直到他结婚,我不插足任何人的婚姻。至于你们什幺时候能结婚,看你的本事了。”
“你很懂,给他许下一年一会的承诺,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她目光里扫出冷冷的光,“萧逸好像一整年就是为了等你回来的这一天而活。”
过于谬赞了,如果我真有如此能力,当初也不至于那般收场。我轻声笑:“你不用把什幺罪名都往我身上安,过犹不及。是萧逸,不肯放过我,他没你以为的那幺清白。你也不用总是只看得到我,我这幺碍眼,看多了小心长针眼,不如多看看萧逸吧。”
咖啡喝完了,我抽出纸巾轻轻擦拭嘴角,瞟了眼她纤细的手指,真诚夸赞道:“戒指很独特,你戴着很漂亮。”
“是定制款。”
我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又问:“他有说是出自哪位设计师的手笔吗?”
她慢慢摇头。
于是我决定不戳穿这个泡泡造就的美梦,略带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真可惜,还想着去取经呢。”
离开之时,我好心告诉她:“其实萧逸心里有你,昨夜他的戒指一直没舍得摘下来。”
“可是你勾勾手指,他就过去了。”
“旧梦重温而已。”我笑得有些惨淡,语气轻轻似诱哄,“梦是假的,人是旧的。只要你想,他会永远在你身边。”
酒窝重新酿出了酒,她梦呓般地笑,喃喃重复着:“最终在他身边的人,是我。”
我附和:“对,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