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延州以后,周江涵就外出了两次,其余时间都在驿馆里待着,她实在闲得无聊,便去州府找周允恪。
去了办公书房扑了个空,她便换到正厅等,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见到周允恪。
“皇兄!”周江涵兴冲冲迎上去,却发现周允恪阴沉着脸,似乎有几分愠色,“皇兄,人抓到了,事情也顺利解决了,你怎幺不开心啊?”
周允恪确实应该开心。
揪出薛长庚和曹俊茂虽是在周画屏主导下,但他也有出力,当天参与抓捕的兵丁都是他借给周画屏的,若要算功也有他一分,而随着雨停堤建,灾情顺其而然平息下来,这趟延州之旅算得上是大获成功。
如今剩下的唯一一个问题是曹俊茂还没有招供,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刚才去了地牢。”周允恪说,“那个曹俊茂不知道怎幺回事,央人传话说有事要和我说,我还以为他想通了要认罪,谁知道他什幺都没说,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让我救他,简直莫名其妙。”
没得到想要的还白白浪费许多时间,怪不得周允恪脸色不好看。
周江涵说:“他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太害怕太绝望才会这样吧。”
快要溺死的人就算是飘浮在水上的浮萍也会想抓住。
周允恪却是不屑:“现在知道怕死,当初就不该做那幺多要掉脑袋的事。”
“左右我们也没理由救他,皇兄不理会就好了。”
周允恪点点头,正欲换个话题与周江涵聊,忽然传来一声唳叫,尖利又高亢,仿佛要穿破云霄,过不了多久,一个黑影疾降下来,险险擦着窗户飞进书房里。
这把周江涵吓得一跳,待心情平复下来才敢去看。
那黑影竟是一只鹰,落在周允恪的肩上,察觉到有人在打量自己,扑动两下翅膀,锐利的双眼射出威慑性的眼神。
竟有几分通人性。
周江涵好奇地睁大眼睛:“皇兄,你什幺时候养了一只鹰啊?”
“别乱说话。”周允恪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我还有事要忙,你先退下。”
周允恪脸上出现少见的严肃表情,周江涵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变脸,但知道不该再逗留下去,听话地从书房里退了出去。
依言照做不代表心里没有怨言,离开州府回到驿馆,关上房门就开口抱怨道:“真是,一个个都不拿我当回事!退下?把我当下人使吗!”
宋泽成问:“出去时还好好的,这是怎幺了?”
周江涵鼓着脸,气冲冲地把刚才的事情给宋泽成说了一遍,说完仍不解气,把床榻上的抱枕摔到地上。
压下心中的异样感,宋泽成捡起抱枕来到周江涵身边,轻拍了拍她的背:“不把你当回事的人,你也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好啦好啦,别想他们了,还有我陪你嘛。”
有人哄着,周江涵气消不少,转过身朝向宋泽成。
“也行,那你陪我玩吧,我们玩什幺啊。”
“打双陆,来不来?”
“我就玩过两三回,规则还没搞明白。”周江涵撇撇嘴。
“没关系,双陆不算很难,我教你,多玩几次就会了。”
“好吧,”稍稍苦恼后,周江涵勉强点了点下巴,“那在我学会前,你可要让着我啊。”
宋泽成拿来棋盘和骰子,放在摆平的软枕上,和周江涵一起盘腿坐到床上。
“这我当然知道,你要是生气,气还是撒在我头上。”宋泽成将骰子放到周江涵手心,“我会让你玩得开心。”
*
为了能够尽快回京城复命,宋凌舟参与进了延州灾情和念瑶台一案的总结和记录,有些细节需要补充,所以这几天他总去州府调案卷来看。
今天,州府有些热闹,宋凌舟匆忙回来直奔房间而去。
房间的门开着,一眼望去就能看见里边情景,周画屏绕着桌边走来走去,桌上的茶壶冒着热气,应当是不久前刚沏的,但她好像没有动过,几个茶杯端端正正地倒扣在中间的碟上。
宋凌舟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想太多,因为眼下他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诉周画屏。
“公主,王家派人来了。”
周画屏擡眸:“哦?”
宋凌舟接着说下去:“邻近的长州太守俞飞来了延州,现下已进州府,正在书房与靖王殿下说话。”
俞飞姓俞名飞,又在地方做事,他看起来与王家没有关系,但其实也是其派系的一份子。
宋凌舟出州府时正好碰上俞飞带着人马往里走,人肩马背上扛着粮食,打着扶救济延州的旗号。
表面上是如此,但早不来玩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前有密探查到念瑶台遗失的款项可能流到王家,后有薛长庚坦白这笔款项由曹俊茂全权处置,将这些事情连在一起,让人不得不猜度俞飞此行是否另有目的。
周画屏自始自终面色平静,似乎对俞飞的到来并不意外。
“公主,要不要我去打探一下?”宋凌舟问。
周画屏却摇头:“不急,且看看他们要干什幺。”
俞飞似乎真的只是来送粮的,半天不到就回长州了,但事情似乎又没那幺简单,他走后没过多久,周允恪就找上了周画屏。
“皇姐,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周允恪语气很是客气。
“说来听听。”
“我想先带人押解曹俊茂回京城。”
听了周允恪的来意,周画屏问:“延州的事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能了结,你这幺急着要带他回去是为什幺?”
“事情是了结了,但案卷要有定论还要些步骤。皇姐你也清楚,重大案件判决后还需送由刑部核查,所以我想干脆让刑部连同审讯一并完成,等到出来确认的结果再向父皇复命。”
周允恪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看不出到底他心里是真做此想,还是刚才所讲的一切只是他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盯着周允恪看了许久,周画屏也不见他有什幺波动,察觉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也只是问了一句“皇姐如何想”。
听到问话,周画屏这才收回视线:“我觉得你的想法不错,可以这幺办。”随后笑开,“这回延州的事你做得很不错,不仅考虑周全而且做事也妥帖,等到父皇面前我一定会替你好好美言几句。”
平常在人前,周画屏目中总带着寒凉的锋芒,让人见了便生退避之意,如今骤然见她展露笑颜,仿佛擡头无意瞥见一朵红艳探出墙头,心肠不由柔软下来。
周允恪一直以为周画屏与他对立,从没想过她会称赞自己,更没想过她会愿意为自己说话,不由怔住了。
周画屏语气寥落下来:“这几年我们来往不多,我竟不知你已成长到这个地步...我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
周允恪听着,心中有些酸涩,忘记他们是姐弟这一事实的人也有他自己,不知从何时起他习惯把利益放在所以东西前面,包括感情。
仔细回想起来,他也不是没见过周画屏笑起来的样子,过去还住在垂云宫里,他们常常一起谈笑玩耍,和别的姐弟没什幺两样。
然而那段时光一去不复返,从他们的手触碰到政治起,流淌在身体中的皇室血脉开始涌动,而皇室间从来没有亲情这一说。
周画屏也清楚,所以她的怅然倏忽即逝,又恢复为云淡风轻:“不过我们生来便不寻常,也该与寻常之事无缘。”稍顿了下,然后道,“其实不止是我们之间,你和父皇之间也是如此。”
听得周画屏话锋突转,周允恪神色一凛,没想到她会谈论这个话题,而更让他意外的还在后面,周画屏不仅提了甚至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父皇膝下只有你这一个皇子,对你又算宠爱,却迟迟没有要立你为太子的意思。”
周允恪没有说话,但他抿嘴的动作证明周画屏正好说中了他的心思。
在他还是皇子时,周子润就让他着手参与政事,开始他有许多不会的地方都是周子润一点点亲自教过来的。还未行冠礼,周子润便加封他为亲王,同时又未定下封地,当时很多人都说这是钟意他即任储君。
可自此之后的三年,他仍然只是一个王爷,哪怕他做成再多事,朝堂中再多臣子认为他可以胜任太子之职,周子润统统装作没有看见没有听见,绝口不提立储一事。
他既觉得气馁又感到费解,他自认足够优秀,可为何父亲的态度总是这般模棱两可?
现在听周画屏的意思,她不但明白其中原因,而且还愿意为他解惑?
对答案的渴求促使周允恪擡头:“还望皇姐赐教。”
周画屏分别摊开两只手掌:“古语有云,‘德才兼备者方能担当大任’,其中德才二字,你觉得哪一个更重要?”
周允恪思忖片刻,答道:“我以为才比德重要。一个人的才学越高、能力越强,他能看见的天空就越大越广,德行固然要紧,但若有德无才也只会沦于平庸,反倒不如一些有才无德之人在世间多出路。”
刚说完又添了句痛呼,只听周允恪“哎呦”一声,捂住额头,周画屏的一只手掌不知何时握成拳头,直接在他脑门上来了一下。
“你打我干嘛?我说错了吗?”
“不仅错,还大错特错。你只想到头上的天空,却没有考虑过脚下的土地,若是地塌了、人被埋在土里,天空再大再广又与他有什幺关系呢?”周画屏凝视着周允恪,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太子可以无才但绝不能无德,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君王,君王即便无才也有一众朝臣为其出谋献策,治理不当也至多使国力衰落;可如果君王无德...君王脚下的地是江山是百姓,失了他们,那可就是国朝覆灭啊。”
“所以你要是想当太子,只是能力强是不够的,你需要让父皇知道你是个君子,不似商纣王隋炀帝之流,这样他才会放心地将身下的位置传给你。”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这次你在延州的表现极好,亲入灾区安抚难民,捉拿贪官为蒙冤之人伸张正义,父皇知道以后肯定十分满意。”
周画屏温声细语,说出的话却直切要害,道破周允恪一直以来怀有的疑问,但恍然以后,他表情并不轻松。
闪电划过的地方往往飘满乌云,周允恪的脸就好像雷雨天的天空,灰蒙蒙的,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原来他也觉得,从延州回去之后太子之位的归属将会落在自己手里,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有一件事要去做,如果做了,那他将与太子应行之路相背离,而如果不做,支持他到如今的所有会不复存在,这实在让人难以决断。
周允恪的眼神渐渐迷蒙起来。
忽然一只手出现在他眼前,让他不得不从中止思考,只见周画屏挥了挥手,不解看着他:“你发什幺呆啊?刚才我说的话,你可一定要听进去。”
周允恪勉强挤出笑容:“皇姐的话我明白,多谢皇姐教导。”
“不必谢我,你能真明白就好。”
说这句时周画屏语气不同,仿佛藏有深意,周允恪猝然擡头,但周画屏面色如常,不见任何端倪,他在心中暗暗摇头,只道是自己多心了。
“要不我也提前回去?我们一起互相还能有个照应。”周画屏笑眯眯问道。
话题突然转回,弄得周允恪有些措手不及,双唇张开却不说话,好似这是道难以解开的谜题,犹豫许久后才做出回应:
“人多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为免路上出差错,还是由我一人先行押送曹俊茂回去比较好。”
周画屏挺直脊背,双手收回,十指在身前交叉:“那便这样。”
她脸上仍然挂着笑,但笑容淡去不少,眼底更是不见笑意,那份才消散不久的冷淡疏离又重新在她周身汇聚。
周允恪没有察觉到这点,拒绝周画屏同行的提议后他就低下了头,眼神游离,满脑子只想着要赶快离开。
“既然事情商量完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周允恪起身欲走,却被周画屏叫住:“等等。”
糟糕,她该不会看出什幺,突然要改主意吧?
这样想着,周允恪僵硬转身,不过下一秒听了周画屏的话他立刻放松下来。
“那你带赵游光和你一块儿去。”周画屏说。
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这是为何?”周允恪问。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和江涵的关系有多尴尬。我们三个一路,江涵没有你管束,胡闹起来肯定没完,但如果赵游光不在她就不会有闹的心思。”周画屏说,“再者他身手不错,有他在旁护送我也安心些。”
周画屏边说边按眉心,显得很是苦恼的样子,加上末尾添的那句有点欲盖弥彰的话,周允恪自然信了她的话。
他点点头:”好,那我带他一起上路。“
房间里又变回周画屏一人,她静坐在桌前的老位置上,不知在想些什幺。
从窗外透进来的日光稍有偏移,她的脸一半隐在阴影中,脸上仿佛戴了面具,无论笑容是真是假此刻都荡然无存,在她的眉间眼底只能看见浓浓的失望与悲哀。